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神醫秦子渙·壹
神醫秦子渙·壹
一切來的太快了,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後背撞裂欄杆的震痛,還有那疾速下墜的失重感。
程莠閉上了眼睛。
而下一刻,她整個人便被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沒有刺鼻的血腥味,只有淡淡的皂角香。
賀琅一把撈住即将墜入山谷的程莠,将她護在懷裏,一個旋身穩穩地落在了長廊上。
“程莠?”賀琅看着懷裏奄奄一息的程莠輕聲喚道。
程莠的視線模糊不堪,什麽都看不清,耳畔嗡嗡地響,什麽都聽不見。她的意識在逐漸下沉,拉着她墜入黑暗的深淵。
她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留活口”,也不知道賀琅聽見了沒有,便徹底暈了過去。
賀琅眉宇間染上了一層戾氣,冷峻的面容沒有一絲情緒,雙眸中隐隐的怒意好似能把人生吞活剝了,周身散發的寒氣恨不能冰凍三尺。
賀琅将程莠輕輕地放到牆邊讓她靠好,強壓下一股怒氣霍然起身,冷冷地看向殿內的代清婉。
代清婉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賀琅擡手握住了锟山劍劍柄,大步跨過了門檻,而後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松開了握住劍柄的手。
代清婉咽了一口帶着腥氣的唾沫,餘光督見釘在岩壁上纏着紅鞭的金羽刃,一個轉身飛掠而去想要拔下金羽刃。
然而賀琅并不給她這個機會,足下“浮雲掠”實乃出神入化,兔起鹘落之際,代清婉還沒來得及碰到刀柄,賀琅已然一躍而上,輕飄飄地點在了金羽刃的刀身上。
随後代清婉只覺眼前一黑,整個人被人當胸一腳踹飛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噴出一大口鮮血。
賀琅飄然落地,一手拔出金羽刃一手抽掉紅鞭,那邊代清婉剛掙紮着站起來,賀琅揚手一鞭子甩出去,那帶着倒刺的紅鞭毫不憐香惜玉地纏住那纖細的腰肢,繼而用力一緊,猛地将代清婉掼在了岩壁上!
“噗——!”代清婉胸腹俱震,鮮血順着唇角不斷往外湧,腰腹處密密麻麻的刺痛讓她趴在地上動彈不得,身下漫出殷紅黏稠的血液逐漸流成了血泊。
賀琅握着紅鞭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将內力凝于腕處震出,那紅鞭被一股強悍的內力貫了個底,瞬間被震得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代清婉驚悚地看着賀琅步步逼近,一張口卻只有血液往外湧,喉嚨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賀琅彎腰撿起一旁的鐵鏈,粗暴地将代清婉結結實實地綁好扔到了一旁,連多餘的目光都沒有留給她,轉身疾步向殿外走去。
賀琅抱起程莠,将她帶進殿內,在一根避風的朱漆紅柱後席地而坐,讓程莠的頭枕在他的臂彎裏,另一只手探上了她的脈息。
亂,太亂了!
賀琅眉頭緊鎖,他雖不是大夫,也不懂得治病,但好歹是跟着前輩學過幾年醫術,脈息還是略懂一二的。
他的目光又督見程莠右肩上皮開肉綻的猙獰鞭痕,只覺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來。
賀琅小心翼翼地将程莠靠在柱子上,從裏衣下擺撕下一長條,簡單地給她包紮了一下,她雖然給自己封穴止了血,但傷口太深,還是有血水往外滲。
程莠呼吸紊亂,眉頭緊鎖,似乎正經歷着極為痛苦的事,一只手緊緊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一頭的冷汗。
賀琅站起身,走到代清婉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厲聲道:“解藥!”
代清婉臉色蒼白,唯有側頰三道觸目驚心的傷痕閃着暗紅的光,與她緊致的面龐格格不入。
她嗤笑道:“什麽解藥?我可沒給她下毒。”
賀琅一腳踩到她受傷的肩膀上,鮮血瞬間成股成股地往外湧,代清婉疼得龇牙咧嘴,破口大罵道:“狗男女,你們才認識幾天,那忘恩負義的下賤胚子有什麽值得你救的!愚蠢的……”
“我說,解藥拿出來。”賀琅的腳一用力,只聽“咔嚓”一聲,肩胛骨錯位,下一刻便是代清婉撕心裂肺的慘叫。
代清婉一邊慘叫,一邊又狂笑起來,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鐵鏈的禁锢讓她蜷縮不起來,她扭曲着身子如同一條醜陋的爬蟲,再也找不到一絲風華絕代的影子。
她狀若瘋魔,眼球充血,神情猙獰而扭曲,聲音嘶啞地吼叫道:“沒有解藥哈哈哈哈哈沒有解藥,她必死無疑!活該!都是活該!活該她陰毒纏身哈哈哈哈哈誰也救不了她……”
賀琅忍無可忍,擡手點了她的啞穴,生殺殿即刻恢複了寂靜,只聽見賀琅滿是怒意的聲音道:“你他娘的給爺閉嘴!”
