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園醉和春·伍
四園醉和春·伍
江陵府最有名的,當屬煙雨坊的夢生樓,顧名思義,實為醉生夢死,不因別的,只因它是一間賭坊。
坊內博戲種類繁多,多達百餘種,而下賭注的範圍也廣,小到一枚銅板,大到項上人頭,簡而言之,就是你既可賭錢,也可賭命,全憑對賭雙方意願。
因其所屬江湖勢力,官府想管也管不了,便秉着只要事情不鬧大,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理念,與夢生樓劃清界限,也是怕惹火上身。
不過坊主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十分遵守清規律令,因此賭坊開坊以來,生意越來越紅火,時人趨之若鹜,慕名而來,小賭怡情。
當然也不乏有嗜賭之人輸得傾家蕩産,體無完膚,但只要簽了對賭協約,即便賭注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官府也不會置一聲。因為夢生樓始終遵循着公平,公正,自由,平等八字原則,輸贏皆是氣運,怨不得旁人。
賭博賭博,有賭便有博,敢賭不敢博,便不要踏進此間賭坊。
管你是亡命之徒,還是王子皇孫,來了夢生樓,便只有白紙黑字一張賭契,薄厚不過寸。
其實程莠在夢生樓打聽到小阿夜兩個師兄的下落還是有些驚訝的,畢竟賭坊這種地方,她一直都覺得不是什麽好地方,雖然有時候她也會進去過兩把瘾……小賭怡情嘛,她才沒有不良嗜好!
不過夢生樓她是真沒進去過,作為江陵名勝之一,她是每每進入煙雨坊就“望而卻步”了,不因別的,主要是因為夢生樓也不是那麽好進的,要麽你有錢,要麽你會賭,否則你連門都進不去。
“一個人,十片金葉子,你咋不去搶呢?!”程莠撸起袖子作勢要打人。
賀琅伸出一只胳膊擋在程莠面前,對着守在門口身穿水紅色輕紗長裙的姑娘道:“姑娘,我們只是進去找人,早前聽聞這裏來了一位齊姓和一位伍姓的兄弟,你若是不方便我們進去,便告訴我們這兩位兄弟在不在這裏也行。”
那姑娘掩面輕笑,并不為難,客客氣氣地對他們道:“公子,夢生樓有夢生樓的規矩,來者皆是客,恕我們不能随意透露客人的隐私,還請三位莫要為難奴家。”
賀琅想了想,對程莠道:“你的消息會不會有誤,他們既然是為了讓小阿夜方便尋他們,應當不會選這種連門都進不去的地方吧。”
程莠也有些懷疑,但她現在對這個夢生樓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以及好奇,以前她是不屑于進這種故弄玄虛的地方,現在她倒是想看看裏面到底有什麽名堂,所以她道:“你怎知小阿夜的師兄們不是為了歷練他呢?”
賀琅:“……”
小阿夜:“……”
當然,即便齊子溯,伍泫不在裏面,郭為鈞派的人也會在其他地方繼續找,并不耽誤事,只是程莠聽聞江陵有名的夢生樓有他們二人的下落,便本着找找看順便玩玩的心情帶着小阿夜來瞧上一瞧,碰碰運氣,畢竟她從前沒有來過,也想“見見世面”。
不過被拒之門外,也是程莠屬實沒想到的,以前只聽人津津樂道的是:“一夢前程半夢生,浮世因果皆有時,一尺方木半堂彩,落子無悔禍福拆。”可沒聽說過這夢生樓外還有門禁,看來還是她孤陋寡聞了。
也因為被拒之門外,激起了程莠一顆迎難而上的心!
賀琅見程莠這架勢,便知曉她在想些什麽,于是從善如流地對守門的姑娘道:“不知賭些什麽,可以讓我們進去?”
姑娘道:“本坊可賭項目共一百二十餘種供客人選擇,只要客人會其中一種,與會客堂對家博賭,贏了既可入內堂賭廳。”
賀琅看向程莠,兩人對視一眼,同時低頭看向站在他們中間的小阿夜,而後三人齊齊對守門的姑娘一點頭。
三人跟在姑娘的身後去往會客堂,程莠便問道:“不知姑娘怎麽稱呼?”
