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窮嶺生殺殿·貳
窮嶺生殺殿·貳
千路嶺南北綿延數百裏,山高谷深,林木蔥郁。
兩山夾一谷,一谷一長流。
常言道:“千裏行路欲窮嶺,高歌夜伴未歸魂。”
險而不險,人心可畏。
山谷入口處,一條細流潺潺而出,程莠與賀琅沿溪而行,步入山谷。
山谷入口很窄,只容兩個半人通行,他們一左一右走在溪流兩側,一入山谷,天色便暗了下來,高聳的岩壁遮住了日光,整個山谷幽暗昏沉。
越深入山谷,地勢反而開闊起來,兩側的岩壁沒有剛進來時那麽逼仄,鬼斧神工般不斷向兩旁退去,直到有可以并駕三輛馬車的距離,岩壁才沿直線延伸到山谷深處。
不時傳來的幾聲猿啼與鷹唳,在空蕩的山谷裏顯得尤為悲怆,聽得程莠都忍不住起了一身寒意。
越往裏走,兩側的山壁就越陡峭,幾乎連林木都無法紮根生存,光禿禿的岩石上甚至連青苔綠藓都很少。
“那是什麽?”程莠目光敏銳地看到遠處的山壁上似乎有飛檐略出,但因為光線太昏暗,距離又太遠,也看不太分明。
“過去看看。”賀琅言簡意赅道,擡腳輕飄飄地掠起虛步來,轉眼間就滑出幾丈遠。
“喂!你等等我!”程莠第一次見識賀琅的輕功,她自诩輕功了得,連她爹那麽嚴苛的人都誇過她,可今日一見賀琅這如鬼魅的步伐,不由得驚嘆,真的是驚嘆,又驚又嘆。
“這……也太壯觀了吧。”程莠仰頭望着眼前的景象,啧啧稱奇,“不會是幻覺吧。”
賀琅斜睨了她一眼,道:“不是,這是無歸派的生殺殿。”
生殺殿離地二三十丈高,大半殿體都沒入岩壁之中,唯有長廊懸于半空,飛檐從山體中挺然飛出,延伸至山谷中央。它左右長達百丈,昏暗的山谷中,站在首端一眼望不到盡頭,猶如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虎視眈眈地窺視着獵物。
程莠跑了個來回,發現能上去的只有懸于生殺殿旁側的石梯,不過石梯已然斷裂,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但因為岩壁凹凸不平,想上去也并非難事。
程莠仰頭仰的脖子有些發酸,她揉了揉後頸,對賀琅道:“無歸派不是早些年就被江湖中的名門正派聯手滅門了嗎,那這個生殺殿豈不是荒廢很久了,竟然保存的這麽完好。”
賀琅道:“這裏本就人跡罕至,整座生殺殿又以石基為體,只要山不倒,它就不會塌。”
程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無歸一派當年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名門大派,怎就落得如此下場。”
賀琅難得有耐心地解釋道:“只可惜掌門修煉邪功走火入魔,殺人無數,門派弟子包庇不說,還助長其成,天理不容,死有餘辜。”
程莠道:“哦!”
賀琅看着程莠閃閃發光的雙眸,頓時就明白她在想什麽,拎小雞似的拎着她的後領把她往前帶了兩步,道:“走了,沒什麽好看的。”
“哎哎哎!”程莠反手打掉了賀琅的魔爪,正了正衣領,一個掃堂腿叫賀琅躲了過去,她有些憤然道:“姓賀的你好不懂規矩,女子的身高是底線!你懂不懂!”
程莠在一衆女子中身材算得上高挑,只身往那一站絕對稱得上孤傲清冷,自然是個子占了很大優勢,奈何在身長八尺的賀琅面前只有稱嬌小的份了。
賀琅笑了笑,側目望去,他的側顏竟有些溫柔多情,他道:“懂了,下次不會了。”
程莠一時語塞,轉頭繼續欣賞高大宏偉的生殺殿,她這一看不要緊,下一刻她瞳孔驟縮,失聲叫道:“快躲開!”
黑洞洞的生殺殿遽然竄出不說一千也有八百的白色圓球,“咚咚咚”地往山谷裏砸去,甫一落地就“嘭!”地一聲炸開,彈出濃重的白霧,瞬間整個山谷都彌漫起白色霧氣。
程莠與賀琅靈巧地躲開了這些白色圓球,沒有被砸中,兩人卻在躲閃的過程中消失在對方的視線中,不見了蹤影,白霧彌漫,三步以外什麽都看不見。
好在煙霧并沒有毒,程莠闖蕩江湖多年,還是分辨得出的,她剛準備開口呼喚賀琅,好确定他的方位盡快與他會合,誰料迎面一陣夾着幻香的風襲來,她還沒來得及調息屏氣,視線已經開始模糊,昏昏沉沉中看見一個紅色身影向她緩步走來,下一刻便墜入了黑暗中。
是誰?她為何連腳步聲都沒聽見?