代清婉吼叫不出,便跟着安靜了下來,臉頰貼在冰冷的地面上,雙目空洞無神,活像被抽走了魂似的,只剩下一具空殼。
賀琅心思沉重地回到程莠身邊,将她扶到自己懷裏,好讓她能夠好受點。
那女人是什麽意思?什麽叫陰毒纏身?
他學藝不精,無法判斷程莠的症狀,與其說是中毒,他更覺得她的脈象像是練功走火入了魔。
就這麽枯坐了好一會,賀琅猛然記起來,之前他好像在程莠身上聞到了似有若無的草藥香。
賀琅精神一振,目光督向了她的腰間,果然在她腰間的束帶裏看到了一枚小巧精致的香囊。
他伸手将香囊抽出來,打開放在鼻尖下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草藥香夾雜着血腥氣湧了出來。
是因為浸了血,才忽然不起作用了嗎?
這裏面的藥草雜糅的很碎,賀琅只能聞出一味雀芷草,他曾在醫書上看到過,雀芷草有安神的功效,但藥效很淺,一般很少會有大夫用它入藥。
賀琅将藥草沫倒出一點在手心,又從裏衣下擺撕下一塊布。這上好的雲錦絲綢就這麽被他撕成一條又有一塊的,說實在的,縱是揮金如土的賀小公子,也是有點心疼的。
記賬上,要還的。他想。
他将藥草沫裹在布裏,抽出火折子将它點燃了。
清新幽微的藥草香緩緩彌漫開來,雖不濃郁,但也足以在這一小方天地萦繞開來。
賀琅盯着程莠的臉,看着她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似有轉醒的跡象,這才吐出一口壓在心頭的氣——看來他猜對了。
吐完氣才驚覺,他的一顆心竟為她提了那麽久。
他将程莠扶起來盤腿坐好,自己坐到她身後,一只手抵在她的後背上,緩緩地将真氣從掌心推出,為她運動調息。
不一會,程莠猛地吐出一口淤血,人也清醒了過來。但因為身體虛弱無力,差點歪倒在地,賀琅趕忙上前扶住了她。
程莠靠在賀琅的懷裏,無力地扯了扯嘴角,道:“慚愧,說好了是我護你,現在卻是你救了我。”
賀琅不置可否,道:“救都救了,你記着便好。”
程莠喘了幾口氣,感覺自己恢複了點力氣,撐起身體,看着賀琅道:“唔,我決定了。”
賀琅道:“什麽?”
程莠認真道:“下頓飯我請你。”
賀琅聞言一愣,随即失笑道:“怎麽?你的命就值一頓飯錢?”
程莠眨眨眼,笑了起來,稱得臉上的傷愈發觸目驚心,她道:“那下次我幫你擋劍。”
賀琅不是很明白替人擋劍有什麽好樂呵的,他感覺呼吸沉沉的,不動聲色地把目光從她臉上撕下來,這話他一點也感動不起來,甚至覺得有些氣短,他道:“你就不能念着點好,你這是在咒我,還是在咒你自己?”
“那賀大人說,怎麽辦?”程莠歪頭看他。
“不知道,先欠着。”賀琅大言不慚道。
程莠只覺眉心跳了跳,怎麽她跟他客氣客氣,他還真跟她客氣上了。
程莠不解道:“不是說英雄行俠仗義是人間正道嗎?”
賀琅的唇角微微上揚,連帶着眸色也柔和了不少,他說道:“我可沒說過我是英雄,況且,我畢竟是賀大人。”
不知道為什麽,聽着賀琅這話,讓她莫名想起她爹常對她說的“你爹還是你爹”。
占她便宜呢?
程莠帶着複雜的目光看了他一會,終于妥協道:“行,賀大人,怎麽算,月末一結還是年末一清?”
賀琅覺得先前程莠給他找的那些不痛快讨回來不少,雖然只是過了個嘴瘾,但心情确實愉悅了,他有些嘴欠地說道:“看你表現吧。”
程莠忍不住腹诽:你當官當上瘾了?給你頂官帽就往頭上扣?
古往今來,英雄救美何時不是一樁美談,怎麽這人間極品賀淩雲偏英雄不當美人推卻,一身騷皮穿得比誰都高興?