姑娘笑道:“奴家悅顏。”
悅顏領着他們進了會客堂的一間隔間,從櫃案上取下三份協約遞給他們三人,對他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道:“三位請入座,在宣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姓與博戲種類,并在對賭協約上按上手印,協約生效後,即可開放入坊試賭。”
三人依次坐到方形條案後,放下對賭協約,翻開桌案上厚厚的一本博戲名目。
程莠看得眼花缭亂:“這都是些啥呀,聽都沒聽說過,我就會賭大小,押單雙。”
悅顏不帶感情地微微笑着,禮貌而又不失分寸。
程莠“唉”地嘆了口氣,率先抽出紙筆,大筆一揮,在宣紙上寫下“程莠,大小”四個大字,筆鋒缭亂毫無章法,寫的字跟鬧着玩似的。
賀琅目睹了全程,但也知道程莠是故意這麽寫的,為了表達自己的不屑,他忍俊不禁,從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中找到了一點同紙條上相似的影子。
程莠寫完,便在對賭協約上署上姓名按上手印,遞了給了悅顏。
悅顏和顏悅色地接過,看到宣紙上的姓名時,微微睜大了眼睛,萬分訝然道:“您是程莠?可是霧山少閣主程莠?”
三人都有些不解地看向悅顏,程莠茫然地一點頭,道:“嗯,對啊,怎麽了?”
悅顏忙露出歉意的神色,開口即語出驚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不知是貴客光臨夢生樓,沖撞了少俠,還望少俠不要怪罪!”
這反轉來得措不及防,三人都齊齊一愣,望向施禮道歉的悅顏。
程莠不自信地指了指自己,發出疑問:“我?是你們的貴客?你認錯了吧。”
而後她一臉真誠地看向同樣一臉怔然的賀琅,用手擋住嘴巴小聲地辯解道:“我發誓我從沒來過這裏,我從來不賭博的!”随後她又轉向小阿夜,“真的,我是良民。”
小阿夜連連點頭。
賀琅:“……”
悅顏沒有眼色地見臺便拆:“千真萬确,坊主給我們的貴客名錄我們都爛熟于心,上面的的确确有少俠您的名字,小的絕不敢欺瞞。”
程莠心裏犯嘀咕:這還變少俠了……
她幹咳一聲,道:“你們坊主是何人?”
難道是她江湖好友?但她想了一圈也沒想到誰能有這麽大能耐開這麽大一間賭坊。
悅顏的回答也不出所料地讓她大失所望:“這個,奴家不知,坊主大人不曾向我們這些下屬透露過名諱,而且坊主大人極少來夢生樓,我們連面都不曾見過。”
“嚯,這麽神秘,”程莠道,接着她話鋒一轉,“那我這個貴客有什麽優待嗎?”
悅顏一言不合就将手中的宣紙和對賭協約撕毀了,既而笑道:“您不用交付押金或是入會客堂試賭,随時都能進入夢生樓,坊內一切博戲,自由暢賭,不收取分文,亦不用簽署對賭協約,所有賭注由本坊承擔。”
程莠眼睛一亮,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剛好砸進碗裏了嗎?!她乘勝追擊:“那我這兩位朋友?”
悅顏義正言辭道:“不行。”
程莠:“……”
程莠板起臉道:“那我這個貴客,當真一點價值和話語權也沒有了?”
悅顏尴尬而不失禮貌地笑着。
程莠撸起袖子又準備幹架,賀琅笑着按住她蠢蠢欲動的手,對悅顏道:“怎麽這裏還有圍棋?”
悅顏抱歉地對程莠行了一禮,而後回答道:“公子有所不知,賭博賭博,賭的是氣運,博的也是氣運,賭可以賭技藝,博也可以博技藝,賭博不分家,有賭便有博。”
賀琅聽罷,勾唇一笑道:“有意思,賭有巧,博也有巧,那我選博弈,圍棋。”
程莠本也就是做做樣子,她看着賀琅端端正正地持筆寫下行雲流水的行楷,對他輕盈靈動卻不失穩實鈍鋒的字跡暗暗稱贊,這字體倒是和他的長相很相符,剛毅中潛藏着細水長流的溫柔。
她悄悄注視着他的側顏,待他擡頭時,她立馬轉向小阿夜,問他:“你呢?你選什麽?不行押大小吧,你不會的話我可以教你。”
小阿夜搖搖頭道:“我也選博弈,我選六博棋。但是程姐姐,我……我不太會寫字,你能幫我寫嗎?”
程莠相信他是不太會寫字,看到宣紙上他嘗試的兩個鬼畫符就知道了,但字不字的已經無所謂了,令她震驚的是他居然選六博棋?!
賀琅也微微驚訝,道:“你會六博棋?”
