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抗争之路
第20章 抗争之路
那年的研學旅行,溫西泠前後分別扮演了兩個角色。
頭兩天,她是趙奕民的計數器。
從在火車站集合開始,她就在點人數,上車點一遍,下車點一遍,隊伍每轉移一次陣地,她又要點一遍。
起初,她正在出來玩的興頭上,當個計數器并不影響她游玩的興致,面對動不動着急上火的趙奕民,她還要在背地裏嫌他“更年期”。
後來,她自己也成了趙奕民。
兩天內,愛發呆的美人劉青蓉因為半路遇到小貓而掉隊三次,四名愛探險的男生在探險途中迷路兩次,以及,每參觀完一處,都有人因自拍、上廁所、買零食而遲到。溫西泠逐漸暴躁。
某一次她明明數着人齊了,誰知裴雯雯忽然肚子疼,一聲招呼也不打,拽上翁琰就往廁所跑。為防耽誤後邊排隊的幾十輛大巴,導游沒檢查人數便喊司機開車。所幸,兩個被落下的女孩趕上了海實的最後一輛車,寄人籬下地回來了。
說來,這事的責任不在溫西泠,而在導游、裴雯雯以及一時僥幸的趙奕民自己。可這導游處理糾紛十分老道,剛剛事發便瘋狂道歉;而裴雯雯似是吃壞了,一張小臉蒼白,楚楚可憐;至于吓出一身冷汗的趙奕民本人,他向來沒有對自己發火的習慣,于是找到了一個絕佳的背鍋對象——溫西泠。
整整兩天,趙奕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時無刻不是神經緊繃,生怕哪個學生磕了碰了丢了,可學生偏偏體會不到他的緊張,像被放出籠的鳥獸四處撒野。這會兒他見到聊天聊得眉飛色舞的溫西泠,忍不住臉色一凜,丢給她一句:“就交給你這麽一件事,你都沒做好。”
溫西泠懵了,甚至忘了反駁。趙奕民一走,她委屈得淚眼汪汪,自诩在他手下務工大半年,雖算不得什麽管理天才,卻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還做出不少成績,沒想到趙奕民這黑心老板,竟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于是,溫西泠義憤填膺地扮演起另一個角色——她榮升為和成桦同一等級的搗亂頭子。
周三清晨,海實的四十輛大巴駛向井岡山市下七鄉。
海實集團與下七鄉政府的合作已經持續多年。每年這個時間,下七中學就負責接待海實師生,選定一部分初一初二孩子家庭,給海實學生提供三天三夜的食宿;來自一線城市的海實學生則來體驗農村生活,參與下七中學的活動并自行設計課題調研。
三班被分成 9 個四人小組,分別入住當地農家,開始三天的自由行。其中宿舍正好四個人的便自行成組。
分配給溫西泠宿舍的,是一個叫豔萍的初二女孩。女孩為自己獲得接待資格而喜不自勝,興高采烈地把四個姐姐領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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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萍家正是井岡山農村最普遍的人家之代表。家境貧寒,父母都上了年紀,為人樸實,日日外出務工;豔萍是長女,既能幹活又學習刻苦,是年級第一,她後邊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弟弟還在只會跑跑跳跳的年紀。
溫西泠四人被安排在僅剩的一個空房間,裏頭兩張床,均鋪了鮮豔的大花棉被,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幾人的行李箱一攤開,便把遠遠地在外頭觀望的小弟弟吸引來了,扒在門外探出個腦袋,眼巴巴地盯着幾只花花綠綠的箱子。
豔萍懂事,飛快地将她弟弟趕走:“去,去,不要看姐姐的東西。”
溫西泠見狀,連忙笑着拉住她:“你讓你弟弟妹妹過來,我們本來就給你們準備了禮物。”
四個人從箱子裏拿出準備好的文具和零食,分給三個小孩。妹妹腼腆而禮貌,還不時偷瞟一眼豔萍,看她的臉色;弟弟則快樂得忘乎所以,抱着零食就往自己屋裏跑,把文具抛到了九霄雲外。
溫西泠看着僅比自己小三歲的豔萍,心中竟泛起母愛來了,把自己的零食都一股腦塞給了她,并立誓拉她入夥,一起同黑心老板趙奕民抗争。
溫西泠的抗争之路,便是把學校明令禁止的事全部幹一遍。
紀律第一條,禁止靠近水邊。
豔萍家背後恰好就是一條淺淺的河,一道寬闊平坦的橋橫亘在河上。豔萍帶着四個姐姐去河對岸看自家菜園,走到橋中間,溫西泠心懷鬼胎地來了一句:“這河裏有魚嗎?”
豔萍眼睛一亮,一個勁兒點頭:“有的,有的,但是現在水太冷了,夏天我們班那些男生就會下水抓魚。”
溫西泠“噢”了一聲,十分惋惜。豔萍忽然指指橋底下河岸邊的蘆葦叢,“姐姐,你們喜歡那個嗎?”
