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伊迢路的小姑姑曾經是老村長家的“三兒媳”。
也正因此,黑漆漆的深夜裏,陳南伊見證了這個窯洞裏的太多渴望。
老村長生的四子一女,孫輩都是孫女。
沒辦法,老大雨天趕羊的時候摔死,只留下兩個孫女,老二砍樹的時候砸到老二,是真的□□下的老二——也不是被人設計,純屬就是意外,找人說理都沒處說去的運氣不好,老三嘛,老三就是個鬼樣子,會打人、坐過牢、沒人嫁,那時候他婆娘還沒生老四,所以就買了一個媳婦,指望着生出個金孫兒來。
後來,婆娘發現他和老大媳婦的首尾,氣得早産,生下個病恹恹的老四就撒手而去,那老四他看了,活不活得過他不知道,卻是個癡傻呆蠢的,這樣的貨,生出的孫兒他也是指不了望的,他老劉家沒種了。
而老二媳婦,老二那個樣子,老婆偷人嘛,好歹沒偷出孩子,她就算老二的好老婆,只有孫女他也沒話說的,至少是他家目前為止唯一“正常”的一對了。
至于老三,老三生的頭個也是女娃,要是能繼續的話,肯定能生出男娃的。可惜的是不久後,給老三買的媳婦被警察又帶走了,第一次的時候他帶着全村的人頂着,人沒被帶走,第二次的時候,大領導親自找他談了,那女人家又給了一大筆錢,夠再買好幾個的了,他才放手。
他也知道不對,可這世道就這樣子,強者為尊,蠅營狗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高官也會買女人,只不過票子耍得更花而已,誰也別說誰下賤。
老村長的渴望就在于她——是的,就是三兒子生下的被拍花子拐走的“他”。
三兒媳發動的那天有些寒冷,那樣的天氣,包在被窩裏睡是最巴适的了。
他和婆娘已經找人算過了,這是個男的,所以才會到了烏漆漆的寒冷淩晨,産婦的嚎叫雖然刺耳,但他們還是等在了外頭。
他還破天荒提着一網兜雞蛋在門口打轉,就等着慶祝他那有蛋的孫子......直到一聲嘹亮的啼哭劃破天際,問清楚了以後,他又提着那網兜回房了,在炕桌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煙後,覺得沒甚意思,還浪費了時間!
力竭的婦人沒了聲響,外邊的媳婦們倒叽喳起來。
“唉,都說頭胎生女仔,次次都生女仔,她以後也是命苦.......”
“可不是嘛,她大嫂、二嫂,都生了那麽多個女兒也沒抱到一個帶把的,一連串那麽幾個,到時候都是送人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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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對了,村頭那個不是年前算過是生女仔的嗎?她是生男仔,怎麽現在反了過來,難道王胡子說的不準?”
“可別說了,都說懷孕的人不能面對面坐着,而且還是同樣月份的,不然孩子就換了......唉,誰叫她啥也不懂地去跟人坐在一起,白白丢了個兒子……”
“噓別說了別說了了,不然……”
聲音欲言又止,然後又漸漸遠去。
老村長睡之前都還在想着他的孫子,心心念念,他的好孫子怎麽就找不到家來投呢?
而老村長小女兒的渴望,則是那次她沒有去上過廁所該多好。
小小的年紀,穿過豬欄再去坑廁已經很是艱難了——饑腸辘辘的大頭豬聽到人的聲音會不由自主地前蹄搭欄,往前拱湊。
而去坑廁的路只有小小一條,另一邊又是山下長坡,這種情況下,不是選擇被豬“親”,就是一不留神滾下去,簡直煎熬。
而進了坑廁又是另一種煎熬。
雖然對于平地旱廁來說,少了別人的圍觀和嬉鬧,但較為密閉的空間,臭的直讓人不禁掩鼻狂吐口水,而口水的味道簡直,如果不行的話,可以吐一點到手心,再聞,兩廂一混雜,再加點淡淡的中午吃過的食物本味,那就知道那種“美味”的煎熬。
而此行的難挨不止在于味,甚至在于目和感。
一腳踩上的的木板口水滑膩,還有一些因為怕被濺到而歪屁股粘到木板上的黃色固體——它可能也會因為下一個人歪的似乎不同而粘到另一個人的身體之上……而眼睛的感覺絕對是更難受了。
斑駁的蛛網,無聊挖開的碎洞,一邊散發着紙臭色髒的紅黃穢物,斑斑點點,不經意往下一看,更是讓人感到生理惡心的暗晦顏色錯雜——而這,竟然已經算很不錯了!
