第7章
第7章
不遠處,李素節正看向這裏,心裏七上八下。
那日,梅五脫口說公主與他想的不同,她豁然開朗,想到了逃開檢查的辦法。
沒有人知道公主是什麽樣子的,但在多數人心中,公主都有着相似的面孔。
她久居深宮,養尊處優,像绫羅綢緞包裹的細致的白瓷,必然細皮嫩肉、柔弱嬌美。
李素節從未如此慶幸,公主與衆不同。
她擁有着小麥色的皮膚,四肢是精煉的肌肉線條,在泥水中滾過,再套上破爛的衣服、背起沉重的麻袋,看起來無論如何不像“公主”。
如果這樣還不夠妥帖,那麽面臨巨變而憔悴的面色,讓她看起來更像個窮苦出身的孩子。
一切準備就緒,昭昧穿着全套行頭站在李素節面前,時不時扭扭脖子動動胳膊,覺得身上癢,頭發也癢。
她去抓頭發時,李素節不禁“啊”了一聲。
頭發。
貧苦人家養不出這樣的頭發。她們沒有精力打理,只在賣發的時候一剪刀解決掉。
雖然不理解為什麽只要換身裝扮就不算公主,但昭昧還是按李素節說的,像貧苦人家那樣,一剪刀把長發解決掉。
李素節看着烏黑的頭發紛紛而落,在地面鋪了一層,想要拾起來,昭昧一腳踩住頭發,驚訝地問:“撿它做什麽?”
昭昧不曾讀過經書,李素節便解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我不要。”昭昧嫌棄地皺眉:“都剪掉了,難不成要撿起來系回頭上?”
李素節想說留作紀念,又想到她們前路迷茫,哪裏顧得上這些,也放棄了。再打量昭昧時,她已經徹頭徹尾成了個力夫,扛着麻袋走得像模像樣。
守門人也沒有看出異常。
李素節以為逃過一劫,眼看昭昧将要出城,巡查人卻剛好來到,叫住了她。
他說:“把手伸出來。張開。”
李素節聞言不解,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視線落在掌心柔軟的紋路,她打了個激靈,反應過來。
手掌!
她的心懸起來。
昭昧有些懵然。她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卻明白她的掌心不曾做任何僞裝,即将赤裸裸暴露在對方眼底。
她低垂着眼眸,另一只空蕩的手開始懷念握刀的滋味。
如果她能殺過去,一路酣暢淋漓,哪裏還會這麽提心吊膽。她想,如果真的混不過去,幹脆拔刀好了。
一只手按在麻袋底部,暗暗用力,壓出刀柄的輪廓。她已然蓄勢待發。
巡查人說:“過吧。”
拔刀吧——嗯?
昭昧蒙住。
她眨着眼睛地看向巡查人。巡查人的注意力投向下個人,不再看她。
昭昧有種蓄力過猛卻落空的失落,掂了掂麻袋,垂頭往外走,不知道是失望多些還是慶幸多些。
李素節卻真真切切地慶幸。
等到出城和昭昧會和,她抓起昭昧的手掌仔細端詳,舒暢地笑起來。
昭昧問:“怎麽了?”
李素節見到她指根處泛黃的繭,心中有萬千感慨,卻吐不出來,只說:“沒事。”
昭昧也看到那繭,忍不住埋怨:“阿耶不許我碰刀,練習的時候都只能用木棒。”
說着,她從麻袋裏抽出刀,喜滋滋地拔刀出鞘,在雪亮的刀身裏見到自己的臉。
她對另一個自己笑起來。
她笑了,李素節也欣慰地笑,笑着笑着,又嘆息一聲。
離開京城只是漫漫征途的第一步。大周已亡,新朝将立,她帶着大周的公主走在新朝的土地上,不知該以何處為家。只漫無目的地奔走着,盼望離京城遠一點,再遠一點。
到夜裏休息時,她們已經走出很遠,一路避開人群,只能在荒野中露宿。
梅五生了火,昭昧就盯着火堆,像看什麽新奇物事,偶爾撿起枯枝爛葉填進去,看它們在焚燒中蜷曲萎縮化為灰燼。
梅五烤了山雞,李素節給她送來兩只雞腿。她擡頭接過,問:“我們要去哪兒?”
