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日暮時分,雪終于停了。
天邊彤雲散去,乍現一片湛藍。金烏緩慢西沉,餘光揮灑漫天紅霞。
夕陽的光籠罩城頭,甲士沐浴在光中,身上的甲胄覆上一層亮色,卻絲毫感覺不到暖意。
風變得更冷。
“血色。”
不知是誰在喃喃自語,聲音随風穿梭,流入守軍的耳中。
甲長、甲士、軍仆乃至奴隸都停下動作,呆呆地仰望天空,不安和焦躁飛速攀升,占據所有人的心神。
城內太廟前,火光已經熄滅,煙氣散盡,聚集的城民卻遲遲不肯離去。
霞光落下的一瞬間,太廟中突然傳出一陣怪聲。
灰塵簌簌揚起,木屑飛濺。
竟然是撐起建築的兩根木柱被蟻群蛀空,同一時間發生崩裂。蛛網狀的裂痕自底部向上蔓延,很快爬滿柱身。
“不祥之兆。”
“大兇。”
城民們陷入恐慌,祈求巫能及時出現。可是左等右等,期盼中的人始終不曾現身。
在等待的時間中,更多崩裂聲傳來。古老的建築不穩搖晃,屋頂随時可能坍塌,覆滅鄭人求助鬼神的希望。
街道上傳來馬蹄聲,數十輛戰車飛馳而過。為首的戰車豎起圖騰旗,站在車上手按寶劍的正是軍将阮力。
車隊穿城而過,直向城門馳去。
沿途經過太廟,見到歪斜的建築,阮力心中一顫。想起阮康從宮中遞話,想到巫蔔出的預兆,握劍的手驟然收緊,臉色異常難看。
他剛要命人前往宮內,将太廟變故報于鄭侯,突見一騎飛馳而來。
望見阮力的戰車,馬上甲士匆忙拉住缰繩。奈何他騎術不佳,也缺乏馬具輔助,倉促間滾落馬背,當場摔得四腳朝天。
顧不得一身狼狽,甲士迅速從地上爬起,倉惶禀報:“軍将,晉軍已至!”
能令他如此驚慌,來者絕非游勇,必然是晉國大軍。
想到這一點,阮力面沉似水。
“來人,速去報君上。”
“諾!”
身後私兵領命,一架戰車調轉方向,飛馳前往鄭侯宮。
送信之人剛剛離開,覆蓋城池的霞光開始收攏。紅光自街尾縮向街心,如同潮水退去,不存半點痕跡。
日輪徹底沉入地平線,卻無星月代替。
天空中再度彤雲密布,寒風呼嘯,暗夜降臨。
嗚——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由城外傳至城內。
阮力臉色大變,驚詫道:“莫非晉軍要夜間攻城?”
似為應證他的猜測,城外騰起耀眼的火光。起初僅是零星閃耀,很快就星星點點連成一片。
火球拖曳着焰尾,似繁星劃過夜空。焰光飛越城牆,呼嘯着砸入城內。
“巨箭!”
“是晉軍!”