程莠心中大風刮過,面不改色,微微笑着,蓋棺定論道:“行,賀大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賀琅滿意地點點頭,露出贊許的表情——等等,這副神情出現在他臉上為什麽顯得那麽不正常?總覺得好像是什麽得逞了的奸笑。
沒錯,現在賀琅在程莠眼中,就是這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程莠與賀琅扯了會閑篇轉移了注意力,但腦袋依舊昏昏沉沉的,她覺得自己有點扯不過他,是的,她才不會承認自己這張巧舌生蓮的嘴有一天會敗下陣來,一定是她有傷在身,沒發揮好。
程莠的目光一轉,落到了遠處代清婉的身上,她已經不知道用什麽法子坐了起來,靠在岩壁上,恢複了那副清冷的模樣。
她不瘋的時候,即便像現在這般狼狽,也依舊給人一種凄涼的美感。
程莠緩緩地爬起來,伸出右手去撿金羽刃,誰知右肩傳來的劇痛讓她的手直打顫,她只得無奈地換了左手。
賀琅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指了指她臉上的傷痕,道:“你的臉……”
程莠後知後覺地想起她的臉也受了傷,只是其他傷口太疼了,以至于這點小傷小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程莠無所謂地擺擺手道:“哎,沒事,無傷大雅。”
倒不是程莠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只不過更多時候她習慣接受而已,泰然處之能省去不少麻煩。
賀琅剛剛也留意了程莠臉上的傷,不是刀劃的,像是用什麽比較銳利的東西打的,雖然流了血,看起來有些駭人,但傷口并不深,好好用藥醫治,不一定會留疤。不過他沒想到程莠這般坦然,倒是讓他略感意外,不自覺地有些佩服。
但那邊那位,臉上的傷可比她嚴重多了,所以女人打架真的都喜歡抓臉嗎?
程莠對賀琅那一瞬之間變了幾變的眼神渾然不覺,忽而賤嗖嗖地笑道:“勞煩賀大人幫我撿一下刀鞘。”
賀琅:“……”他收回剛剛的想法。
程莠扶住紅柱撐着身體,緩了口氣,才提刀向代清婉走去。
“铮”的一聲,程莠擡手一把将刀貼着代清婉的側頸釘在了她身後的岩壁上,代清婉整個人兀地一僵,冷着臉瞪着程莠。
冰冷的刀刃緊緊貼在代清婉的頸邊,只要她一動,或者程莠的手一抖,她那脆弱的喉管就會立刻噴濺出鮮血,她的一生就會這麽悄然消逝,什麽也不剩。
程莠稍稍傾身,笑眯眯地看着代清婉。
這笑容溫柔的無懈可擊,可密密麻麻的寒意卻從代清婉的後背爬上心底,恐懼瞬間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要說剛剛她是不敢動,現在她是完全動不了了。
“代,清,婉。”程莠故意拖長了的尾音還有些微微上揚,加上她的笑容,讓她看起來全然不像要手刃仇敵的劊子手,倒像是個調戲美人的無賴。
程莠身上确實有一種特殊的氣質,在她把所有真實面目都掩藏在笑容之下的時候,一股痞氣就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來,這種時候,沒有人能從她的神情中判斷她是喜是怒,是哀是憤。
但代清婉卻知道,程莠的怒意已經達到極限了。
程莠的手指輕輕地叩着刀柄,刀刃微乎其微的顫動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代清婉細嫩的脖頸,讓她全身血脈幾乎停止了流動。
“告訴賀大人,誰派你來的?”程莠開口道,“別這麽瞪着我,說話。”
賀琅撿完刀鞘,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紅柱上,這時插嘴道:“我點了她的啞穴。”
“哦,啞穴,”程莠微嘆了口氣,也沒有要伸手給她解開穴道的意思,“變成啞巴才好呢,你說是不是?”
這話也不知道是在問代清婉,還是在問賀琅,不過賀琅覺得,程莠這個人在瓦解人的心理防線方面很有一手,這就是所謂的攻心吧。
代清婉是怕死的,賀琅看得出來,程莠更是知道如何抓住代清婉的恐懼,讓她一點一點崩潰,就比如那顫動着的寒刃。
代清婉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看着程莠,程莠微微一笑繼續道:“你很恨我對不對?我也恨你。為什麽?”
“代清婉,你有至親的哥哥,我有至親的師兄師姐,你哥一條命,如何能抵得過我霧山上百條命?你還覺得我欠你的嗎?”
程莠的聲音漸漸冰冷起來:“十年了,代清婉,你哥雖然行事慘無人道,可他也真是疼愛你,你覺得他會想看到你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為他報仇的模樣嗎?”
“你知道當年那場仗是怎麽打起來的嗎?你知道你哥做的那些喪盡天良的事嗎?你只知道你哥死了,是我爹殺的,你的家沒了,是霧山屠的,可你知道你也是真的愚蠢又無知嗎?”
“當年你救我一命,我不想殺你,可是代清婉,你真的想看到奸佞當道,禍亂天下嗎?像代清池一樣。”
程莠始終不相信,當初那個笑容溫婉的少女,肯為了她和哥哥吵架的少女,會變得如此是非不分,善惡不辨。
代清池雖然混賬,可對代清婉是真的好,他教她辨明是非,教她處事論道,一點也沒把他那歹毒的心思教給自己的妹妹。
所以在代清婉的心裏,她的哥哥一直都是高大偉岸的,她如今的偏激執拗也不是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