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菩提古佛寺·叁
菩提古佛寺·叁
京師建安,皇宮,禦書房。
清脆的落子聲在靜谧的書房裏悠悠回蕩,案前兩人相對而坐,靜靜對弈。
左側手持黑子的年長者身穿朝服,剛過知命之年,面目剛毅,眉宇間不乏年輕人的英氣,雖然兩鬓已經斑白,但仍然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地觀察着棋局。
右側手持白子的年輕男子不過而立之年,面容俊朗,靜默時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但眉眼含笑時,又會有些許柔和染上眉梢。
年輕人端起手邊的茶盞,輕抿一口,而後對面前的年長者道:“賀将軍,你已經看了很久了,可以落子了嗎?”
縱觀棋局,賀将軍的黑子已然四面楚歌,不過這困局并非死局,賀将軍“噠”地一聲落下黑子,白子的境況便瞬間急轉直下。
年輕人輕輕感嘆了一聲,正了正神色琢磨着棋局。
兩人又各自落了幾顆子,白子便不出所料地潰不成軍了。
年輕人微嘆了口氣,萬般無奈道:“朕又輸了。”
賀将軍道:“皇上還需靜心。”
年輕的皇帝擡手揉了揉眉心,略顯疲憊地道:“最近瑣事甚多,實在是勞形又傷神,這些個臣子,自己的事都管不好,還來參朕的家事,唉,不提也罷。”
賀将軍替皇帝續滿茶水,說道:“還是皇上太過縱容了。”
“賀叔……”
賀将軍嚴肅地看向皇帝道:“皇上不可。”
年輕的皇帝悻悻地閉了口,輕聲道:“私下裏也不成了?”
賀将軍不容置喙道:“尊卑有別,還望皇上恕罪。”
年輕的皇帝站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望着無盡的夜□□言又止,半晌才道:“罷了,你們都是這樣。”
賀将軍也随着皇帝站到了窗前,看着夜色下連綿不絕的亭閣樓闕。
這時年輕的皇帝又道:“不過賀将軍的小兒子才接回來不久吧,将軍就忍心将他又送出去了?其實也不是非他不可的。”
賀将軍面色嚴峻,目不斜視道:“不忍心又如何,既然他姓賀,就必須擔得起賀家兒郎的責任,他乃将門之後,為這江山萬死不辭是他乃至我賀府滿門至高無上的榮耀。”
聽着賀老将軍振振有詞的渾厚聲音,皇帝也為之動容,不過還是有些于心不忍:“朕也是做父親的,明白賀将軍的良苦用心,只不過賀小公子一直都是賀将軍的一塊心病,此番雖是用人之際,朕也的确不想讓您再徒增煩憂。”
賀老将軍的神色終于有了些父親的慈愛,他道:“琅兒他……終究是我虧欠他太多,但他并非籠中鳥,池中魚,他是參天淩雲,任何東西都不該将他束縛。”
皇帝終于笑了:“好,男兒氣魄,不愧是将門之後!”
還有一句話賀老将軍沒說——
“他是吾兒。我信他。”
江上畫舫。
一個身材颀長的男子,身着一襲月白錦衫,輕靠在甲板的桅杆上。他墨發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頭,垂落在身後随着夜風徐徐而舞。
他手中拿着個玉白酒壺,時不時喝上兩口,神色悠然,恣意灑脫,看似有些不修邊幅的放蕩不羁,更多的是一種随性淡然。
這時一個近侍輕聲上了甲板,在男子身側下跪行禮,呈上一封信,道:“殿下,宮裏來了信。”
這名相貌溫潤如玉的男子正是軒親王,趙颀。
趙颀聞言轉身,欣然一笑,道:“皇兄。”
他一手接過信函,一手将酒壺放到近侍的手中,示意他免禮。
趙颀細細端詳着手中的信,并未急着拆開,而是先将信封上筆鋒剛勁有力卻又不失柔和的行楷“霁之親啓”四字來回看了四五遍,确認的确是他熟悉的筆跡,才将信函收于寬大的廣袖中,溫和地對一旁的近侍道:“皇兄可還送了別的東西來?”