小阿夜怯怯地點了點頭:“嗯,師父教我的。”
悅顏看着這個十一二歲個頭不高的小少年,露出一個不敢置信的神情:“你是本坊開坊以來,第一個選六博棋作為試賭的少俠,奴家佩服。”
小阿夜撓撓頭道:“其他的我也不會啊,我就會這個。還有好多字我也不認識,我都不曉得是什麽。”
其他三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簽了對賭協約,悅顏在上面蓋上公章,然後将三人請出隔間,賀琅和小阿夜分別被帶往不同的地方進行入坊試賭,程莠不能跟着,而且兩人不在一間屋子,她也不知道該跟誰,不過說實話,她特別想看看那六博棋是怎麽玩的,不過這在人家的地盤上,她也不好胡作非為,于是假模假樣地叮囑了二人幾句,便欣然進了賭廳享受貴賓待遇了。
程莠到底是按捺不住自己早已饑渴難耐的心,想着賀琅他們估計一時半會兒也來不了,進了大廳就擠到一張賭桌上玩了兩把猜大小,又擠到另一張桌子上押了兩局單雙,一分錢沒花,撈了滿滿一懷籌簽。
程莠幾乎要喜極而泣了,她賭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一路紅的,以前十次有八次都輸的身無分文,還有兩次被人從賭坊裏打出來的。(注)
如果不是騰不出手,她都要為自己揩一把辛酸淚了。
若不是有這個什麽貴客身份加持,她懷疑就她這運氣能不能進來都是一回事……
不對,她今天運氣這麽好,肯定能進來!
這夢生樓真是她的福祉啊!
旁邊跟着她的小厮十分善解人意地替程莠拿過籌簽,并寸步不離地跟着她伺候着。
程莠過了幾把瘾,這才仔細打量起這間賭坊來。
她發現,這大廳內的确人滿為患,和尋常賭坊沒有什麽不同,但這裏是夢生樓,嘈雜之地怎麽能讓人醉生夢死呢?
程莠仰起頭,一層一層看上去,一共五層,每一層憑欄而繞都設有雅間,帷幕層層疊疊将裏面遮得嚴嚴實實,這麽個遮擋法,讓程莠不禁懷疑連聲音都難透進去。
小厮看出來程莠的疑慮,便适時地開口道:“姑娘若是有疑問,不妨上去看看。”
程莠道:“我可以上去?”
小厮道:“當然,您是夢生樓的貴客,每一層都可以上去。”
程莠也不客氣,拎起裙擺豪放地一步跨了兩級臺階,把裙子走成了一朵飛舞的花兒。
上去了才發現,這些雅間都是三三兩兩相互貫通的,左右也好,上下層也罷,有大有小,但都不盡相同,都是高階賭室,下面雜亂的賭坊自然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有的賭室內正有人對賭,旁邊也有圍觀的,比起下面大吼大叫的,這些人連喝彩都斯文許多,看熱鬧也能看出優越感說得就是這吧。
程莠看了幾間,沒什麽興趣——主要是這些人賭的東西她看不懂——于是便默默退了出來,小厮就領着她向休憩的雅間行去。
程莠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問小厮:“我那兩位朋友若是進了賭坊,可能上來尋我?”
小厮道:“是姑娘的朋友自然沒問題,其實樓上樓下的賭徒并沒有什麽區別,只是越往上走,代價越大,樓下的人付不起,自然也就上不去。”
程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話說得模棱兩可的,話裏有話。
小厮彬彬有禮地對程莠笑了一下,對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隐沒在廊道盡頭的兩個男子看着程莠拐到了另一邊走廊,緩步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個頭稍矮身着黑色衣袍的男人垂着頭對身旁一身青碧錦袍的男子畢恭畢敬地說道:“坊主大人,就算那位小姐輸了,我們也不會讓她給錢的,這樣做,不是壞了夢生樓的規矩?”
男子随着甩了甩寬大的袖子,不以為意道:“她可不是什麽小姐,她喜歡玩,就讓她高興高興,她沒有簽對賭協約,怎會算壞規矩。她是夢生樓的貴客。都随她。”
黑衣男人無語片刻,心道:這夢生樓不就她一個貴客嗎……
不過他也不敢在坊主大人面前表露出來,便道:“銀涯大人,您這次回來可是來查賬的?”
沒錯,這青碧錦袍的男子正是穆洛衡。
穆洛衡道:“夢生樓有你看着我很放心——聽聞有個小孩入坊試賭選了六博棋,左右無事,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