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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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绾尋了個還算幹淨利索的地方坐下,上下打量這經不住一點兒風吹日曬雨淋的小房間。
她可還記得呢,從前舅舅對生活環境最是講究。
餐盤不能直挺挺地擺成一排、開窗通風的時間一次性不能超過十分鐘,不然會吹來沙塵,飯前要将餐桌仔仔細細得擦得锃亮……
就連姜绾睡過的閣樓,都打掃得一絲不茍。
如今倒滄海桑田,變成了這個樣子。
很難不感慨。
但在姜绾心裏,還是暗爽偏多。
“舅舅,我這回來看您,也沒帶什麽好東西。”
姜绾重新點了支煙,笑着說:
“想着您在北城這好地方享受的東西和我們不一樣,我這兒也沒什麽東西是您能瞧得上的,就幹脆沒準備,但我又覺得,咱們這麽些年沒見了,空着手總不太好,就想了個新鮮的,您絕對喜歡。”
季修遠站在她身旁,一言不發,默默地在分析形勢,更重要的是,想清楚姜绾帶他來這裏的意圖。
賀俊雲的語氣涼涼的,手卻發抖,他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平靜些:“什麽東西,不妨直說。”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一定要在姜绾手裏脫層皮,可他更在意那個站在姜绾身邊寸步不離的人。
程譯沒走嗎?
在姜绾把他害成那樣的前提下,程譯竟還能和她在一起。
縱然模樣相似,卻看起來和以前的性子大不相同。
比起姜绾這只笑面虎,賀俊雲更在意程譯這樣凝重的神色,他出現在這裏,本身就不合邏輯。
“舅舅您別急。”姜绾道:“這事待會兒再說,我這大老遠跑過來,好不容易見您一次,您倒跟我一點兒都不親近,真傷人心。”
“姜绾。”賀俊雲終究是忍不住:“我家破人亡,都已經躲到這裏來把日子過成了這樣,活的連老鼠都不如,你還想怎麽樣?給我留條活路吧。”
“活路?”姜绾愣了下,似乎是覺得這說辭過分可笑:“舅舅怎麽把話說得這麽重,我什麽時候逼過您啊?”
賀俊雲捏了捏拳頭。
“明明是你自己在找死,怎麽能賴我?”
姜绾的臉色沉下來,重重地落下一句。
随即繼續道:“畢竟我還真沒想到你有一天能和榮城的人走那麽近,關系還挺好,上個月總共是見了……四次?16號一天,和他們一家子待了四個小時23分鐘,你們聊了什麽啊?讓我也聽聽吧,萬一他們對您有什麽企圖,我也能幫您防範一下。”
賀俊雲不說話,一直在門口沒動靜的陸嘉禾卻闊步走上前去,擡起腿一腳将他身下的凳子踢得遠遠的,按住他的肩膀:“跟你說話呢,怎麽當沒聽見?”
“讓我猜猜吧。”姜绾向前傾身,扶着下巴:“你們聊的跟我有關系對不對?是她女兒的事?我記得當時是判了八年,多幾個月,這樣算下來的話,好像最近就要出獄了,舅舅,您該不會還在記恨我吧?”
“還不都是你做的好事!”
“哦?”
“當初你下狠手,為了報複,連自己都能下刀子,當時我就不該心軟把你這個瘋子給帶回來——”
“啪——”陸嘉禾抓着他的腦袋,一巴掌落下去,賀俊雲的聲音戛然而止:“想好再說。”
姜绾不解:“可是說實在的,當初我想的那法子,的确能把她送去吃牢飯,于我而言是解決了壓着我的大麻煩,對于您來說,更是借了這個由頭把葉青山叫回來做我的監護人,您既能拿着我媽的錢繼續逍遙,又擺脫了我這個拖油瓶,怎麽想都是雙贏的局面,您應該站在我這一邊啊,幹嘛自讨苦吃找上他們?”
“是……是他們找上我的。”賀俊雲挨了一巴掌,臉色慘白:“他們說,可以給我錢,只要我出庭作證。”
“作什麽證?”
“你污蔑她女兒的人證。”
姜绾與一旁的季修遠,表情同步,皺着眉頭卻沒開口,季修遠不着痕跡地往旁邊挪了挪,頓在能夠在發生意外沖突時,及時攔下對方的位置。
“這樣啊。”姜绾了然,卻意外地沒生氣,反而轉頭看向陸嘉禾:“放開他吧,打他做什麽。”
賀俊雲踉跄地從地上撐起身子,還沒等他坐回去,姜绾便又開口了:“時間也不早了,我也該走了,對了舅舅,剛剛我說的那個新奇玩意兒——”
“嘶,讓我組織下語言。”
賀俊雲有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姜绾笑說:“前些日子,我見了瑩瑩一面,出落成大姑娘了,長得真漂亮。”
他當即便坐不住:“瑩瑩……”
“我問了兩句,知道她一個人在滄州不容易,攢的錢也揮霍一空,我勸她回來和您認錯,她不肯,硬要靠着自己的本事在滄州待下去,還說什麽,寧願沒這個爸爸。”
姜绾撒謊撒得臉不紅心不跳的:
“可這些年滄州發展不好,國企門檻高,私企倒閉又裁員,工作不好找,瑩瑩她學歷也不行,能走的路更是少之又少,我這個做表姐的也急,就幫忙想了個法子。”
賀俊雲站起身,目光中滿是驚恐,比起害怕,卻更像是過去某種陰影形成的應激狀态:“你把瑩瑩弄哪兒去了?”