近侍畢恭畢敬地答道:“皇上派人送來了詩文字畫,已全部安置在殿下的……”
近侍話未說完,趙颀已經拔腿下了甲板,快步向舫內行去。
趙颀看着艙房內琳琅滿目的詩文字畫,唇邊的笑容更深了,他繞到桌案後,端坐在棠木椅上,方才取出袖中的信函,小心地拆開了火漆,拿出了裏面的信箋。
他看着手中薄薄的一張蠶絲信紙,不死心地眯着眼沖着封口向信函裏望了望,而後又将封口朝下在桌案上倒了倒,确信裏面除了他手中這張薄得完全不可能暗藏玄機的信紙真的什麽也沒有了,才神色黯淡地擱下了信封,默然地坐了會吐出口氣,開始看信。
信上也只有寥寥數語,且字跡還有些許潦草,看樣子是百忙之中才抽出空閑給他這個弟弟寫了幾句慰問的話。
趙颀先是粗略地掃了一眼,悻悻道:“還真是日理萬機。”
而後他才逐字看去——
“霁之,近來可好?中秋将至,吾甚念之。
憶往昔中秋月圓之夜,惟汝相隔千裏,不免諸多挂心。
今佳肴已備,惟待颀歸。
嘏筆。”
趙颀輕輕“嘶”了聲,盯着信紙兀自出了神,直至油燈枯盡,一縷月光穿過側窗灑在了他的桌案上,他才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就着皎潔的月光,從桌案底下拿出一個方形木盒,将信收好放于木盒之中。
那木盒裏,是整整齊齊的一沓書信,每一封信上,都寫着“霁之親啓”的四字行楷,有時工整,有時潦草,不一而同。
最後,趙颀将木盒歸于原處,這才喚來侍從重新點亮了油燈,臨摹起近旁的《祭侄季明文稿》(注)。
他從不給趙嘏寫回信,更不會主動給他的兄長寫信。一來是不知道說什麽,說什麽都覺得矯情,二來則是他覺得他這個日理萬機的皇帝哥哥也不會有空閑仔細看他的信。
而且這回趙嘏要他回去,無非是那些個多事的老頭子們又在哪聽去了些流言蜚語然後開始參他的本,他們那些個“良臣”向來看他這個親王不順眼,什麽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大動幹戈。他天高任鳥飛,眼不見為淨,倒是無所謂,只是苦了他的皇兄整日都要聽他們瞎叨叨。
不過這些事也确實不是空穴來風。
趙颀一筆一劃地臨着字帖,神情嚴肅認真。他兄長常說,練字須得平心靜氣,由此可修身養性,《詩經》中有言:“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這性子便不能焦,不能躁,為人處事更要沉着,內斂,不張揚,不輕浮。
依他皇兄所言,他一向做的很好,正是如此,那些人再看他不順眼,也挑不出錯處。
不管怎麽說,對于他皇兄的教誨,他心中一直甚是感念。
末了,他轉頭看向江面上高懸着的明月,喃喃自語道:
“是該回去了,好些日子沒見着他了。”
裕州。
代清婉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視線一時模糊不堪,半晌也沒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直到一個沉穩的男聲在耳邊響起,她所有零散的思緒才彙聚到一處。
“醒了?”
代清婉的目光落向床前坐在梨花木交椅上的年輕男子身上。男子一身青衫,玄冠束發,白玉銀簪固之,腰間以七星紋銀帶鈎束緊衣衫,右側系以雙鳥镂空紋玉佩,佩飾簡約而不奢華,卻依舊給人一種十分貴氣的感覺。
男子形容豐神俊朗,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挑,鼻梁高挺,薄唇勾起一道淺淺的弧度,乍一看有一點似笑非笑的意味,這便讓他時常冷峻的面容生出了一絲煙火氣,不再那麽地拒人于千裏之外。
男子輕靠在椅背上,交疊着修長的雙腿,雙臂旦在扶手上,骨節分明的十指交叉相扣,看起來十分地惬意自得。
代清婉看的有些恍惚,好半晌才沙啞着嗓子道:“先生……”
男子擡手輕輕向下一壓,示意她不必起身見禮,語調平緩地道:“可有哪裏不适?”