李素節看向梅五。
梅五說:“将軍沒有吩咐。”
他看向李素節,李素節也不說話。
沒人說得出她們要去哪裏。可昭昧仍在等待回答。
“或許,”梅五小心地打破安靜:“可以去殿下的本家,或者是——”
“李家。”李素節接過他的話,聲音平平:“武家可能被盯住,還是去我家吧。”
昭昧瞄她一眼。
梅五沒有察覺,掃出幹淨地面,鋪上地圖,借着火光,指點着說:“我們在這裏,李家在邢州,想要過去,必須穿過豫州。”
李素節道:“豫州不是剛剛戰亂嗎,現在恐怕已經在反賊的掌控之中了吧。”
“是。”梅五點頭:“豫州是北上京城的必争之地。何賊曾和豫州兵馬交戰,豫州城破後才進逼京城。從豫州經過的确有些風險,但是……只要往南,就繞不過它。”
李素節不自覺地握住昭昧的手。
梅五很快又說:“但只要過了豫州,就是邢州。邢州是江北重鎮,何賊造反的時候,一心想拿下京城奪取名分,并未和邢州兵馬正面交鋒,目前邢州還在大周名下。”
李素節笑了下,重複:“大周。”
梅五看着她,斂容說:“只要周室有一息尚存,大周就不會滅亡。”
李素節卻搖頭:“按你所說,邢州兵重,如果能和豫州兩面夾擊,未必不能給予何賊重創。”
但是什麽也沒發生。邢州沒有投賊,也沒有出擊,任反賊攻入京城,自己卻隔岸觀火。
大周?他們眼裏怕是只有邢州。
“也是。”李素節低聲說:“畢竟,大勢已去。”
梅五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又抿起來。他盯着地圖看了半晌,道:“那我們就往豫州去吧。”
火堆熄滅了,周圍一片黑暗,耳邊蟲鳴陣陣。
李素節往昭昧的方向靠了靠,在她耳邊低語:“別怕。”
昭昧摟住李素節的腰,小聲說:“你才別怕。”
她擡眼看李素節,月光投在眼裏,襯得黑白分明。
李素節看着這雙眼睛,沉默着,往昭昧身上靠了靠:“……嗯。”
昭昧伸出手,裝模作樣地輕拍她的背,問:“你要回去嗎?”
李素節含混答應:“什麽?”
“回李家,”昭昧說:“沒關系嗎?”
李素節問:“會有什麽關系?”
昭昧說:“我以為你不想回去。”
“……沒有。”李素節說:“可能離開太久,忽然又想回去了吧。”
昭昧看她:“為了我嗎?”
“不是。”李素節頓了頓,說:“沒有人能勉強我做不想做的事情。”
昭昧半信半疑,很快思路岔開,又問:“邢州早晚會和何賊開戰吧?”
李素節聲音弱下去,帶着困意,說:“或許是吧。但不是現在。”
“放心。”她輕撫昭昧的後背,說:“到了李家,他們會保護你的。只要不暴露身份,就算開戰了也不會影響到你。”
昭昧點頭,往她懷裏拱了拱,閉上眼睛睡着了。
李素節睡得很不安穩,稍有點風吹草動,或是身上生出毛茸茸的癢時,她便睜眼,往四周看,往身上看,每每虛驚一場。這麽來回折騰幾次,她再睡不着,睜着眼睛到天亮。
昭昧卻睡得舒暢,嫌坐着睡拘束,就翻到草地上打滾,李素節怕她着涼,夜裏扶了她幾次,可沒多久她又躺下滾起來。早上起來時,已經壓出了一片草墊子。她不覺得難堪,反倒又滾了幾滾,看得一旁侍衛們睜大了眼睛,又感到非禮勿視,忙別過視線。
李素節有些羨慕昭昧的心境。
于她而言,這是逃亡之路,前路未蔔,命懸一線,稍有差錯,就可能萬劫不複。但于昭昧而言,這更像一場歷險,連逃亡都仿佛游戲。從前困在宮裏不曾見過的,這一路上她見得太多,覺得什麽都新奇、什麽都有趣,早已眼花缭亂,顧不上什麽追殺,好像這樣的日子比以前更暢快。
——的确更暢快。
曾經,放肆地奔跑只會更早觸到牆壁,靈活地翻躍也不能看得更遠。
但現在,一切都能夠實現。
昭昧像脫籠的野兔,無論李素節怎樣勸說,也只安分片刻,很快又撒了歡兒地跑。跑出去又回頭喊:“快點!”
