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傾山倒海圖·肆
傾山倒海圖·肆
不知道在山林裏走了多久,天上淅淅瀝瀝的雨已經停了下來,但腳下的道路仍舊泥濘濕滑,程莠身上拖着個人,夜幕裏又看不清路,走幾步就要滑上一滑,一段路走的尤為艱辛,身上的雨水都被汗水代替,順着臉頰往下淌。
當然程莠也不是漫無目的地在山林裏亂晃,她腦子清醒,不可能一條路走到黑,那樣很容易被黑衣人找到,好在一路大雨滂沱,倒是沖散了不少他們的蹤跡,不然一個病患拖着另一個病患,只怕是兇多吉少。
然而即便如此,程莠走到現在也已經是強弩之末,那點內力消失殆盡,她一雙腿再也支撐不住兩人的重量,終于在又一次腳底打滑,她沒能穩住身體,一頭向前栽去。
千鈞一發之際,她不敢松開賀琅,更不敢拿賀琅當人肉墊,又怕手中當拄拐的锟山劍傷到他,便毅然決然地将劍扔到了一旁,任由賀琅砸在她身上,而她面朝泥地摔去,只來得及用一只胳膊做緩沖。
劇烈的震蕩在她的胸口間炸開,本就有內傷的她只覺一陣頭昏眼黑,一口血直接從胸腔間擠了出來,叫她吐了一地。
“咳,咳,咳咳咳!”
程莠的下巴磕在了尖銳的石頭上,粘稠的血液頃刻間滴了下來。
但程莠渾然不覺,胸口的疼痛湮滅了她所有的痛覺感官,讓她一瞬間根本感覺不到下巴上的傷口,只剩下胸腔炸裂般的灼痛,若不是她撐起一點身子稍作緩和,她都以為自己這一下胸骨斷了。
好在程莠下巴上的口子不深,見沒人理它,便自讨沒趣地自己凝了血,沒好氣地結了個醜陋的血繭子。
背上的人似乎徹底暈了過去,這麽大動靜也沒動一下,心安理得地将程莠當成了個人肉墊子。
程莠咳過了勁,吐掉嘴裏的淤血沫子,摸到锟山劍的劍柄,再次拿這個威嚴的武器當起了拐杖,拖着賀琅,将兩個人顫顫巍巍地撐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我欠你的,還是你欠我的……”
程莠蹚着泥濘路,在黑暗中蹒跚,拖着具殘軀螳臂當車,殚精竭慮地尋着一隅罅隙,為一紙之諾矢志不渝。
“是我欠你的……我連累了你……”
“對不住了賀大人,我也……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只,只能算你倒黴了……”
“遇上這麽不靠譜的,東家。”
程莠已經黔驢技窮了,她身上的傷口不大,但細碎,因為一直在發力,還一遍又一遍地以卵擊石,試圖向丹田索取真氣,這無異于作繭自縛,最終自損經脈遭到反噬,雖然她還沒嚴重到這個地步,但她那已經結痂的傷口卻是重新裂開,開始往外滲血。
她的內府已經嚴重超負荷,沒走幾步便搖搖欲墜,只得用锟山劍撐住,想把口中的血咽回去,胸腔卻是灼痛難忍,“噗”地一口吐了出去。
程莠:“……”
已經到如此地步了嗎?程莠默默地想。
習武之人能把自己逼到此等境地的估計也只有程莠一個人了吧,她不由得苦笑,這便是“我強它弱,我弱它強”嗎?
若不是今夜丹田氣微,內府幹涸,她竟不知她體內困擾她多年的毒如此霸道。
影響她的感官,擾亂她的心性,阻滞她的真氣流通……
程莠知道此刻不應該胡思亂想,可她忍不住心煩意亂,本就虛浮的腳步更是淩亂,眼看兩人又要摔倒。
可是這一次不是向前摔,而是腳底打滑想一旁歪倒,不僅如此,程莠驚慌地感到腳下的爛泥在滑動。
糟糕!這裏有一個斜坡!
該死!!!
一切來得太突然,說什麽都晚了!
