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傾山倒海圖·貳
傾山倒海圖·貳
月華寺後院一個破舊的廂房內,莫栀将小阿夜塞進了一個暗格裏,對他道:“你待在這裏不要亂跑。”
暗格很小,只能勉勉強強裝下小阿夜一個人,莫栀轉手便要關門,卻被小阿夜拉住了袖子,他聲音裏是難以抑制的顫抖:“姐姐,你要去哪?”
莫栀嘴角漾出一個笑容,她蒼白尖削的下巴似乎也跟着有了點溫度,她輕聲道:“你好生在這裏待着,等那些人走了我就來找你。你不要出聲,這裏很安全,他們找不到你的。”
莫栀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剛要起身又被小阿夜拽住了衣擺。
他們剛剛被兩個黑衣人窮追不舍,莫栀一人尚且還有還手之力,帶着小阿夜卻處處被制肘,小阿夜看起來木木呆呆,身手也不出意料的平平無奇,年齡又小,根本招架不住來勢洶洶的江湖殺手,莫栀勉力解決掉那兩個黑衣人後,被逼無奈只得出此下策。
其實她大可和小阿夜一起躲起來,但莫栀心中始終覺得欠他們一個人情,這江湖俠道她不見得知道多少,但快意恩仇她大抵可以做到。
莫栀身形一頓,看向小阿夜的眼神漠然裏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她道:“你不信我嗎?”
小阿夜緊緊抿着唇,幾乎快要哭出來,他死死地攥住莫栀的衣服,生怕他一松手她就會丢下他再也不見了,他哽咽着道:“你怎麽保證你會來找我?”
莫栀神色淡淡地凝視着他,借着窗外惶惶的雷閃看清楚了這小少年眼眸中清澈的恐懼,還有那幾乎要溢出來夾雜着擔憂的淚水。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從懷中拿出一個指環,樣式古樸,上面雕刻着繁複的花紋,入手沉甸甸的很有質感。
指環上系着一條紅繩,莫栀把指環戴在了小阿夜的脖子上,她握着指環,指腹輕輕摩挲着上面的紋路,認真地道:“這枚指環,是我的傳家之寶,對于我來說重于身家性命,我現在把它交由你暫代保管,切勿讓它流于外人之手,我會活着回來找你要的,你也得活着把它保護好,此物靈性,見不得血光,知道了嗎?”
說完這些話,莫栀見小阿夜依舊愣愣地看着她,便毫不客氣地拍了拍他的腦門,壓着聲音厲聲道:“聽見沒有啊小呆瓜!”
小阿夜一個激靈,點頭如搗蒜。
待到莫栀放開指環,鎖好并遮擋好暗格,離開的腳步聲完全沒入了“嘩嘩”雨聲裏,小阿夜才将緊緊攥在掌心的指環放到衣服裏,貼于自己的心口,他雙手交疊捂住那一團小小的冰涼,他蜷縮成一團,在心裏默念——
“佛祖,這是我第二次向您請願,請您,一定,一定,一定要保佑她平安。”
裕州。
穆洛衡獨立于長廊邊,平靜地望着院中淅淅瀝瀝的小雨。
廊檐上的六角宮燈散發出柔和的光亮,映在他清俊的側顏上,無端撫平了他淩厲的下颚線。
他如同一個精致的雕塑,靜默地站在那,周身的清冷拒人于千裏之外,無形的威壓讓小雨都為之戰栗,循規蹈矩地直直落下,不敢逾越雷池地沾濕那尊貴的男人的錦袍。
這時一個身披蓑衣,戴着鬥笠的男人匆匆穿過月牙拱門,走到院中抱拳半跪于地,垂着頭恭恭敬敬地向穆洛衡禀告道:“先生,代清婉昨夜寅時出了裕州,我們的人跟丢了,屬下無能,還請先生責罰。”
穆洛衡的目光穿過萬千雨幕落在漆黑的夜色裏,墨色濃重,染得他狹長的鳳眸也變得幽深難測,他忽然擡起手伸到滴雨的檐下,雨滴簌簌而下落在他光潔如玉的手中,緩緩地從那修長勻稱的指縫中流出。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握住停留在手中轉瞬即逝的雨滴,平淡地開口道:“由她去吧。”
“月華寺那邊可有消息?”穆洛衡收回手,問道。
男人答道:“暫無。”
穆洛衡若有所思地“唔”了聲,吩咐道:“天亮之後,将他們召回吧。”
“是。”
穆洛衡抖抖袖子,正要轉身,一個身穿黛藍錦袍的公子,撐着一把油紙傘信步踱到院中,對着沿邊的他道:“穆兄,在下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穆洛衡看向院子裏衣着華麗的貴氣公子,對仍跪在雨裏的屬下一揮手,待到小院中只剩下他們兩人,他才語氣淡淡地開了口:“赫連公子,這好消息是什麽價,壞消息又是什麽價?”
