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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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盡的煙灰落在桌面上,姜绾将煙撚滅,重新遞筆過去,意料之中的,程一聞依舊沒有第一時間接過,但這次她并未及時收回,只将手肘撐在桌上,與他僵持:
“程一聞,我記得六年前我就問過你,你真的覺得我們這些人跟着你哥能掙到出路嗎?”
程一聞做過了這些年的生意,哪兒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無非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罷了。
看他這個反應,姜绾問:“你和他聊過你在做什麽嗎?”
對方沒有回答。
一定聊過,也一定沒有得到程譯支持。
後來他和譚麗娜,都只是一意孤行。
“還是那句話。”
程一聞不想再和她把話題落在程譯身上,選擇妥協,雖然還在猶豫,态度卻嚴肅了不少:
“我該怎麽相信簽了這合同你就不會再去為難我哥?合同裏沒有白紙黑字寫出來,你随時可以反悔。”
畢竟她一向如此。
“确實。”姜绾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又反問道:“但有了這合同後,我再去為難他還有什麽好處?”
程一聞驟然怔住。
“我是想不出了,能賺錢?”姜绾笑說:“我沒那麽多精力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她又不是季修遠,在明知程譯現狀的情況下,還要耗時耗力地去盯着,如今從程譯身上能刮到的油水,就只有拿捏程一聞這點了,而程一聞這個莽夫,在和程譯有關的事上根本豁不出去,他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恐怕就是給陸思瑤的那記重擊,說不準還是靠着譚麗娜的慫恿。
程一聞深吸了口氣,縱然有千般萬般的不願,他也沒勇氣再拿哥哥去冒險,接過她手裏的筆,甚至連合同的內容都沒仔細看,直接簽了字。
姜绾默默看着他的反應,将合同拿了回來,下筆前動作卻是頓住了。
程一聞皺眉:“你怎麽不簽?”
“有點好奇。”姜绾慢悠悠地轉下手裏的筆,仔細檢查着合同裏列出的每一項。
“什麽?”
“你去滄州做了什麽?”
對方略顯煩躁:“什麽?我去那兒幹什麽。”
姜绾一愣,有點納悶,也沒再問就簽了字,主動遞還給他:“沒什麽,不再看看了麽?”
程一聞猶豫半天,要接過時又擺擺手拒絕了:“不看了,又不是什麽正經合同,好的賴的我都認。”
說罷後,姜绾跟着他起身,準備禮貌性地送送,兩個人對視一眼,她察覺到程一聞有話要說。
果真,到門口時,他突然頓住了腳步。
“姜绾。”程一聞對她說:“陸思瑤的事,是我做得不對,她确實無辜,我一時沖動把氣撒在她身上,幫我向她道個歉吧。”
“有機會你親自去向她道歉。”姜绾冷道:“我幫不了你。”
丁是丁,卯是卯,生意歸生意,程譯歸程譯,可在陸思瑤的事情上,她可從沒說過就此一筆勾銷。
“以後尋個機會再說…”程一聞似乎沒聽懂她的意思,了然地點點頭:
“她那酒吧以後要有什麽事兒,盡管來跟我說,其他門道不敢保證,但這方面我還是能打個保票的。”
海城鮮有人知陸思瑤出國的事,姜绾沒再搭話。
“還有,譚麗娜那邊我或許可以幫你解決,但能不能加個條件?”程一聞又問。
姜绾示意他說。
“我知道你最近和沈骞起了沖突,沈家人被清出去不少,我替你解決譚麗娜,你替我咬死沈骞。”
“怎麽說?”姜绾來了興致。
“譚麗娜和鐘鴻用當年的事困住了你,讓你在北城寸步難行,我奈何不了你,我哥不在乎,但歷史遺留問題得找個人背鍋,我得找個人替我哥出口惡氣,我和麗娜商量過,沈骞最合适。”
程一聞直截了當地說道:
“絕對穩賺不賠的生意,過河拆橋你幹得也最順手,姜總要不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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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海城,眼下已到了七點多,天還沒黑,昏黃的街燈早早亮起。
酬酢的場合。
往往最是熬人。
今天姜绾卻不這麽覺得。
她正不動聲色,等待對面的人打完電話。
包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林卿陽也毫不避諱,故意的般,叫姜绾把他和對方談話的內容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姜绾忍不住笑了下,伸手将酒杯挪到自己面前,輕輕晃着。
酒不怎麽樣。
菜也沒一個她愛吃的。
湯裏還有酸黃瓜。
到了這種時候,林卿陽果然裝都懶得裝。
像只翹起腳的雞,覺得勢在必得,殊不知自己死到臨頭了。
姜绾按了服務鈴,叫服務生把她自帶的那瓶酒送了上來。林卿陽似乎沒想到她還有心情換酒,這個舉動倒顯得他小氣了,多少有些不悅。
“姜總這是……嫌我點的酒不合口味?”