因為比起其他人上的旱廁來說——就是那種在平地上挖一個稍大的坑,然後在上面鋪上幾塊木板,就可以蹲着上廁所的地方--當然,周圍還會有插着幾根矮樹樁,夾雜着幾塊破編織袋圍起來的矮“牆”——對比起那種廁所來說,在更深的坑廁裏至少她保留了三角區的隐私。
但自從三年前老村長小女兒那一次上過廁所後,她後來寧可被別人刺喇喇的眼神圍觀,也沒再回自己村裏唯一的坑廁裏上過廁所,并且無比渴望回到那一天——她寧可憋死也不會去上廁所。
那一天的天氣她也忘記如何,只記得隐約有些太陽。
她經過艱難險阻到達坑廁的時候,那裏面還是一如既往的惡心。
她忽略一切蹲下用力,只是臭味熏着,又擔心被其他黃色固體碰到或是坑底稀飯一樣的液體濺到很影響發揮,所以一根通暢的輸出有些艱難。
但這次很奇怪,她上了一根,還特意提高了屁股,卻沒有聽到聲響,她也沒多想,下意識地往下看了一眼。
只那一眼,她就無比後悔,又驚又懼。
驚是是那一層密綠麻稀的半固體粘稠裏面,浮着一張人的臉,懼的是,那張臉好像是從午間就消失不見的小侄女的——就是三哥那個本來算命算出來應該是兒子的女兒。
她吓了一跳,局部收縮,緊張地把那根順暢的輸出夾斷了一下,還直直地掉在了那張臉上——多麽恐怖的感覺啊,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那砸的一下,把底下那張臉眼裏的液體都打了出來。
“啊啊啊啊!”
忍不住尖叫起來的她被就在家裏煮飯的老娘沖過來打了一個趔趄,然後就是她老爹過來,兩人齊心協力找了塊木板,在木板上綁了兩塊重石頭,再将那個滿是污穢的身體的主人沉了下去……
後來的事也很明了了。
買來的三嫂因為孩子被拍花子的人拐走而傷心欲絕,其他人也只是感嘆一聲便又投入到勸抱金孫的行列當中。
只有她,只有她還記得那個小孩,記得那個原本香香甜甜的小孩,然後在每每午夜夢回的時候驚醒,無比怨恨為什麽那時候這種事要被自己碰上呢?
夢境的來回交織令睡眠中的陳南伊不禁眉頭深皺,但她還是想多了解一些情況而勉強力忍耐着。
直到她“看見”村裏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對兒媳的渴望不成,便将那渴望實踐到小孫女身上,還食髓知味地渴望明天時,她終于忍不住從夢境中掙脫出來。
一起來,一轉身,她就趕緊往前爬了一步,吐在了炕床之下——事實上要不是這天真冷,她恨不得睡在車裏也不想沾染一點這窯洞的一切,其他人也是。
但不得不住的情況下,還是封秉雲和伊迢路緊急出去買好睡袋和一次性方便袋才好一些,反正他們是絕不想去外面上廁所的。
房屋是比較緊張的,就三個,且為了安全考慮,于是就按照老村長一家三個兒子的房間安排了過來,劉以澤和皮特一間,陳南伊和安南一間,封秉雲、徐浸海和伊迢路在最後。
陳南伊深夜的劇嘔聲将兩個房間的人都吸引了過來。
她想忍住,可偏偏眼淚都忍不住地也直往下掉,又如何忍得住呢?