赫連公子笑了笑,把遮住面容的油紙傘擡高了點,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少爺臉。他有意無意地撥了撥腰間成串的快墜死人的珠光寶玉,宛如纨绔地沖着穆洛衡擺出一張讨債臉,濃眉一挑,笑道:“穆兄,你這話說的可就見外了,給穆兄的消息,小弟我什麽時候收過錢啊。”
“哦,是嗎,”穆洛衡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我與令尊的買賣童叟無欺,赫連公子還記得。”
赫連公子笑嘻嘻地道:“那當然。”
“那赫連公子深夜私會邊知州,所圖為何?”穆洛衡不鹹不淡地道。
赫連公子立馬尴尬地摸了摸下巴,生硬地轉移話題道:“我看邊知州與尉遲府結為親家是遲早的事,尉遲府家大業大,有的是錢。”
穆洛衡道:“和你有什麽關系?”
赫連公子汗顏道:“我就那麽一說。”
穆洛衡攏起袖子,靠到一旁的廊柱上,姿态有些許慵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赫連公子道:“既然赫連公子觊觎尉遲府龐大的家業,不妨把自己嫁進去,省得這些麻煩事。”
赫連公子:“……”
在吵架這一塊,赫連公子從沒在穆洛衡那裏讨到過半分好處,說起來也算不上吵架,因為穆洛衡這人完全可以在架吵起來之前就讓對方啞口無言,就像在寒風裏好不容易生起火堆,剛起個苗頭就被人給兜頭澆滅了。
“還有下次來見我的時候,把身上這些雞零狗碎的玩意都摘了,有礙觀瞻。”穆洛衡随口又補一刀。
赫連公子:“……”
赫連公子沒有感情地扯了扯嘴角,礙于自己武功普通打不過對方,索性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屈于對方的淫威,公事公辦地開口道:“首先這好消息——‘傾帆’已跨過岱江,駛往裕靈江,将于八月二十日抵達裕州。如你所料,今年的競标高得離譜,沿江州府的豪貴已經争得頭破血流,估計‘傾帆’還沒到他們得先鬧一場。”
赫連公子細細觑着穆洛衡的神色,卻只見他面色沉着,一點反應也不屑于給對方。
穆洛衡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他的猜測:“一群烏合之衆鬧不起來的,淮北一帶流民隐患未平,他們要是敢鬧,朝廷就敢拿他們充公。”
赫連公子皺了皺眉,似懂非懂地道:“可是他們若不鬧,穆兄如何出手?”
穆洛衡難得吝啬地在他面前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卻轉瞬即逝,他道:“所以說你這算不上好消息。”
赫連公子撇撇嘴道:“那好吧,還有比這更壞的消息——鬼影出山了。”
一直神色淡淡的穆洛衡,臉色終于變了,他面色一沉,周邊的溫度似乎都下降了不少,赫連公子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穆洛衡冷哼一聲:“看來,有些人終于按捺不住了。”
子午林。
傾山倒海圖外面包了一層油紙,故而經過水浸雨淋也依舊完好無損。
程莠把小小的畫卷揣在懷裏,在昏天黑地的密林裏跑了半個多時辰,現下只覺得頭重腳輕,然而大雨仍舊沒有減小的跡象,後面的鬼影一個比一個能追。
“他娘的一群死臭蟲!”程莠暗戳戳啐了一口,腳下一滑,差點從樹枝上掉下來。
她不過是路過時随手順來了一幅遺落民間多年的“傳家”畫卷而已,沒想到竟惹來了殺身之禍,當初她那倒黴催的爹飛鴿傳書過來的時候可沒告訴她這幅畫卷是一個燙手的山芋!