這邊賀琅剛穩住身形,便聽見數道衣袂翻飛聲——不少人從生殺殿上躍了下來,他側首凝神,右手已然握住了锟山劍劍柄。
程莠在哪?他為何沒有聽見周圍有人移動的聲音,她不可能離他太遠,也不可能默然不動,只要她有動作,他便能感知到,可是她就像憑空消失了般,什麽動靜也沒有。
然事态已不容他多想,那數道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已在近前。
他聽到有人說:“賀大人,早就想見識見識你這锟山劍了。”
長劍铮鳴,铿锵滿谷。
“袁門主,別來無恙。”
“阿莠,過來。”
誰?誰在叫我?
“阿莠,快過來。”
程莠回過頭去,看到一個溫柔可親的女子笑着朝她招手。
“阿娘!”她聽到自己這麽喊,軟糯的小奶音随着山風飄散在天地間。
她發現自己正在霧山後山,周圍是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
“阿莠,快到娘這裏來。”女子又溫聲喚道。
小程莠揚起小臉笑了起來,拍了拍髒兮兮的小手,拔腿向女子跑去。
可跑得太快,竟一不小心被絆倒在地,小程莠畢竟年紀還小,轉眼就要掉眼淚。
“不許哭,站起來。”忽而再昂首,那溫柔的母親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嚴厲的父親。
小程莠呆呆地望着冷着臉的父親,一雙大眼睛淚眼汪汪,哽咽着道:“爹爹。”
“不許哭,自己爬起來。”父親只是站在她的面前,沒有出聲撫慰,更沒有向她伸出一只手。
“今天不會有人扶你起來,要麽你自己爬起來,要麽你就在這趴一輩子。”
小程莠一張臉漲得通紅,咬緊牙關從地上爬了起來。
父親的臉色緩和了不少,露出欣慰的目光,他蹲下來拍了拍小程莠身上的灰塵,又擡手揉了揉她的頭。
他對小程莠道:“阿莠,這個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眼淚,永遠不要妄想用眼淚來博取任何人的同情,那是懦夫。
“你要記着,你手裏拿着的是刀,你今後面對的也是刀,不會有人因為你的眼淚就饒你一命。即便再疼,打碎了牙也要咽到肚子裏去。你的命,你的人生,乃至你的靈魂,只能在刀刃上愈發銳利,不要退縮,沒人會護着你……”
“不要哭,不要當懦夫……”
“醒了?比我想象的要快。”
一個清冷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又像是從空曠的天穹中遙遙飄至耳際,聽着有些不真切。
程莠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不堪,只看到一片混沌,适應了好一會,才逐漸清明。
眼前是一個居高臨下的紅衣女子,眉目冷豔,青絲绾髻,銀釵翠珠嵌入雲鬓,美的不可方物。
她有些無力地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大殿中,四層的火燭架照得大半個殿堂都亮堂堂的,而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岩壁,雙腕被岩壁上垂下的鐵鏈緊緊捆住。
程莠擡手扶住昏沉的頭,鐵鏈擦過大理石磚面發出喑啞低沉的聲音。
“還記得我嗎?小阿莠?”
小阿莠……
“小阿莠,我偷偷放你出去,我哥哥不會發現的……”
“小阿莠,你快走,我哥哥不會罰我的……”
“那都是他們大人的事,不關小阿莠的事……”
“……程莠,我哥哥死了,是你害死的!”
“你不得好死!”
……
那遙遠的,仿佛早就随着時間的流逝,淹沒在黑暗過去的記憶,撕扯着撞進腦子裏,一聲又一聲的尖銳控訴,震天怒吼刺透耳膜直擊心髒,程莠的呼吸愈發急促,眼前的女子開始同回憶中本該早已支離破碎的身影重合,逐漸清晰成一個眉眼含笑的溫婉少女——
代清婉。
“哐!”锟山劍橫切進山壁,再拔出來帶起一陣碎石青屑,賀琅這個間隙還能挽個劍花,再破風向袁天傑砍去,袁天傑一個踉跄踏進了溪水裏,險些被锟山劍削成兩截!