“林總別誤會。”姜绾笑眯眯的,看不出任何情緒:“這是我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我留了好久舍不得喝,想着今天帶過來給林總賠罪的。”
“賠罪?”林卿陽覺得這說法倒是新奇。
“前段時間德馳和士伯特有點利益沖突,海城也有傳言說林總對我頗有微詞。”姜绾替他斟酒:“可歸根結底,生意只是生意,公司之間再怎麽沖突,也不能影響了林總和我之間的友誼。”
裝模作樣。
上回見面時分明還張牙舞爪,今天竟還能表現得這般人畜無害。
林卿陽嘲諷地勾下嘴角,大方接受,寒暄兩句,随後又問:“聽說……令尊這周就要出獄了,不知道我能否有幸見上一見。”
姜绾漫不經心地切下一小塊牛排,開玩笑道:“林總這才剛離婚沒幾天,就想趕緊見我的父親啊?”
林卿陽像是被戳到痛處般愣了一下,随即跟着她一起哈哈笑着:“哈哈哈哈,姜總可真會開玩笑。誰不知道早年令尊在海城商場上是叱咤風雲的人物,我不過是想讨教罷了。”
“我父親年紀大了,加上坐過幾年牢,早就弄不懂做生意的那套彎彎繞繞了,怕他在林總您面前惹了笑話。”姜绾笑呵呵地。
閑聊似的,林卿陽問她,姜海鑫出獄後有何打算?姜绾擡眼看他,簡單回答,大抵是要回滄州罷。
林卿陽故作驚詫:“既然這樣,姜總前段時間大動幹戈收購的那處園區,是要令尊本人打理?”
林卿陽在滄州的活動,都沒直接以士伯特的身份出現,姜绾猜測,雖事已至此,他還在試探她的态度,即使可能只是抱着看笑話的心理,但她不得不謹慎。
她心不在焉,神色苦惱:“想是這麽想,可操作起來還真不容易,這事兒還真懸。”
“從何說起?”
“和林總之前遇到的情況差不多。”姜绾心不在焉地陳述:“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家在滄州都排不上號的小公司,拼了命地跟我搶,像是有備而來。”
林卿陽默默看着她,偶爾迎合兩句。
姜绾繼續說:“今天邀林總出來,我也是想順便讨教一番,前些日子林總面對這種情況,是怎麽處理的?”
林卿陽的嘴角微微耷拉下去,沒能再笑出來。
他無法回答。
因為他沒能處理。
也因此被派來了海城,東城徹底成了季修遠的場子。
喉嚨裏壓着一口氣,林卿陽重新擡頭看向對面的女人,她細細品着桌子上的湯,沒注意到他似的,自顧自地點點頭表示認可。
林卿陽眯着眸子,重新審視了她。
姜绾今天到底是為什麽而來。
他的心瞬間懸起,莫非滄州的項目出了什麽問題,被德馳截了胡?