不等溫西泠反應,李恩語先趴在石欄杆上喊了聲:“蘆葦嗎?喜歡!”
“我帶你們下去玩。”豔萍興沖沖地招手,領着四人跑下橋,踩着雜草叢中的小徑直抵河邊的碎石灘。
靠近水邊了。溫西泠心裏得意起來。
幾個女孩抓着折下的蘆葦在河灘上打打鬧鬧。溫西泠一擡頭,見舉着相機的數學老師杜雲龍站在橋上,鏡頭正對準嬉笑的她們,禿了的頭頂在太陽底下反光。她很驕傲自己的罪證被記錄下來,大大方方地比了個耶。杜雲龍對學生的積極配合相當滿意。
紀律第二條,禁止上山。
溫西泠認為,光是自己違紀還不過瘾,得發揮班長的帶頭作用,發動人民群衆一起違紀。
于是,入住下七鄉的第二天下午,她聯合成桦宿舍和賀文宿舍,靠三家小孩帶路,一起去爬村子背後的山。
山上其實沒有什麽風景,只有一座村民們偶爾去祭拜的土地廟。但吸引他們的本來也不是風景,而是打破禁令的背德感,成桦稱其為“野性的呼喚”,并為同伴們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釋:“這是為了全面深入地了解村民生活環境、融入農村生活。”
于是,這一夥人拿路邊撿的樹枝當登山杖,意氣風發地上了山,等到下山時已是夕陽西下了。經過村子時,以胡萬軍為首的老師班子慢悠悠迎面走來,正準備去附近的學生家蹭飯。
賀文推推眼鏡:“咳咳,老師要是問,就說我們是去調研……”
他話音未落,成桦揮揮手:“老師好!吃飯去呢?”
胡萬軍咧開嘴慈祥地笑:“是啊,你們這是去哪呀?”
“我們也正往家走。瞧,我們這剛爬山回來,都餓着呢。哎!爬山好啊,強身健體,親近自然……”
胡萬軍慈祥的笑容僵了一僵,他背後的趙奕民狠狠地剜了成桦一眼。
溫西泠心裏又得意了。
紀律第三條和第四條,禁止喝酒、禁止晚歸。
就在同一天晚上,這夥爬山犯一不做二不休,約在橋頭的大排檔,喝着啤酒吃燒烤,吃完一輪,開始談天說地,談到吃下一輪,吃到整條街空無一人,吃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白皖棠醉了,在店裏蹦跶了好一會兒,電量耗完倒頭睡了一覺,被江望月和豔萍攙回去了;賀文瞅着夜色已深,曾經身為班長的他良心不安,拽着兩個舍友、趕着兩個小孩也撤離了。
店裏還剩六個人。溫西泠和李恩語坐在一條長板凳上,緊緊地靠在一起,把整個人埋進外套。這二人還算清醒,只是臉上微微泛紅;葉修好像有幾分醉,乖乖地靠着牆,臉上挂着迷蒙的笑,看着越聊越歡的三個舍友。
溫西泠悄悄地盯成桦。他一晚上喝得不少,臉色卻沒什麽變化,口齒清晰,神态自若。他似乎很保守,不敢在這樣恣意的夜晚把話題往她身上牽,但時不時看她一眼,漫不經心地問她兩個并不打緊的問題,以确保她還沒糊塗。
快 12 點的時候,他看了一眼表:“呀,這麽晚了。”
“回嗎?”郝墨川好像意猶未盡。
“再不回,住家主人該擔心了。”成桦站起身,“你們等我一下,我送她倆回家。”
“我們家不遠。”溫西泠輕聲咕哝。
“還是送一下吧。”他堅持。
溫西泠和李恩語站起身,朝着家的方向走。走出大排檔的燈光範圍,街道便完全黑了。溫西泠擡頭定了片刻,繁星慢慢變得清晰。
成桦亮起手電筒。白光順着這條寂靜的街,遠遠打在路盡頭的牆上。
三個人慢慢往前走,誰也沒說話。忽然,溫西泠往前小跑幾步,闖進手電筒的光柱裏,她的影子瞬間莽撞地伸出去,恰在遠方的牆上翹起頭。
“鯉魚,看我多長!”她歪着身子擡了擡腿,地上的影子像一個滑稽的巨人。
李恩語不甘示弱,跑到她身邊,兩人一左一右地擡腿,搖搖擺擺地往前走,像孩子一樣咯咯咯地笑。手電筒的光在她們身後平穩地跟着,把水泥路面照得發白,使她們像是在雪中漫步。
溫西泠好像是驀然把身後的人給記起來了,回過頭。成桦的臉埋在陰影裏,只有隐隐的輪廓。
她正高興,于是沒有緣由地咧開嘴沖他傻笑,而後看見那模糊的輪廓也随之勾起嘴角。
她更高興了,高興得搖頭晃腦,拉着李恩語朝家跑。
手電筒的光一直跟到了家門口。
溫西泠沒看見,那個藏在陰影裏的模糊的輪廓,情不自禁地學着她微微晃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