程莠來不及思考,人已經倒了下去,她一把丢掉拐杖锟山劍,轉過身來緊緊地抱住賀琅,一陣天旋地轉中,她用左手嚴嚴實實地護住賀琅左肩上的傷口,盡管利石銳礫劃破她的手背,深深地刺入她的皮肉,甚至是血肉模糊,她也未曾松開分毫。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一瞬間,短暫地失去意識後,程莠即刻清醒過來,她不顧身上的傷痛,在黑暗中摸索,摸索那個從她懷中溜走的男人。
“賀淩雲,賀淩雲,你在哪?賀淩雲……”
“賀琅,賀……”
喊了幾聲,程莠猛地發現,她所在之地竟然有回音,難不成他們掉到了什麽洞裏?不然在深山野林的黑夜,即便天低雲黑,也不至于一點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見。
但現在不是思索這些的時候,她要找到賀琅。
程莠一邊摸索一邊默念:滾哪去了?
啊!找到了!
程莠先摸到了賀琅的手,她不假思索地握住那只手,然後把人拉起在,靠到自己的懷裏,再擡起手去探他的額頭。
還是好燙。
燙得有些灼手。
怎麽辦?若是任由他一直這麽發熱下去,腦子會不會燒壞不說,可能還會危及性命,他身上還有那麽重的傷,淋了那麽久的雨,只怕是感染了風寒。
這傷病來勢洶洶,當如何是好?
程莠焦頭爛額地杵在原地,握住賀琅冰涼的手,想用自己的溫度捂熱他,卻發現自己也是一身冰冷,沒有絲毫溫熱,不由得心力交瘁。
程莠掏出火折子,不出意料地沒點着,她有些氣悶地把火折子甩到了一邊,忽然注意到餘光處有什麽東西正發着微亮。
程莠稍稍偏頭,把目光落到了賀琅發間壓在玉冠下的一顆珠子。
果真是財大氣粗啊。
程莠道了一聲“失禮了”,果斷将那顆只有指甲蓋大小的夜明珠扣了下來。
這顆小夜明珠藏在頭發裏,若不是此間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又因為他的發絲散開了些許,她怕是也發現不了。
程莠拿着小夜明珠照了照賀琅的面龐,他的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冷汗涔涔,不知是難受還是怎的,他那濃密的眼睫輕輕打着顫,凝在上面的晶瑩水珠就要簌簌而下。
賀琅的長相本就偏柔美,平日裏因他周身冷冽的氣質,又風裏來雨裏去的,眉目之間常蘊了些躁郁,總讓人忽視這一點。
如今他安安靜靜地靠在程莠懷裏,眉宇間憂郁難掩,碾去了一身威壓,顯現出他的本質來,讓程莠覺得他好像一塊一觸就碎的玉石,脆弱地讓人不得不捧在手心裏小心呵護才能安心。
這樣的一個公子,為何要扛起那麽重的一把兵刃呢?
雖說男兒有志,當志在淩雲,可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似乎也配不上那一把鴻鹄之器。
四方之志有豪氣穿雲峰,賀家兒郎應當身披甲胄,征戰沙場,掙天下之氣運,開疆辟土,揚萬壽無疆之經年日久的浩蕩華章。
而不是窩在潮濕陰暗的角落,成為廟堂江湖的眼中釘、肉中刺,無人在意姓甚名誰,披了一張惡臭的官皮,人人望除之而後快,再将其踩得粉身碎骨以圖攪起血雨腥風的狂潮,最終沉溺其中,灰飛煙滅。
程莠突然覺得有些哽咽,她看着這個了無生氣的男子,覺得心頭悶得慌,她從不知道靜湖之下有多少暗湧,但她知道這條路從來不是什麽康莊大道,他站在漩渦之中巋然不動,堅守的,又是什麽呢?
程莠的手默然垂下,卻突然被腰間的物什硌到了手,她先是茫然,而後心下狂喜。
她想起來了,她的身上有秦怿塞給她的護心丹!