火光落入城中,巨大的箭矢洞穿屋頂。
火焰迅速燃起,吞噬茅草、圓木和泥土搭建的房屋。
城民逃出火場,擁擠在街道上。眼睜睜看着建築塌陷,他們來不及傷心,眼中盡是駭然。
城外,百餘輛大車一字排開,車上的蒙布掀起,現出架起的巨弩和改良的投石器。
奴隸在車旁插下火把,看守火光不被風熄滅。
三百名甲士交替掄起銅錘,一次又一次砸下機關。伴随着絞弦聲和破風聲,巨箭飛過城頭,接連鑿入城內。
另有百名甲士拖拽繩索,搖動改良後的投石器。
每次木杆翻轉,都會有一批火球投入城內,燃起熊熊大火。
林珩策馬走上前,眺望被火光籠罩的城池,目光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既無興奮也無快意,仿佛在看既定的結果,沒有太多值得驚喜。
林原拍馬來到他身邊,看着熊熊燃燒的火光,心中升起擔憂。
他擔憂城內的珍夫人。
烈火無情,一旦鄭侯宮起火,珍夫人未必能平安逃出。
“可否……”林原欲言又止,心中打鼓,不知該如何開口。
“城中已有布置,兄長放寬心。”林珩道出安排,瞬間打消了林原的顧慮。
“君上厚恩!”林原松了一口氣,心暫時放了回去。雖然疑惑林珩何時安排人手,他卻聰明地沒有詢問,而是調轉馬頭返回軍中,同時抽刀在手,随時準備攻上城牆。
此時,嶺州城內已是人仰馬翻,亂作一團。
天子分封四百年,諸侯國互相征伐,交戰的禮儀漸被廢棄。但如林珩這般打破所有舊制,以騎兵取代戰車,不下戰書直接攻打都城實屬首例。
他甚至沒有等到天明。
大軍剛剛抵達,守軍以為他們要休整一夜。哪料想晉軍突然發起襲擊。正如猛獸亮出獠牙,誓要一擊斃命,不給獵物絲毫喘息的時機。
“繼續。”
林珩不叫停,巨箭和火球便持續飛出。
最初僅是東城起火,火勢很快蔓延到南城和北城,距離鄭侯宮僅一步之遙。
“救火,快救火!”
阮力的戰車沖過火海,身邊不斷有巨箭和火球砸落。
甲士私兵接連發出慘叫,戰車翻倒,戰馬發出哀鳴。下一刻人馬皆遭遇火海摧毀,化作一堆焦炭。
城民們打起精神,想方設法救火。
水不夠,他們便鏟起積雪。
火光短暫被壓滅,很快又融化雪層熊熊燃起。
“為何會這樣?!”
面對駭人的火勢,救火的城民陷入絕望。
為何火無法熄滅?
莫非是天懲?
阮力沒有留意身後,他只想更快奔赴城頭。嫌棄馬奴駕車的速度太慢,他索性一腳踢開,親自操控戰車,似一道烈風刮過城內。
馬奴滾落在地,來不及爬起身,幾點火星落在身上,瞬間燒穿了布料。
“啊!”
他驚恐大叫,奮力拍打火苗。不料起了反作用,火焰非但沒有熄滅,反而随着他的動作纏繞全身,将他整個人吞噬殆盡。
“救命!”
馬奴發出慘叫,變作一個火人沖上街道。
他撲向對面的城民,後者早知火焰厲害,不肯讓他靠近,直接抛出一把石刀砸碎了他的頭顱。
馬奴倒在地上,再沒有機會發出聲音。
就在不久之前,他還洋洋得意奚落被丢出府的士弓。現如今,他遭遇烈火焚燒之痛,終将屍骨無存。
阮力的戰車抵達城門,他從車上跳下,迅速登上城牆。
他太過于心急,駕車的速度太快,中途甩掉了私兵,身邊沒有任何防護力量。
通往城頭的石梯中途拐彎,要經過一個牆洞。不湊巧,也或許是太巧,士弓恰好躲在洞內。
看到阮力的身影,士弓抛開裹在身上的厚衣,抄起分配給軍仆的石刀,兇狠撲了上去。
“阮力,納命來!”
阮力聽到吼聲,立即要拔出佩劍。
奈何士弓動作太快,劍身出鞘一半,石刀已抵至身前。
阮力大驚失色,徒手握住刀身,怒喝道:“你敢行刺?!”
見阮力力量驚人,石刀就要脫手,士弓不多廢話,松開刀柄,彎腰撲向阮力,抱着他滾落城牆。
“軍将!”
私兵姍姍來遲,望見城牆上一幕無不駭然失色,吓得魂飛魄散。
兩人滾落石牆,阮力試圖抓住臺階邊緣,士弓根本不給他機會,鐵了心要和他同歸于盡。
“阮力,我乃士弓,被你羞辱的匹夫!”
道出這句話,士弓張口咬住阮力的脖頸,兇狠合攏牙齒,硬生生撕開了他的喉嚨。
裂帛聲響起,濃稠的暗紅瞬間噴湧。
兩人摔落到城下,士弓雙腿彎折,分明已經摔斷。腰側插着一把寶劍,正是阮力的佩劍。
見到奔來的私兵,借火光認出幾張面孔,士弓哈哈大笑,滿口鮮血異常駭人。
“阮力已死!”