“林總?”姜绾叫叫他。
林卿陽回過神來:“抱歉,姜總請說。”
“是我唐突了。”姜绾沒再繼續問:“林總最近想必挺累的。”
林卿陽低下頭,看到手機上發來的信息,終于松了口氣,滄州和士伯特的合作非但沒有受阻,且今晚的簽約相當順利,幸好季修遠對此興趣寥寥。
“累是累了點兒。”林卿陽長舒了一口氣:“不過也不算是毫無收獲。”
姜绾把他的動作盡收眼底,手邊的手機也亮起屏幕,半晌,她唇角微挑,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也略帶些戲谑。
她在等着林卿陽開口。
敵不動我不動的策略。
幼稚卻有效。
姜绾特地沒有順這話茬,去問他“收獲”是指什麽,林卿陽憋了這麽久的氣,今天怕是也發洩不出去了。
她扯了幾個其他話題,眼瞧着林卿陽表現得越來越不耐煩,默默把手裏的刀叉放下,拿起手機,立刻看到士伯特和明誠前腳剛簽約,後腳就上了財經報。
姜绾沉默片刻,又冷不防地問他:
“忘了一件事,我聽說今早季修遠被挪去了榮城,林總,這是您的意思還是令尊的意思?總不會是他自己的意思吧。”
林卿陽看了她一會兒,瞬間明白過來,簡單回答:“是他自己的意思。”
姜绾沒說話,林卿陽卻笑了:“既然姜總早知道他是誰,怎麽還願意留他在身邊,給他釀成大禍的機會?”
“或許他并沒有壞心思。”姜绾小抿一口酒,淡淡道。
“我這個外甥,什麽事都藏心裏,認識他不久的人,很難了解他。”林卿陽語氣一頓,倒是得意,全然一副長輩的樣子,最後還不忘冷嘲熱諷一句:“再加上他……那張精心設計過,又極具欺騙性的臉,姜總也不必妄自菲薄,這是人之常情。”
“聽林總這話,似乎很了解他。”姜绾落句。
“也不算太了解,但總要比姜總多點。”林卿陽對此頗有自信:“他和他母親,一模一樣。”
姜绾撐着手,聽他說完。
“不過姜總還不知道嗎?我妹妹下個月就回國了。”林卿陽主動透露:“季修遠年紀還是太小,他這麽做既不能向他母親證明自己的能力,在你這兒也讨不到好處,倒弄得自己裏外不是人。”
季修遠的母親要回國,姜绾還真不知道,她猜季修遠應該也不知道。
她微微怔住。
這還真是個麻煩事。
林卿陽捕捉到了這一瞬間:“總而言之,還需要姜總替我向令尊道個歉,滄州這項目,我就先拿下了。”
“林總的心意我自會轉達。”姜绾輕輕落下一句:“不過我父親好像從來沒說過想要這塊地,不知這歉要怎麽道?”
林卿陽絲毫沒有意外,他早知道那所謂的父女情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謊言。
卻沒等他再開口,姜绾喜上眉梢的,俨然一副市儈模樣,哪裏還瞧得出适才那落寞神色:
“不過還是得謝謝林總,我最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要怎麽盡快還清前段日子欠的貸款,您就替我解決了,這下我又欠了您一個大人情,真不知道要怎麽還您。”
林卿陽一時間沒明白:“什麽意思?”
姜绾學着他剛才的語氣,驚訝道:“林總還不知道嗎?斯恩國際主動邀約德馳在北城合作,大項目用錢多,海城這邊也放不下,也就只能用個人資産往裏填,前些日子我大動幹戈又是賣房子又是借錢,我還以為您早就猜到了呢。”
“噢!”她突然反應過來似的,雙手一拍:“您剛剛好像是說了一句,我大動幹戈收購産業園……哎呦林總,您以為我拿那些錢是為了滄州那塊地啊?”
