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枯木莠生草
枯木莠生草
賀琅踏着暮色進入了彭澤府。
檐下燈籠裏打下的暖橘色燭光度滿了長街,在暮色四合的蒼茫裏朦胧了夜色。
街道上的綽綽人影都帶着些許歸家的急切,腳步匆匆地與賀琅擦肩而過。
賀琅踱着步子,不疾不徐地沿街而行。
忽然,賀琅腳下一頓,轉身一掌毫不猶豫地推了出去!
周身氣流驟然湧動,強勁的掌風迎面刮來,程莠驀然後仰,腰身幾乎與地面平齊,她運功提氣,腳底貼着地面後滑出幾丈遠才堪堪躲過這一掌。
然一掌未收一掌又至,幾息之間賀琅已經打出數十式,好在程莠反應敏捷,長年武“金絲游”的手速與賀琅不相上下,轉眼間兩人已過了十來招,護腕碰撞出的“叮當”聲不絕于耳,在空曠的長街中顯得尤為清冽。
程莠心神一凜,心中嘆道:渾雲掌?!
他一個官家人怎麽會雲山派的招式?!
不待程莠多想,賀琅驟然轉變招式,一式“飛雲踢”橫掃過來,程莠心道不好,飛速後錯一步,幾乎乘着賀琅飛掃而過的勁風閃身後翻,旋即眼疾手快地一躍而起抓住飄揚的旗幡借力一蕩,朝着賀琅當胸踹了過去!
賀琅面色沉着,清俊的面容在暖色的燭光中愈發柔和,他左腳後移半步緊紮于地,随後雙腕交疊當下接住了這一腳,霎時仿佛周身的氣流都凝固了,然僵持不過一剎,程莠尚未來得及收腳,賀琅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踝奮力一拽,旗幡應聲而裂,她整個人被賀琅直接甩了出去!
程莠:“?!”
耳邊風聲疾鳴,程莠當即屈身在地上滾了兩圈單腿屈膝于地才穩住身形,眼前的眩暈尚未緩解,賀琅已閃身而至,一把反擰住她的手臂把她拎起來往檐柱上一按,她幾乎聽到自己肩胛骨錯位的聲音了。
“說,你是誰?為何跟着我?什麽目的?誰派你來的?”賀琅低沉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入程莠的耳中。
程莠把聲音悶在嗓子裏,等這一陣疼痛過去了才略顯無奈地開口道:“大意了啊……”
“快說。”賀琅擰住她手臂的手又加了點力道。
“啊喂!疼!”程莠高聲道,“賀淩雲你輕點!”
“什麽……”
賀琅話說了一半便被堵了回去,他只覺雙腕兀地一緊,還未來得及制止,程莠已脫身開來,她手腕上的紅綢不知什麽時候被解了下來,纏住他的雙腕把他用力往檐柱上一扯,電光火石間幾道紅色暗影一閃而過,程莠手中握着紅綢的一端一拉收緊,轉瞬将賀琅的雙腕纏在了檐柱上。
賀琅:“……”
程莠的眼睛彎成了兩道好看的月牙,她笑眯眯地道:“大意了啊。”
賀琅用力掙動雙腕,卻發現這紅綢出奇的堅韌,他甚至提了幾層內力都無法掙開分毫。
程莠将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就樂呵呵地看着他與自己的紅綢暗自較量,終于在賀琅眉間浮現出煩躁窩火的神色時,才慢悠悠地開口道:“你是賀家親生的嗎?”
賀琅的手一頓:“???”
什麽仇什麽怨讓你上來就質疑人家身世的?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賀琅的半邊容顏埋在陰影裏,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晦暗不明,所以程莠并沒有覺察到他微微閃爍的眸光。
“什麽意思?”賀琅不動聲色地問道。
“就是,你看你啊,生成這般模樣,”程莠突然有些形容不好了,抿了抿唇整理了下措辭才繼續道,“你模樣生得好看,真的和那個傻大個是親哥倆?”
賀琅嘴角一抽:“傻大個?你說誰?那個愣頭青?”
“……”
程莠看他的目光深邃起來,不由得想:賀珩,這真是你弟弟嗎?親弟弟嗎?
如果說方才程莠只是想和賀琅耍個嘴皮子,那麽現在程莠就真的有點懷疑賀琅與賀珩到底是不是親兄弟了。
如果是的話……那程莠只能為這個倒黴兄長默哀片刻了。
然而就在程莠愣神的剎那,局勢突變。
只見賀琅上下一錯手,紅綢立即松弛,他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不待程莠反應一把将自己的右手縮了回來,與此同時左手抓住紅綢的另一端,轉手就要往程莠雙手上繞。
程莠即刻回神,抓住紅綢想把它的另一端從賀琅手裏扯回來,誰知他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反過來要用她的武器來綁她的手?!