吼出四個字,士弓圓睜着雙眼氣絕身亡。
私兵搬開他的屍體,見到阮力的慘狀,心下打了個哆嗦。一人不死心的将手指伸到阮力鼻下,感受不到任何氣息,只有一片冰涼。
“家主去了。”
衆人心生惶恐。
他們從未想過阮力會死。
“怎麽辦?”
“出城!”
“出城?”
“護主不利,我等只有死路一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另謀生路。”
私兵們短暫沉默,随即達成一致,快步登上戰車。
他們被阮氏豢養,忠誠的是氏族,而非鄭侯。如今阮力已死,三軍無大将,嶺州城被破是早晚的事。
“出城向西,去戎人的地盤。殺幾個犬戎首領,我等也能稱雄!”
私兵們不能留在鄭國,也無意投靠晉國,幹脆北行去掠奪戎人,未必不能有一番作為。
打定主意,十幾輛戰車直撲城門。
由于晉軍來得太快,守城工事完成不到一半,正好給了他們機會。
“殺!”
城門處堆積大量石頭,戰車難以通過。私兵下車步戰,利落解決搬運石料的軍仆,喝令奴隸移開堵門的石塊和木頭。
“打開城門!”
面對滴血的刀鋒,奴隸不敢違命,合力移動石木。在城門開啓的一瞬間,他們做出驚人的舉動,先私兵一步逃出城外。
朔風湧入城內,卷動滾滾熱浪。
古老的城門向內開啓,裹着麻布的奴隸沖出來,手腳并用逃出城外。他們寧肯被晉軍射死,在冰天雪地裏凍死,也不想被活活燒死。
奴隸之後是十餘輛戰車。
駕車的私兵沒有點燃火把,仍被晉騎發現。同時看到他們的還有城頭守軍。
“城門開了?!”
守軍難以置信,認定是城內有人投晉,紛紛開弓射箭,可惜未能攔下他們。
智陵和費廉察覺異狀,兩人配合默契,同時策馬沖上前,率騎兵攔住這些可疑的戰車。
私兵還想再逃,一波箭雨當頭罩下,當場射死數人。緊接着,套索從天而降,套住還活着的兩人,将他們拖拽向地面。
戰馬失去操控,竟然先後掙脫缰繩,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晉騎來不及捕捉,很是感到惋惜。
“帶走。”
兩名私兵被拖過雪地,一路拖到林珩馬前。
火光映照下,一身黑服的公子居高臨下,容貌俊逸,氣質凜若冰霜。
私兵被拖拽一路,全身劇痛,變得氣息奄奄。
他們剛想要動一動,兩杆長矛就叉過脖頸,鋒利的邊緣抵近皮膚,使他們再不敢輕舉妄動。
“城門為何打開?”
林珩拍了拍戰馬的脖頸,黑馬踏前一步,堅硬的馬蹄恰好踩到私兵的手臂上。清脆的骨裂聲響起,伴随着私兵的慘叫,融入呼嘯的夜風中,令人悚然不已。
被踩碎手臂的私兵不斷哀嚎,另一名私兵早就吓破了膽,撞上林珩的視線,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軍将已死?”
饒是林珩足智多謀,在戰前想過多種情況,唯獨沒想過這一種。
堂堂阮氏家主,鄭國上卿,竟死在一名軍仆手下?
“該人曾為甲長,向軍将獻策水潑城頭。軍将斥其雞鳴狗盜,命剝掉甲胄奪走佩劍,降為軍仆。”
私兵不敢有絲毫隐瞞,道出知曉的一切。
“水潑城頭?”林珩咀嚼四個字,看向火光籠罩的嶺州城,“确是良策。”
就在這時,城門處又生變化。
守軍發現阮力的屍體,登時大亂。有人主張關閉城門,也有人認為該禀報鄭侯,還有人認定城內混入了晉國人,他們斷無可能守住。
甲士們吵嚷不休,城門一直洞開。
城民們發現異樣,瞧見出城的通道,竟然一股腦沖了過來。
“火撲不滅,快逃!”