随着男子的動作,他光潔的手腕從廣袖中露了出來,他的腕上戴着一根草色的手繩,其上點綴着三顆剔透的藍色玉石,兩相搭配,雖說不上多違和,但和他這身行裝是真的有些格格不入。
代清婉還是掙紮着坐了起來,盡管身上的傷口很疼,她仍舊搖了搖頭,道:“先生挂心了,婉兒很好。”
她面色蒼白,說話時也有些力不從心,往日裏的冷豔被憔悴的形容折磨得一絲不剩,卻讓她平生出一種弱不經風的楚楚動人,臉上未痊愈的傷疤為她添了一絲嬌弱。
男子滿意地點點頭,微一昂首,道:“那就把它喝了。”
話音剛落,站在不遠處的侍從端着一碗黑黝黝的湯藥走到近前,彎腰垂首,将藥碗平送到代清婉面前。
代清婉卻猛地瞪大了雙眼,滿臉驚恐地看着面前的湯藥,全身僵直地坐在床上,雙手猶有千斤重,怎麽也擡不起來。
男子見他遲遲不接藥碗,神色淡淡道:“怎麽?要我喂你喝嗎?”
代清婉心下徒然一驚,面色鐵青,她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地接過藥碗,艱難地開口道:“婉兒不敢。”
而後她咬牙将湯藥一飲而盡。
代清婉壓下舌尖泛起的絲絲苦意,輕皺着眉頭将藥碗遞了回去,低眉順眼地看着男子。
男子只是淡淡一笑,将一塊饴糖遞給她,語氣略顯柔和道:“婉兒有氣。”
代清婉接過饴糖,卻并沒有吃,她咬了下舌尖,有些苦澀地笑了笑道:“婉兒不敢,願賭服輸,婉兒當罰。”
男子看了一眼被她捏在手中的饴糖,并無表示,只是道:“你記得便好。”
男子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代清婉,語調頗為輕快地說道:“我早就說過,你殺不了她,以前殺不了,現在殺不了,往後更殺不了。”
代清婉面色灰暗,卻不敢出言反駁。
男子對她的心思了然于胸,卻不甚在意地繼續道:“當然,想報仇也不是全然沒有機會。”
代清婉定定地看着他。
“只看你肯付出多大的代價了。”
代清婉不顧腰上傷口的刺痛,爬下床跪在男子面前:“還請先生賜教!”
男子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俯下身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嗓音沉着冷靜:“首先,莫要再自作主張,你玩不過趙颀那只小狐貍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冰冷容顏,代清婉大氣也不敢出,冰涼的指尖不輕不重地捏着她的下巴,力道堪稱溫柔,可他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利刃般刀刀剜在她的心口上。
“還有,”男子的目光猶如蛇蠍緊緊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代清池是程蕭儀殺的,別,動,她。”
言罷,男子松開手,站起身向外行去。
代清婉瞬間脫了力,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男子頭也不回地大步跨過門檻,轉眼便消失在門口,說的話卻依舊逐字飄到了代清婉的耳邊:“每月十五去寒閣領藥,餘下的等你傷好了再說。”
直到男子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內院,代清婉哽在嗓子裏的嗚咽終于漏了出來,她雙手捂着嘴,無聲地抽泣起來。
“可我哥的死也跟她脫不了幹系啊……”
清冷的月光越過門檻灑在代清婉的腳邊,靜谧且安逸。
男子踏着一地銀白的月光,轉出內院進了花團錦簇的園子。他向來對這些花花草草不感興趣,興許是今日心情不錯,便披着月色放緩了腳步,目光落在了一株雜草上,不免有些驚奇。
這園子向來有下人精心照料,很少能有雜草冒出頭,想必是因為這株雜草長在暗處,便躲過了下人的奪命剪刀。
男子的神色柔和下來,目光也跟着有了溫度,他彎腰俯身,伸手兩指捏住了雜草的草莖,将它連根拔起。
他借着月光細細端詳着這株雜草,仿佛手中的并不只是一株籍籍無名的草,而是什麽稀世珍寶。
“銀涯,今日怎麽這般好興致?”
一個身穿緋色窄袖錦袍的女子大步走過來,她一頭烏黑的長發玄冠而束,間入一根雲鳳紋玉簪,未戴其他釵飾,亦未施粉黛。她腰間系以皮質雙魚忍冬紋蹀躞帶,左側挂着一把佩劍,右側挂着一個金魚袋,一塊漢白玉石雕刻而成的九環佩,一身打扮幹淨利落,眉宇間豪氣昂然,行過之處風吹草動,好不灑脫。
被喚作銀涯的男子名叫穆洛衡,銀涯乃是他的字。
穆洛衡聞聲望去,淡淡道:“邊大人,你怎麽來了?”
