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與夏
春與夏
森口語睜開眼睛,她的身體在下沉。
春日的光線照過蕩漾的波光,近在咫尺,明亮又溫暖。
她的黑發飄起來,拂過臉頰,嘴裏吐出的泡泡升過頭頂,浮向水面。
大腦供氧不足,出現黑色的幻覺,意識也漸漸模糊。她向那池面伸出手,卻觸不到陽光。
森口語在一個充滿希望的春日,沉入水底,尋找死亡的幻覺。
春日到處都是陽光,她在這水底,陽光總觸不到她。
盧娜伸出手,一把把森口語從泳池裏撈出來。
“我在練習憋氣。”森口語解釋。
蹩腳的理由。
可盧娜并沒有追根究底,用毛巾擦拭她淩亂濕潤的頭發。
“這樣啊,那下次記得控制好時間哦。”
毛巾絨絨的,盧娜的手掌蹭過她的臉頰,帶起一陣微熱。
那一刻,森口語愛上了盧娜。
可盧娜終有一天還是會離開她。就像所有的故事都有既定的敘事。她會長大,她會離開,而她只能呆在黑暗裏。
“盧娜,有喜歡的男孩子嗎?”森口語忍不住問。
Advertisement
可盧娜說:“如果說,我喜歡的是女孩子,你會覺得我很奇怪嗎?小語。”
這是故事的開始。
森口語開了一瓶果酒,匹配這剛到來的春日。
在那個春天,随着萬物複蘇,她感受到了一種生的欲念。
森口語曾以為,所有人,于她而言,都只不過是過客,他們不曾停留,她也不想讓他們停留。可盧娜,從冰雪皚皚,陪她到春暖花開。她的心融化成春水,如果這就是喜歡的話……森口語偷偷得細細地回味這份感情。她寧願忘記一切,也不願意忘記看向她時,她內心的激動。
森口語的心情和櫻花一起綻開。
櫻花飄落,猶如雪,如夢如幻,“到了櫻花的季節呢。”盧娜伸出手,接住飄落的粉白,森口語看到櫻花落入她黑如絲緞的長發,她穿着綠裙子,好似春之女神,綠色的裙角随着她的動作滾起,像是春天的圓舞曲。
森口語在冬天的時候将自己凍了起來,盧娜在春日解放了她。時間來到夏日,她又感到許多死亡的征兆。
首先是她夢到了她的自殺。夢裏的她吞了很多藥,但她是不會死的,褪黑素死不了人,只會睡很長時間。如果要死的話,需要的是別的藥物,森口語可以搞到一些藥,但她還并不想死。夢裏的她搞不到,于是她會醒來,然後繼續痛苦的生活着。森口語不知道這兩種人生哪個更好。
森口語還不想終結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她很想活着的意思。
她舉起手臂,看着皮膚下的青筋,她知道生命的脆弱,卻感受不到求生的本能。是的,森口語經常感受死亡的氣息,卻并不想死。出生在這個家族的時候,她的生命就不屬于自己,而是要被人奪去。
她在等待着死亡。
有一天她肯定是會死的,肯定不是壽終正寝——命運不會對她慈悲。也非自殺——她并沒有死亡的執念。更非意外——她的人生不會有戲劇性的結尾。
死了之後呢……
重生?她會重生嗎?媽媽說,就算死了,她也會有第二次生命。不,森口語并不想要重生。另一種人生是什麽?爺爺慈祥,父母恩愛,陪伴在她身邊?她會開朗,受人歡迎,有很多朋友?不,不可能的,就算重生,她過上的,也不過是同樣的生活。
既然是一樣的人生,又有什麽意義?