林卿陽被她氣的攥緊拳頭,甚至連擱置在桌前的小臂都在發抖,他豁然明白了今天姜绾來的目的。
“您真是誤會了,我怎麽會跟您搶呢?因為我爸提過幾次,我确實去了解過明誠,可看了那麽些天,也沒看出有什麽賺錢的門道,再加上那兩家公司突然冒出來,我早就忘了滄州這回事了。”
姜绾察覺他眼神裏醞釀的憤怒,幹脆不再裝模作樣,明擺着看笑話的态度:
“明誠的産權糾紛複雜,隐藏的債務風險也大,政策限制也多,我是後來才知道,德馳沒能力填這個坑,幸好我腦子轉的慢沒去争,實在沒想到最後轉了一圈竟落到了林總手裏,不過林總也不必妄自菲薄,士伯特家大業大,定能扛過去的。”
扛過去……
眼下的狀況,林卿陽都不敢去猜她說的是真是假,姜绾平時做的離譜事是多,說話也總彎彎繞繞真真假假地摻合,可從沒有過誇大其詞的時候,要麽就假得徹底,要麽……
她說過的,定能做到,說出口的,也定是做到了的。
想到這裏,林卿陽的心霎時沉到了底,面目幾近猙獰,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對面的女人。
姜绾不緊不慢地補了個妝,一邊将口紅和手機塞回包裏,一邊說:
“我的确不了解季修遠,可你也同樣,我們三個也都不了解彼此,可了解這些有什麽用呢?我了解海城,了解滄州,了解我父親,對于生意場上這點事來說就足夠了。”
姜绾記得,林卿陽之前說,她總是犯所有女人都會犯的錯誤,感性、易受蒙蔽、不講邏輯,如今看來,犯這些錯誤的是他自己才對,輕易給旁人貼上不理智的标簽,在工作上将私人關系的發展列入決策因素,而非地域、政策這些客觀條件。
更是理所當然地覺得,季修遠隐瞞真實身份同她在一起,而她對此一無所知,就是導致德馳滄州園區收購失敗的根本原因,給自己定位長輩,卻在吃過教訓後還能高高在上。
姜绾只覺得可笑。
她該怎麽說?從前直覺林卿陽是個棘手的對手,如今看來,并非如此。
[還是保留着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自大、輕敵、自命不凡。]
姜绾站起身,目光落在他已經漲成豬肝色的臉上,冷聲道:
“我男朋友在門口等,我還得回公司開個會,先告辭了。”
“不過,還請林總回去替我向令尊道個歉,士伯特,我和季修遠就先收入囊中了。”
姜绾看他一會兒,輕扯嘴角,再沒一句話,幹脆利落地轉身離開。
林卿陽不甘心地站起身追了過去,在大堂裏,他腳步一頓。
外頭不知何時開始下雨了。
原本該被圍困在榮城的季修遠正站在門外,身影孤拔,墨色的長風衣沒穿在身上,而是整齊地搭在臂彎,在女人朝他走過去時,他笑着張開手臂,姜绾伸手環緊他的腰間,兩人緊緊相擁着。
片刻後,姜绾擡頭,不知是說了什麽。
随即季修遠便和姜绾一同擡頭望了過來。
與林卿陽目光相撞,季修遠的眸中,是如霜雪般涼薄的目光,收回,替身邊的人搭好外套,将姜绾的手握得更緊,朝着門外走去。
出了大門,站在廊下,涼風灌膛。
季修遠一手去打開雨傘,一手将她裹得更緊,姜绾察覺到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擡頭,湊上去親親他的下巴:“你冷嗎?”
季修遠低頭看着她,搖搖頭,沒有說話。
姜绾也不再說話。
天黑了,所有的光都被斂至地平線下,遠方起了霧氣,寂靜無聲。
整條路上,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把手從外套裏拿出來,伸過去握緊季修遠的。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