“我給她找了個工作。”姜绾笑:“準确的說,是我朋友幫她找的,就這位。”
她指了指陸嘉禾:“您認識他,我高中同學,當初和我們一塊兒去過榮城。”
賀俊雲的臉色愈發糟糕,姜绾卻毫不在意,繼續添油加醋:
“我正發愁,該給瑩瑩找個什麽樣的工作,結果突然想起來舅舅您對我的教育,當時您幫我辦轉學的時候告訴我,女孩子長得漂亮就能賺錢,沒必要有那麽好的讀書條件,還給我指過一條路。”
姜绾頓了下:“雖然我也沒照您說的做,但我想着您是我舅舅,是和我血脈相連的人,您總不會害我,我啊,為了報答這份恩情,就照您當初說的話,原封不動地拿去勸了瑩瑩,您猜怎麽着?瑩瑩現在不僅解決了生存問題,還有閑錢買奢侈品呢,舅舅您果然睿智。”
“姜绾,你還是人嗎!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和程譯一起——”
賀俊雲的眼球氣得發紅,震怒地朝着她沖過去。
卻在不到一臂的距離,被一股力量直接摔翻在地上,腰椎麻木不堪,沒說完的話戛然而止,意識更是沒反應過來,手掌處便傳來劇痛,以一種極為扭曲的狀态,被人踩在腳下。
這個場面,就連姜绾也沒想到,季修遠的神情似乎很不悅,純白的鞋面上沾了些泥,盯着瞧了會兒,确認地上的人沒了反抗的能力,方才松開,默默地擋在姜绾的身前,始終是沉默着,一句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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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要是發生了意外,叫我保護你。”
“嗯。”
“他剛剛想沖過來。”
“嗯,确實。”
“所以我……”季修遠的語氣稍頓,握住她手的力度也松了幾分:“給你添麻煩了是麽。”
“麻煩倒算不上。”車裏很安靜,姜绾甚至能聽到自己說話時落盡的尾音:“本來想着叫他動手,關他一陣子長長記性,現在怕是不能夠了。”
很有趣,用賀俊雲最瞧不上的手段,給他懲罰,讓他這種人走投無路跪地求饒,只是想想就能讓她激動得渾身發抖。
季修遠卻覺得不妥,只伸出手。
姜绾瞧得出他的想法,順着他的動作去捉他的手指:“你不認同我這個說法,對不對?”
“理解,但不認同。”
季修遠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開口,他先前動手,是為着不想讓賀俊雲說出和程譯有關的話,當時那情況,賀俊雲明顯是把他認作了程譯,若是這話說全了,事後他去問姜绾也不是,不問也不是,
以姜绾的性子,這事兒要是被戳破,他們兩個多半就結束了。
“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麽選擇。”季修遠垂眸:“可現在當事人是你,我不想讓你那樣做。”
“為什麽?”姜绾故意地問。
“你怕疼,為了懲罰別人去折磨自己,不是你的作風,如果有別的選擇,我會幫你去做。”
姜绾一時屏了下呼吸,略微出神地斂下目光:“且再看吧……”
季修遠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極為漫長的一瞬,伸手碰碰她的臉,他早就注意到過,姜绾的腰間有一處刀傷,他從沒問過,因為他知道姜绾在學校被故意傷害的案子,姜绾也從沒提過。但今天,根據賀俊雲沒說完的那段話,季修遠對當時的事究竟如何,也猜到了七八分。
姜绾會為了報複誰,狠心折騰自己麽?哪怕是留下這麽長的疤,哪怕是她怕疼,哪怕是弄那麽長的傷口。
會,但現在絕對不會,姜绾帶他過來,是知道他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打而無動于衷,如果只有陸嘉禾,就不一定了。
當年是因為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還是說真的像姜绾說的那樣,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可這樣帶來的後果也過于嚴重,對方如果出獄,對方如果像她一樣,賭上一切,甚至和賀俊雲藕斷絲連,姜绾該怎麽應對,他又該怎麽做,才能不讓她受到影響。
“绾绾。”過了半晌,他才輕輕喚了聲,嗓音柔軟,謹慎地把握着那模糊又界限不明的度量:“程譯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