她跑遠了,侍衛們能跟上,李素節卻只能綴在後面慢慢追。追到時,昭昧正在樹杈上晃蕩着兩條腿,看向遠處。
李素節招呼她,她一躍而下,說:“原來有那麽遠的地方啊。”
從未到過、從未見過,就從未對比、從未失望。
可一旦見過、到過,便開始對比、開始失望。
從前,出宮是個概念,困住也是個概念。生活在後宮裏,她不知道什麽是裏面,也就不知道還有外面。
現在,她見到外面了。
“素節姊姊,我娘她,”昭昧問:“也見過那麽遠的地方嗎?”
李素節拈去她發間的樹葉,說:“見過,也去過。”
昭昧又問:“後來呢?”
後來……入宮了。
可對上昭昧的目光,李素節想不出回答,只倉促笑了下,沒頭沒尾地說:“至少,殿下現在也算是解脫了。”
“胡說八道。”昭昧竟聽懂了,怒說:“死算什麽解脫?死了,就什麽也見不到,哪裏也去不了——這算哪門子的解脫!”
李素節哽住。
昭昧兇狠地看着她,好像她但凡說一個不字,就要咬上來一樣。
李素節緩一口氣說:“你說的沒錯。”
昭昧目光軟下去,望着前方,問:“我們還要走多久?”
“快了。”李素節說:“我們已經進入豫州,再往前就是豫州城了。”
從京城出來,時不時能見到行軍留下的痕跡,越接近豫州城越是明顯,辎重車碾過地面,留下深深的轍痕,還有斷矢殘刀,看得出收拾得匆忙。
到豫州城時,一眼能看到頹坯的牆壁,走近時,還能見到城牆上滲着黑色的血,已經下過暴雨,但沖刷不掉。
昭昧探出手指,抹了抹。血已經幹涸了。
像幹涸的血一樣,走進豫州城,戰亂的痕跡也淡去了,進出的人依舊做着糊口的生意,街邊的店鋪也多數開放門戶,人來人往。
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唯獨街道和牆角忠實地記錄着戰火與鮮血。
梅五解釋說:“何賊的主力已經調入京城,只留下一部分人守城,這兒的秩序也基本恢複正常了。”
他對這裏很熟悉,帶着侍衛們很快找好安頓的地方。等昭昧和李素節進了屋,他站在門外猶猶豫豫。
李素節問他什麽事,他欲言又止。
昭昧直接道:“不想說就算了。”
她推着李素節往房間裏走,沒走幾步,被梅五叫住。
昭昧翻了個白眼。這是她剛學會的小動作,覺得有趣,就時不時拎出來用,竟意外熟練起來。李素節幾次想要糾正,往往話沒說完,就見昭昧故意沖她翻白眼,不禁又氣又笑,只能擱置。
梅五滿腹心事,沒有察覺她的動作,斟酌着開口:“我是豫州人。”
李素節訝然。
昭昧問:“所以呢?”
梅五緩緩吐氣,說:“我家就在城裏。”
李素節明白了。
昭昧問:“那又怎樣?”
梅五的面皮白了又紅。李素節嘆息着說:“你去吧。”
“站住!”昭昧叫住梅五:“被人發現怎麽辦?你住在這兒的話,肯定有熟人吧?”
這也是李素節擔心的事情,只是設身處地,她根本無法拒絕,道:“家人生死不知,他想回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昭昧還想說:“可是——”
“我偷偷回去。”梅五忙道:“只看一眼……就一眼。不管結果怎麽樣,我都馬上回來。連她們也不會知道我回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