“這锟山劍果然厲害!”袁天傑由衷地贊嘆道,一式“卷後刃”毫不耽誤地向賀琅招呼過去。
“無知。”賀琅淡淡道。
“卷後刃”向來對厚不對薄,所謂“厚”乃重器,方能以力制力,而“薄”乃輕器,這一式對上锟山劍無疑是空刃回響,自讨苦吃。
锟山劍看似笨重,實則劍身薄如蟬翼,光影疾速閃動,賀琅只用了一式“斷月殘”裹絲輕挑,淩厲的劍風帶起一陣霧氣,袁天傑的彎刀險些脫手,左臂已皮開肉綻,鮮血在白霧中灑出一道紅弧墜入溪流瞬間暈開。
兩人刀光劍影虛影晃動,其他人看得眼花缭亂,驚嘆之餘又急得插不進手,他們的門主明顯落了下風。
袁天傑見勢不妙,再單打獨鬥下去必然撈不着好處,轉身竟向生殺殿殿頂掠去。
賀琅眸光一閃,足尖輕點,飛躍而上。
其他人見勢也紛紛緊随其後,轉眼間數十人在殿頂打得不可開交。
程莠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整個人都提不起勁,想必是幻香的藥勁還沒過,她連運功都有些艱難。
“怎麽不說話?害怕了?”代清婉抱着手臂俯視着她,滿臉的鄙夷與嫌惡。
程莠這才擡起眼望向她,目光冰冷,一字一頓道:“賀琅呢?”
代清婉好笑地看着她,不屑道:“那是誰?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管別人?”
程莠直視着她,那目光似利箭般仿佛能把她洞穿,只擡高音量又重複道:“賀淩雲在哪?”
代清婉瞬間怒火中燒,擡腳一腳踹在了程莠的肚子上,這一腳可不輕,代清婉足足提了三層力,程莠只覺腹部劇痛,一陣血氣翻湧,鮮血從胸腔湧上了喉嚨,直接從口中吐了出來。
代清婉卻沒收回腳,繼續踩着她的肚子,不斷發力,看着程莠的臉色愈發蒼白,殷紅的血液從唇邊溢出,她才心滿意足地收了腳。
程莠猛地喘了一口氣,弓身捂住小腹,不斷地抽着冷氣,咬着唇把血咽回了肚子裏,擡手把唇邊的血跡随意一抹,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代清婉冷眼看着她,輕哼一聲,道:“那小子,就不用你操心了,自會有人去收拾他,現在你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程莠重新靠到岩壁上,這才注意到她腰間的金羽刃已不知去向,不過她現在也不甚在意。面對代清婉無盡的惡意,她反而愈發冷靜。
不管賀淩雲現在如何,她只有盡快脫身,才能去幫他。
代清婉又恢複了那副清冷的模樣,她俯身用玉扇挑起程莠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道:“還記得我哥哥是怎麽死的嗎?”
程莠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連帶着眼睛也彎了彎,她道:“當然記得,你哥,是被我爹,一刀,一刀,剜死的。”
代清婉手腕翻轉,一把将玉扇抵到程莠的心口上,冷笑道:“是嗎?那你記着,這也将會是你的死法。”
程莠淡淡地“哦”了一聲,道:“真可惜。”
代清婉陰沉着臉瞪着她,道:“可惜?”
程莠輕輕一笑,道:“我還以為代姐姐會變本加厲地讨回來呢。這麽說,代姐姐還是會心疼的吧。”
代清婉聞言一愣,随即大笑出聲,她一把掐住程莠的脖子,把她緊緊按到岩壁上,她的頭“咚”地碰撞出一聲脆響。
“心疼?刀剜在你身上,千刀萬剮都是你活該,你就該鮮血流盡,流成人幹,下地獄,不得好死我才痛快!”
代清婉雙目猩紅,手指的力度越來越大,程莠的喉管幾近痙攣,窒息的灼痛強烈地侵蝕着她的每一絲感官,脆弱的脖骨不堪重負,幾乎就要“咔嚓”一聲錯位折斷。
可程莠仍舊扯着嘴角笑着,即便那笑容顯得有些扭曲,甚至刺激着代清婉不顧一切地加大手上的力度。
突然代清婉猛地一下松開手,拿起玉扇狠狠地抽在程莠的臉上,程莠直接被抽翻在地,白皙的臉上瞬間出現一道血痕,竟還有絲絲鮮血泌出,順着臉頰往下淌。
程莠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着,她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鮮血順着唇角往外湧,那駭人的模樣仿佛要把心肺都給咳出來。
可代清婉一點也找不到複仇的快感——為什麽?為什麽她一點也不害怕?為什麽她不驚慌求饒?為什麽她可以那麽從容地去死?!憑什麽?!
代清婉怒不可遏地道:“你看看你現在狼狽的樣子,簡直連狗都不如!廢物!”
程莠埋着面容,在代清婉看不見的角度,緩緩勾出一個噬血般的笑容——還是這個樣子,真是一點也沒變。蠢貨。
代清婉轉身從柱子邊撿起一把刀——是程莠的金羽刃,她粗暴地拔出刀,随手把刀鞘扔在一旁,提着刀就像程莠走去。程莠慢吞吞地坐起來,靠到岩壁上,幾乎整個人都借着這面山壁才不會頹下去。
她仍舊春風和煦地笑着,嗓子灼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每說一句,就像刀鋸剌過喉嚨一般,一股鐵鏽的血腥味充斥在喉嚨和口腔裏,可她還是淡淡道:“我們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