人群中傳出鼓噪聲,由于環境太亂,很難确定聲音來源。
衆人也無暇去找出聲的是誰,眼見火舌追了過來,合力搬開剩餘的石頭,順着開啓的城門湧了出去。
逃出城的人越來越多。
等守軍意識到必須阻攔,人群已變成洪流,誰敢攔截就會被碾得粉碎。
“敗局已定。”
幾名甲長跌坐在地,面色慘然。
發現有甲士混入人群之中,他們也沒有出面阻攔,而是轉身登上城頭,環顧空空蕩蕩的女牆,再看火光下軍容森嚴的晉軍,只覺遍體生寒。
“那是公子珩。”
一匹黑馬出現在火光下,馬上之人黑袍玉冠,除了公子珩不做他想。
甲長心生狠意,幾人搬來守城的巨弓。
“僅此一箭。”
箭矢架上弓身,幾人同時爆發力量,需牛馬牽引的機關被轉動,弓弦拉滿。
甲長咬牙盯準林珩,雙臂用力,虎口勒到出血。
“公子珩!”
吼聲随風送出,林珩似有所感,立即收緊缰繩。黑馬奔出數步,破風聲擦身而過,未能擊中目标。
林珩轉過頭,就見一枚巨箭斜釘在地,箭頭完全沒入雪中。
“公子小心!”黑騎迅速聚集上來,護衛在林珩四周。
“無事。”林珩仰望城頭,捕捉到孤立的身影,未因襲擊憤怒,反而道,“鄭有英雄,可惜。”
幾名甲長并肩而立,血沿着手指流淌,淅淅瀝瀝落在腳下,凍結成一團團暗紅。
望向騎兵簇擁的公子珩,想到他年少親征,一路摧枯拉朽,今日兵臨城下,再觀至今躲在宮內不肯露面的鄭侯,幾人都感到心灰意冷。
“當日獵場,晉侯言公子珩繼承國祚,晉必蒸蒸日上。君上諸子無才,鄭将衰微。”
一名甲長拔出佩劍,俯瞰逃出城的鄭人,劍鋒橫過脖頸。
“君上損英勇,再無豪邁,鄭将亡。”
劍鋒劃過,血光飛濺。
幾名甲長心懷憂憤,自絕于城頭之上。
鄭侯宮內,侍人婢女驚慌逃竄,再無人看守珍夫人和蠱醫。
一道身影逆人流而行。
他做侍人打扮,衣袍卻不怎麽合身。混亂的人群中,他身形靈活,三兩下繞過回廊,來到珍夫人所在的偏殿。
和嘈雜的殿外相比,室內顯得異常安靜。
來人掃一眼空曠的前廳,立即繞過屏風去往後室。
果不其然,珍夫人和蠱醫都在。
一人手中捧着毒藥,另一人拿着引火的工具,分明是要将宮亂再推進一步。
“見過夫人。仆名庸,奉公子珩之命護夫人安全。”不待珍夫人訊問,來人取出一張絹,主動亮明身份。
珍夫人接過絹布,看到上面的印章,知曉不能作假。
她認真打量着庸,沉聲道:“你不是晉人。”
“仆乃越人,受公子珩調遣。”庸實話實說。他潛伏在嶺州城近半生,除了傳遞消息,都快忘記自己是一名甲士,曾經刀刃染血。
“公子如何吩咐?”
“公子命仆護衛夫人,送夫人出城。”
“僅憑你一人?”珍夫人皺眉。
“仆有死士十人。”
珍夫人考慮片刻,搖頭道:“暫不出城。公子要收鄭土,鄭侯不能留,鄭國氏族也該殺。但人言可畏,此事不能沾染公子。”
“夫人的意思是?”庸心頭一動,看向珍夫人目光閃爍。
“召你的死士進來,我來動手。”珍夫人手執陶瓶,瓶中是蠱醫配制的毒,見血封喉。
驚慌的人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傳入殿內,她卻面帶微笑,仿佛樂見這種混亂。
“君侯薨,鄭侯難辭其咎。我為君侯妾,為君侯報仇天經地義,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