“對不起……”,到最後只剩幹嘔的人充滿愧疚。
她看別人嘔吐都看不了的,更別提床底下還一灘自己剛剛吐出來的東西,遑論他人。
“你吃壞肚子了嗎?我現在送你去醫院……”,劉以澤着急忙慌地就要開車。
陳南伊連忙制止,“不用,我是從沒有見過旱廁,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這麽一說,其他人倒是能夠理解——畢竟,他們也從沒見過,而且據說美國好像甚至連蹲廁都沒有的,那就更是少見了,如此“震撼”,倒也不奇。
見衆人露出了然的神色,陳南伊心念一動。
反正都睡不着了,幹脆速戰速決好,反正這破地方她是不想呆了。
“我不是嫌棄的意思”,陳南伊慌作解釋了一下,因為她的身份來抱怨或許會有另外一種貶低的意味,所以她很注意引導。
“我聽說這個坑廁是全村最豪華的廁所了——但很奇怪的一點是,村長家的小女兒,就那個現在已經算适婚年齡的女孩,她寧可在外面的旱廁被別的男人偷看嘲笑,也還是不在一家廁所裏上,你們不覺得奇怪嗎?我覺得那個地方可以查一查”
安南掩鼻皺眉道,“有什麽奇怪?那裏面那麽髒,正常人都不會想要進去吧!你只是看了一眼都吐了”
“這倒是奇怪”,封秉雲卻很贊同,“以這個村子嫌貧愛富的風氣來說,就算那個坑廁比旱廁再不好,但它是獨一個,一般也會去上的”
徐浸海也點頭,“是,我們可能看了受不了,但如果從小都看慣了的話,應該不會不習慣才是”
伊迢路沒有說話,只是氣憤地站在一邊,在這裏看到的黑暗越多,那個跟他血脈相連的可憐女人受的苦就越多,小時候還對他多加照顧的女人,那個那麽溫婉的女人,怎麽能這麽不公地遭此磨難呢?
皮特是一向不說話的,只默默開窗通風,并端了碗溫水給她漱口收拾殘局。
而劉以澤是在場唯一的警察,後面的調查怎麽行進自然聽他。
但他沒有輕易發表意見,而是在安南又一番想太多的言論後,開口詢問猶自堅持的陳南伊。
“你能确定嗎?”
陳南伊也坐了起來,一手撐着腦袋,一手撐住床榻。
“我不能十分确定——我知道我不是正經警察出身、也沒什麽豐富的刑偵知識,只是個半路出家的偵探,但以我做偵探和為人多年的經驗來說,在做任何事情的時候,如果感覺有什麽不對,就需要注意——很多人都說我好運,其實只是因為我吃過太多次這樣的虧而養成的警醒而已,大膽推測,但也接受失敗”
她擺出一副愛信不信看你們的樣子,倒讓人沒了話說。
畢竟,她之前輪轉部門的“戰績”擺在那兒,就說算她有神通也好,總不能就忽略了過去,萬一呢?
半晌,還是伊迢路站了出來,“我贊同——需要聯系人的話我讓施工隊的人來”
是了,這個才是這次花銷出大頭的人。
既然伊迢路如此說,劉以澤自然也是認同。
“好,那到時候該以什麽理由怎麽動工呢?”
這問題說的一下難倒了在座的各位。
陳南伊卻微微笑了一下,“伊迢路你的手表不是掉下去了嗎?很貴很貴的手表,所以要叫人打撈?”
這話一出,伊迢路聞言覺得合理,他手表是挺貴的,到時候再忽悠一下說的更貴就是,只是他點頭的間隙,不免看到他人微微忍笑的模樣,這才反應過來,我哩個去!
完蛋!他手表要掉進坑廁裏面,那他不是得先進那裏,然後才能大聲說他手表掉進去了要撈嗎?