你是倒立喝涼水他娘的都灌到腦子裏去了嗎?!
轉眼間賀琅已在近前,兩人就着紅綢推起了掌來,那速度不可謂不快,只能看到模糊的虛影閃動,“叮叮叮”的鐵腕碰撞聲直響。
然而就在這時,在他們快速交錯虛影中的紅綢見縫插針,“噌”的一聲把兩雙腕,四只手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賀琅大驚失色,還能這樣玩?!
結果他還未出聲,程莠就惡人先告狀地大喊道:“你放開!”
賀琅幾乎要暴跳如雷了:“你放開!”
程莠眼觀鼻,鼻觀心地道:“我放開了!”
賀琅一臉不可置信:“我也放開了!
程莠:“……”
賀琅:“……”
一瞬間仿佛所有的聲音都沉寂了,只有尴尬在四周緩慢地,無孔不入地把兩個人團團圍住。
“你趕快把它給我解開。”賀琅硬邦邦地說道。
程莠很是驚奇道:“你把它打了個死結讓我解開?”
賀琅立即反駁道:“不是我!”
他打死結用得着把他自己也繞裏面嗎?
程莠無奈道:“那也不是我啊。”
她也沒那癖好啊。
賀琅:“……”
賀琅黑着一張臉,不信邪地用力掙動了幾下,只見紅綢紋絲不動。
程莠反倒從容的多,語氣平淡地道:“別費力了,這可是金蠶絲,別說你這肉體凡胎了……”
程莠話音一頓,把目光落到他身後的锟山劍上:“就是你這锟山劍,都不一定能砍斷。”
賀琅好笑道:“怎麽可能!我的锟山劍削鐵如泥,還怕你這破布條子?”
“那你試試。”程莠不痛不癢地說道,落到賀琅身上的目光像是在縱容一個亂鬧脾氣的小孩子。
這讓賀琅非常不爽。
試試?但凡現在他能騰出一只手來,他一定把這破布條子削成碎片!甚至連帶這個無賴一塊削了!
“喂你幹嘛!”
賀琅一個趔趄,差點被程莠拽到地上。
程莠大言不慚道:“歇會兒呗,你不累嗎?”
說完,程莠一屁股坐到了廊檐下的臺階上,神色從容不迫,完全不像是被束縛了雙手的模樣。
賀琅被她扯着也不得不在她身側坐下,但臉上的神情就有些許不耐了,仿佛下一刻就能拉着程莠去同歸于盡。
賀琅深吸一口氣,運功提起三層內力凝于腕處,不一會紅綢非但沒有任何松動的跡象,他的額角竟冒出一層細汗。
程莠沉默地看了他一會,終于忍不住開口道:“歇會呗賀淩雲,你震得我手腕疼。”
賀琅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卻是依言收了內力。
“你從蜀中就開始跟着我了吧,”賀琅道,“你是誰?為何要跟着我?”
聞言,程莠低低地笑了起來,一雙眼睛比月牙還彎,含笑的雙眸異常明亮,賀琅看着她的笑,心中的焦躁之氣竟似乎被驅散了不少。
其實這種感覺是很奇怪的,畢竟他們現在是敵是友還沒弄清楚,他皺眉道:“你笑什麽?”
程莠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連說話的聲音都帶着無法抑制的顫抖:“沒,我就是第一次碰到這麽……嗯,尴尬的事,有一天我竟然能自己玩繩把自己繞了個死結,你說傻不傻?”
賀琅:“……”
程莠吸了吸鼻子看着他道:“哈哈哈,不逗你了,其實跟着你,是因為有人花重金要……”
程莠故意一頓,果然看到賀琅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才慢悠悠地繼續道:“我護你周全。”
賀琅脫口而出的不信任:“你?”
程莠擡了擡下巴:“嗯哼。”
其實細想方才他們動武,雙方都留有餘地,若說賀琅只是想試探對方,而程莠則根本沒想過要傷他——不然她腰間的金羽刃早就出鞘了。
真正動起真格的話,還真不一定誰能更勝一籌呢。
賀琅實事求是道:“這一路走來,你覺得我需要嗎?”
程莠認真地看着他道:“雖說賀大人你武藝高強,尋常人難奈你何,但賀家小公子嘛,生來就金貴的很,最好一根頭發絲都不要少。”
這話聽起來怎麽這麽假呢?
“至于我嘛,我打霧山來,霧山程氏,單名一個莠字,‘莠’是‘莠草’的莠。”
賀琅眼皮一跳:“程……莠?”