不然她說什麽也不會順這個手!
別人家都是坑爹,怎麽到她這就成了坑女兒了?!
由于跑了實在太久,程莠的速度不覺慢了下來,後面的鬼影轉瞬便包抄了上來,把她團團圍在了中間。
程莠幹脆就從樹上跳了下來,落地輕巧,竟沒濺起一滴泥點子。
見對方沒着急動手,程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佯作谄媚地說道:“還能商量不?我把畫給你們,各位大俠放小的一馬?”
黑衣人如同沒有思想的傀儡一般,下一刻整齊劃一地提劍便砍,兇猛如獸。
程莠“啧”了一聲,在數道劍光落下之前,竟還有閑心掂了掂金羽刃,旋即她握住刀柄,“金絲游”橫掃而出,那一息氣沉丹田,再凝進刀身全數推出,只見以程莠為中心,周身一道金光驟然凝成圓弧,下一瞬,黑衣人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強悍的內力和蕭索的殺氣震得心神俱蕩,直接被震飛了出去!
一招既出,程莠控制不住地咳了幾聲,只覺內府翻湧。內力驀地全部調出的後果就是內府真氣枯竭,無法正常運轉,導致她的五髒六腑都跟着緊縮疼痛起來。
要在平日這一招對她也不會有太大影響,但此時她身心俱疲,之前與守藏人打鬥的時候又受了點內傷,連軸轉了一天一宿,又是水淹又是暴雨淋,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樣折騰。
當然程莠若是此時坐下調息,用不了多久也能恢複個五六層,但事态發展至此,且要問問這鬼影願不願意。
但看那沒被震暈或是摔殘,以及後來居上的兇神惡煞,全身上下都寫着不願意,叫程莠好一頓愁。
今兒個不會真要折在這裏吧。程莠無奈又痛苦地想。
數名黑衣人不依不饒地輪番上陣,程莠一邊忍受着經脈凝滞,內息不穩帶來的內府絞痛,一邊全憑蠻力揮刀阻擋黑衣人狠厲的招式,沒有內力加持,每一刀都震顫地她虎口發麻,好幾次差點握不住刀。
程莠喉嚨幹澀,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充斥在口腔間,揮之不去,讓她腸胃翻湧,險些直接嘔出來。
其中一個黑衣人手持寒光劍自上而下劈向程莠側頸,程莠舉刀架住,誰料下一刻心胸劇震,有人一腳踹在了她的心口上,她當即橫飛了出去,又一陣心胸震蕩,她的背結結實實地撞在了樹幹上,她瞬間覺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那股害人的腥甜味頓時湧上喉頭被她吐了出來。
她只覺得頭暈胸漲,眼前陣陣發黑,利器劃破雨簾的連帶風聲接踵而至,她本能地把牢牢握住手中的金羽刃舉起,架住了那致命一擊,緊接着“刺啦——”一聲尖銳的、聽了讓人牙酸的聲音在林中穿透了雨聲,寒光劍磨着金羽刃的刀鋒飛速下移,轉眼間便要鈍入脖頸!
程莠哪能坐以待斃,當即在內府中搜刮那幾近幹涸的真氣,硬生生地凝了一層內力彙聚于刀刃上,竭力向上一掀,也不管滿地泥濘,貼地一旋,騰地而起,一刀揮下,差點把黑衣人的頭給砍下來,鮮血噴了她一臉!
程莠抑制住想嘔吐的沖動,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抹臉,抹完才驚覺這袍子是賀大人的,但為時已晚,泥巴血污早已糊成一團,也不差這一點了。
她怕自己又被噩夢魇住,死死地咬住下唇以疼痛來保持清醒,好在大雨沖散了不少血腥味,內府經脈又叫嚣着幹澀的絞痛,才讓她雖痛尤然清醒,揮刀揮得前所未有地酣暢淋漓。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麻木地揮刀揮到精疲力竭時,一道身影破風雨而來,在她面前殺出了一條血路,渾身血污卻猶如天神降臨,在黑夜下的煉獄中硬生生地撕出一道光明。
那人挽住她的胳膊,才堪堪阻止了她以頭搶地謝恩的壯舉,清冷的聲音中又帶了一絲擔憂:“你怎麽樣?”
程莠勉力扯開一個笑容,道:“暫時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