哦買噶,那麽恐怖的地方,他已經感到深深的絕望。
确定好事情的走向,剩下的一切如同走馬觀花,當第二天伊迢路從坑廁裏推門跳出來狂喊的時候,他們幾個人遠遠地圍了上去,一副關心模樣。
寒冬無事的老村長也過來湊熱鬧了一番。
剛開始他的表情還算正常,只是聽到要打撈坑廁以後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樣讓人難啃,是個人都看出他心裏有鬼了。
劉以澤才不慣他,還叫了一隊同僚過來幫忙。
當那個被壓在坑底多年的小女孩被打撈出來的時候,陳南伊不忍多看。
她只轉身走到一旁站着的一個當地女警察身邊,輕聲地對她指了指人群中一對已盡風燭殘年的老人和他手裏牽着的小女孩。
“喏,那個女孩子昨天跟我說,她爺爺弄得她拉尿的地方很痛……你不要說是我說的”
不顧女警驚訝的眼光,她轉身朝車上走去。
本來來到這也是為了全伊迢路的面子,畢竟擔了個師徒名義,現在女孩找到了——雖然可能不是以他們想要的方式找到的,但她所能做的,也僅此而已。
回程的路上,伊迢路先一步将他那個素未謀面、卻一見面就已生死兩隔的小表妹給她二爺爺家送去。
封秉雲、徐浸海作為兄弟也跟着護送去了。
皮特因為她接下來回的是警局,又有劉以澤打包票給她送的到到的,所以回徐祈恺那邊,算來算去,就只剩下一個安南要蹭車回到警局對面的軍區裏。
“南伊姐,要去吃個飯嗎?嗯,我們去吃點日料好了,在那個地方我根本就吃不下東西”,安南忍不住抱怨,揉着肚子,明顯餓極了。
陳南伊心想她就更別提了,自夢裏見到那些各種各樣挑戰生理心理的污穢和山林田野的奇合,簡直好幾天都無法好好進食了,只不過實在忍不住了才吃一點吊吊命而已。
而且劉以澤有李骁在等的,邀請他不好,不邀請他也不好,還是幹脆免了。
“我不喜歡日料,也不喜歡在外面吃,你要不要到警局一起吃?待會我們估計會點個外送”
“那算了吧!我還是比較喜歡日料,清淡,我爸帶我去沿海的時候,我們就很經常吃那邊的日料,沿海比較多霓虹國人,日料還是很正宗的”
回到了大都市文明的喜悅令陳南伊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于是她也試着理解一下“年輕人”的思維。
“你以前去霓虹國留學過嗎?感覺你的一些習慣都很像”,陳南伊有些疑惑。
安南倒是大笑,“對啊,我爸的學校和霓虹國的一個學校有交流合作,我覺得扣除歷史原因,霓虹國的人還都蠻好的,也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學習”
“嗯……”,陳南伊沉吟,作為第三方身份來說她不好表達什麽态度,于是只好問點別的,“那是哪所大學呢?我可能聽過”
“上門町……”,安南正要脫口而出,但卻像是一下子被掐住了喉嚨,有些讷讷起來,然後搖了搖頭,“都過去很久的事了,其實也還好啦”
雖然安南拼命找補,但陳南伊還是快速地将事情聯系起來。
上門町大學,那不是那個掐人狂三野畢業的大學嗎?而臨雅學院求救的上級學校和上門町大學是合作關系……那不是好像就是安南繼父當校長的大學嗎?
嗯?嗯!
難怪安南看起來這麽不對勁,原來她整家的主心骨都不對勁吶!
不然別說她們之間還挂着什麽師徒的情誼,就算是個正常人,都不可能做出幫三野這種人回國的事——她那麽愛霓虹國,不怕三野回去又咔咔亂殺嗎?
不過也是,在華國的懲罰更重,還有之前許司令講的種種原因,三野注定會安然無恙地回到霓虹國——估計也只有霓虹國人的思維是,就算這個人窮兇極惡,那也只能自己來殺,但要是能用他惡心對手,那他簡直有功無過……反正至少最近幾年他們都會無條件保他的。
一時間,陳南伊心底湧起了一股極致的憤怒,但看着現下這尴尬的場景,安南心虛,劉以澤緊張——啧,算了,她這不是沒死呢嘛!
陳南伊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不然她一個外來戶,還能怎麽辦呢?吵起來,鬧起來,然後呢?
陳南伊沒有說話,氣氛一時沉默起來。
安南想繼續說點什麽,可是陳南伊已經轉頭和前面的劉以澤招呼了。
“劉隊長,我想一個人走走,前面那個公園放我下吧!”,她笑了一下,有些慘淡,“反正都有監控,也不怕我走丢的”
劉以澤聞言似乎很想卻并沒有說什麽,只沉默地将車停到路邊。
陳南伊揮了揮手就下了車,緊走兩步,就拐進了公園道的一處無人的拐角。
美景很美,可她的胸腔卻很炸裂。
彎下腰,一股不知名的情緒溢滿流出,她的眼淚也甚至奪眶而出。
可若要擡起頭,迎着光照的方向,面前的一切也更刺目起來。
站也不是,彎也不是,無暇顧忌其他的人只好跪坐在了地上,像個孩童般無聲地抹着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