程莠一挑眉,道:“怎麽,你對我這狗尾巴草的名字有什麽意見?”
別人家的孩子,名字取自古往今來的詩詞歌賦,程家千金的名字,那敢情好啊,取自她的老父親喝多了在狗尾巴草地裏躺了一夜的頓悟。
賀琅默了默,開口道:“沒,只是覺得令尊很幽默。”
程莠沒有感情地扯了扯嘴角:“是嗎?那改天一定介紹你們認識,他肯定很喜歡你,甚至會覺得相見恨晚。”
賀琅幹笑兩聲,回歸正題道:“到底是誰派你來的?”
程莠看着他一字一頓道:“你的老父親。”
賀琅:“……”
程莠歪着頭看他:“我以為你知道呢。”
賀琅的內心仿佛被打翻了調味瓶,一時間五味雜陳,怎麽都不是滋味。他老爹賀老将軍召他回府讓他攜官印前往裕靈山的時候可是連個屁都沒放,賀琅只當他是信任自己,也沒多問,現在竟然招了江湖人士來暗中保護自己?他真的一點也感動不起來。甚至有點想哭。
程莠看着他沉思的樣子,疑惑道:“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你真的是賀家親生的?”
所以這到底和他是不是賀家親生的有什麽關系?
程莠有些許無奈,撇撇嘴道:“哎沒事,不知道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反正我不會害你就是。”
賀琅轉過頭看向程莠,那眼神裏竟有些說不出的哀傷,在他溫和的容顏下,稱得他整個人有些陰郁。
程莠一愣:“哎,不是,你……”
“我……還是先想辦法把你這破布條子解開吧。”賀琅的神色轉瞬恢複如常,仿佛剛剛只是程莠的錯覺。
“哎等等,”程莠似乎發現了什麽,“別動,我看看,對,就是那,你那邊有個繩頭,你試着拉一下看看有沒有用。”
賀琅眉心一跳,問道:“用什麽拉?”
好問題,用什麽拉?在場的再也找不出第五只手。
程莠不确定地問:“不然……用嘴?”
賀琅露出一個像是吃了土的表情,程莠立馬就不樂意了:“喂,你那什麽表情?咬一下怎麽了?我還沒嫌棄你呢。”
賀琅十分抗拒:“誰知道你用它綁過什麽東西!”
程莠又好氣又好笑:“除了綁了你……還有我自己,還能綁誰?我昨天沐浴的時候還帶它芬芳了一把呢,不信你聞聞它現在還是香的!”
賀琅的臉瞬間燒了起來:“你說這個幹什麽?!”
程莠似笑非笑道:“我只是想表達它很幹淨!很幹淨!你吃了都不會中毒!”
賀琅:“你!”
程莠:“我?”
賀琅:“我……”
程莠:“你?”
他們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賀琅終于妥協認命,一臉視死如歸,慢吞吞地湊了過去。
程莠簡直沒眼看,嘆了口氣無奈道:“真是欠你的,我來,你起開點。”
程莠用肩膀把賀琅往後一撞,俯身湊了過去。
賀琅後仰子身子,看着她有些艱難地俯過身去,一陣夜風吹過,一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又有些沁人心脾的藥草香萦繞開來。
賀琅脫口道:“草藥?”
程莠偏頭看他:“這你也能聞到?”
她一般用藥都很淺,按理說應該不容易被人聞到。
賀琅有些不自然地道:“啊是,從前學過幾天醫理,認過草藥。”
程莠不疑有他,淡淡地“嗯”了聲。
檐下的燭火映在她的側顏上,把她的輪廓從額角一直勾勒到緊致的下颌線,再蜿蜒到白皙的脖頸一直沒入立領,一種朦胧的虛幻感籠罩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猶如幻影般一觸即碎。
賀琅一時竟有些失神,那淡淡的藥草香萦繞在心間,無端地撫慰了他躁動的心緒。
突然,賀琅的心猛地一跳——程莠溫涼的唇拂過了他的手背。
緊接着他便聽到程莠輕快的聲音響起:“開了!”
賀琅的雙腕兀地一松,纏繞在他手腕上的紅綢被程莠收了回去,三兩下系在了左腕上。
程莠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腰身,頓時覺得夜風都溫柔了許多。
賀琅也跟着站了起來,面色如常地活動了兩下胳膊。
程莠回過頭來看着賀琅笑道:“不打不相識,交個朋友呗,賀淩雲。”
聽着程莠一口一個“賀淩雲”地叫着,賀琅的心情不禁有些微妙。
程莠向他伸出一個拳頭,賀琅也沒有過多猶豫,握了拳輕輕與她的拳頭一碰,揚起唇角道:“好啊,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害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