邊靈珂行至穆洛衡身邊,湊近看了看他手中的雜草,而後看向他道:“這是我的知州府,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用跟銀涯閣主報備吧。”
穆洛衡了然地點點頭,又把目光落到了手中的雜草上,他道:“一時忘了,這是邊大人的府邸。”
邊靈珂懶得同他争這座府邸的所有權,畢竟她平日裏公務繁忙,甚少回府,而穆洛衡已經賴在她的府上很久了。但是屈于銀涯閣主的“淫賊”,她選擇放棄反抗。
“不過我倒是奇怪,我這一園子的奇花異草你看不上,偏偏對一根草情有獨鐘?”邊靈珂看穆洛衡對一株雜草愛不釋手的樣子,肯定不是好心替她除雜草的。
穆洛衡答非所問道:“我看邊大人平日裏為人處事雷厲風行,怎麽也會附庸風雅?”
邊靈珂一哂道:“我怎麽覺得你是在變着法地說我俗呢?”
穆洛衡把玩着手中的雜草,若有所思道:“惡水生莠,如今依附在此,更顯得彌足珍貴了不是嗎?”
邊靈珂不知他所問何意,亦不知該如何作答,不過看他的樣子更像在自言自語,便索性緘口不言了,反正這人素來性格古怪,非常人所能理解,與其去揣測他那令人鞭長莫及的心思,還不如乖乖把自己當個木頭。
而下一刻,穆洛衡的動作還是讓她大吃一驚。只見他慢慢握緊雜草,這株頑強的雜草瞬間被他的內力震成了齑粉,戲劇性地從他的指縫中流出,随着夜風散進了泥土中,成了花朵的養分。
穆洛衡拍了拍手,看向邊靈珂道:“你說它會不會生出更多的雜草?”
邊靈珂斟酌着道:“恐怕不能。”
穆洛衡輕嘆了口氣道:“可惜了。”
邊靈珂見穆洛衡一甩衣袖負手準備離去,這才想起來回府的目的,連忙将袖中的竹筒扔給他,道:“對了銀涯,‘飛鷹’來信,你的小野貓進了月華禁地。
邊靈山頓了頓,看了眼高懸于空中的月亮,又道:“估摸着就在一個時辰前。”
穆洛衡唇角一勾,揚了揚手中的竹筒,大步離去。
邊靈珂走進廂房的時候,代清婉正坐在窗邊将一塊饴糖往嘴裏塞。
邊靈珂一邊坐到剛剛穆洛衡坐過的梨花木交椅上,一邊道:“你不是不喜甜食嗎?”
問完邊靈珂似乎想到了什麽,一挑眉道:“銀涯給的?”
饴糖甜膩的味道慢慢在口中彌漫,沖散了舌尖那萦繞的苦澀,代清婉擡眼淡淡掃了她一眼,面無表情,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
邊靈珂已經習慣了代清婉這副傲慢無禮的态度,想來她堂堂知權軍州事,卻要因為銀涯在這兒受這種氣,一個比一個心高氣傲,好在她心胸寬廣,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這時邊靈珂聞到這滿屋子的藥味似乎還夾雜着點別的什麽味道,她唯一挑眉,看着代清婉紅紅的眼眶道:“黑凝蠱?”
黑凝蠱是一種毒性極為霸道的蠱毒,毒發起來能讓人痛不欲生,肝腸寸斷。
“他可真夠狠心的,真下得去手。”邊靈珂光想着就一陣寒意爬上心頭。
邊靈珂無奈嘆道:“你這又是何苦呢?你說你喜歡他什麽,他本就是薄情之人,你應該比我清楚,幹什麽死吊着他不放。”
代清婉雙目無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好半晌才緩緩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有多年的教誨之恩,我如今的身份,地位,權勢,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給我的……他對我很好……真的很好。”
邊靈珂不置可否,中肯地說道:“那便不要逾越雷池半步,于你也好,于他也好。”
代清婉掩面而語:“婉兒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