護心丹藥效比較廣,退個熱什麽的綽綽有餘,還能助他調節內息,穩固丹田。
事不宜遲,程莠趕忙将藥瓶拿了出來。
她大喜過望,手都不自覺抖了起來,然而這一抖,她即刻發覺不對勁,小小的瓷瓶中,竟有“嘩嘩”的水聲——護心丹化了。
程莠:“……”
不過旋即程莠又寬了心,雖然瓷瓶裏進了水,護心丹遇水即化,但也融到了水中,即便藥效差了點,卻也能用,比尋常一大碗黑不溜秋的中藥有用多了。
這麽一想,程莠便開始喂藥,她的胳膊環着賀琅,好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一只手拿着小夜明珠,另一只手捏着小瓷瓶。
她用犬牙咬住瓶塞,拔開吐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把瓶口湊到賀琅唇邊,緩緩傾倒。
但是這個人一點意識也沒有,剛喂了一點便全數從他嘴角露了出來,程莠趕忙停手,拿袖子去沾掉他唇邊的水漬。
程莠:“……”
“大哥,都這時候了咱能不能別任性了,秦子渙那家夥若是知道你這般糟蹋他的藥,非得給你砍了不可。”
怎麽辦?喝不進去不能直接灌吧,嗆死了怎麽辦?不然打兩巴掌試試?看能不能拍醒?
程莠連連搖頭,把這個荒謬的想法甩出腦袋,然後另一個不合時宜的主意溜進來她的腦子。
程莠怔愣了瞬息,呆呆地望着他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痛苦的蒼白面孔,心跳如擂鼓,他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将門之後,這麽做不太好吧。
但她是救他,碰一下,應該不算輕薄于他吧?而且他現在昏迷不醒,什麽也不知道,除了她自己,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人知曉這件事。
天知,地知,她知。
程莠先小心地把賀琅拖到牆邊,讓他靠在牆上,然後自己盤腿坐在他身邊,看着他的臉鄭重其事地道了一聲:
“得罪了。”
而後程莠一咬牙,把藥水全數倒入口中,一臉視死如歸地将唇貼上了賀琅涼薄的唇上。
喂完了藥,程莠立馬向後彈開,一手捂住了嘴,一手将小夜明珠攥在了掌心裏,山洞重又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程莠能清晰地感覺到好像有一把火一直從耳根燒到了臉頰,她不用照鏡子都能想象到自己的臉有多紅,這是她第一次碰一個男子的唇,那麽涼,那麽軟……
真令人窒息。
程莠當下退到了離“受害者”五步遠的距離,打起坐默念起了《靜心咒》:“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吉帝、室佛羅愣馱婆……”
程莠抿了抿唇,感覺那個冰涼的觸感揮之不去了……
“……真是荒唐啊。”
然而就在這時,她聽到頭頂上方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瞬就來到了近前。
程莠心下一驚,黑暗中一個輕閃來到了賀琅身邊,她放緩了呼吸,讓自己的氣息盡可能地無聲無息,以免被上頭的鬼影察覺到。
她現在感官異常地遲鈍,但還是聽到了上面黑衣人簡短的交流,
只聽一個黑衣人叫了一聲“主子”,而另一個黑衣人旋即輕輕地“噓”了一聲——他們發現了這個山洞!
果然又聽一個黑衣人壓低了聲音問:“要下去看看嗎?”
程莠沒有聽見回答,等來的是一個煙火球。
煙火球“咕哩咕嚕”地滾了下來,甫一滾到底部就“嘭”地一聲炸開爆發出耀眼奪目的光亮,把整個山洞照得通明!
程莠下意識地眯起了雙眼,她趕忙蜷起雙腿,把賀琅緊緊地摟在懷裏。
煙火球的火光持續了幾息的時間複又熄滅,上面的黑衣人便死心地離開了,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一點聲音也聽不見,程莠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還好方才她把賀琅拖到了牆邊,這個天然形成的溶洞斜坡陡峭,他們正好躲在了視野盲區,從上面直看下來,只能看到山洞裏面的情形,他們的身影剛好隐藏在了土堆之下,是以程莠蜷起了腿,黑衣人什麽也沒瞧見,也不會鑽牛角尖。
程莠看着那還在冒火星子的煙火球,精疲力竭地靠在牆上,她将賀琅先前披在她身上的外袍脫下,蓋在了他身上,而後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她則直溜溜地靠坐着,閉上了眼睛,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