第二個死亡的征兆是媽媽離開了她。
媽媽總是很難過,又總是強顏歡笑。家族的諸多規矩,父親的冷漠與在外風流,爺爺說,家族需要新的繼承人。母親無法給這個家族需要的東西,于是在耗盡了青春歲月,耗盡了愛情,被榨幹所有價值後,被這個家族吐了出來。
森口語不想和媽媽告別,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假裝睡覺。可她睡不着,于是随手從書架裏抽出一本書。
床頭燈照亮書的名字:
《仲夏之死》
夏日,青春,死亡,糜爛。
森口語讀:“眼淚與悲傷不過是徒勞,她期待着死亡。”
她想哪一天她會不會變成媽媽的模樣,丈夫和女兒都在身邊卻依然寂寞又孤獨。如果是這樣,她還不如死在這個仲夏。她不想去告別,只是不想看到媽媽難過的樣子。她将自己關在房間裏。她和父母隔着一道門,又或者不僅僅是一道門。
那一刻森口語如此想逃離。
而盧娜在最合事宜的時候,出現在了她的花園。
“我是媽媽留在這裏的唯一理由。”森口語說。她尚且年幼,需要人照顧,而等她長大,這個家族也不再需要母親。森口語想這個家族一定讓媽媽感到窒息,她一定無數次想離開這裏。
而盧娜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說,沒關系,她會自由的,而你也會有你的人生。
森口語也是那時才意識到,離開對媽媽來說是好事。
這個家族讓媽媽的靈魂千瘡百孔,也給了森口語缺陷。
而盧娜來自一個完美的世界。
“盧娜的媽媽……是什麽樣的人呢?”
“我的媽媽……”森口語看到盧娜的躲閃,她垂下眼睛,綠色的眼睛似乎藏着嘆息。
“我的媽媽,是個美人。”盧娜輕輕說道,森口語看到她的眼裏藏着黑夜裏的星光。“她很愛我的爸爸,愛他愛到想要殺死他。”
殺死?
森口語眨了眨眼睛,視線落在盧娜的手腕上,她淡青的血管在蒼白如月的皮膚下清晰可見。她的手腕細極了,仿佛輕輕一折便會斷掉。她又想起那個夢,如果想要殺死自己的話,吞藥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更好的選擇是,用刀劃開皮膚。
第三個死亡的征兆是真正的死亡。
爺爺殺死了一個人,在家族的晚宴上。一個叛徒,将家族的信息交給了警察,爺爺割掉了他的頭顱,放在長長的餐桌上,對着家族所有人,殺雞儆猴,鮮血染紅潔白的餐桌,像是紅玫瑰的裝飾。
森口語總是想着那個人的死亡,回家的時候,也在想着。
盧娜幫她通關了游戲,森口語在玩到80%的時候失去了興趣。
森口語早早将注意力轉移到了其他方面去,她望向鏡中,說:“頭發長了。”
她從梳妝鏡臺上拿了一把剪刀遞給她,“盧娜,幫我剪了吧。”
“嗯。”盧娜應道,放下手柄,執起剪刀,在她的眼前緩慢的移動着。
森口語閉上眼睛。
咔嚓咔嚓的聲音近在咫尺,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也愈加清晰,如果此時她睜開眼,看到的,會不會就是她被剪刀刺穿的胸膛?
預想中的疼痛感并沒有傳來。
她睜開眼睛,看見盧娜認真緩慢的修理她鬓角的發。
只是死亡的幻覺。
“我不想再夢見她了。”森口語說,“就算她是另一個世界的我又怎麽樣?我只想要這一次的人生,就算重來,也不是我自己了。”
森口語看到夢中的她度過無數個失眠的夜晚,褪黑素并沒有起效,她焦慮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她有她的問題,我有我的黑暗,她不該出現在我的夢境。”
“嗯。”盧娜答應道,語氣堅定地好像施了一個魔法,“那從今晚起,她不會出現在你夢中了,你會夢見你喜歡的百合,大片大片的百合。”
森口語露出微笑,于是,正如盧娜所說,從今晚起,她不會再夢見那個少女,而會夢見她最愛的百合——大朵大朵的潔白鋪滿陰暗的房間。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裏,她□□,額頭布滿冷汗,臉頰比百合紅,而俯視她的少女,眼睛比枝葉蒼翠。
她看着她痛苦掙紮,微微一笑,俯下身,輕吻她的耳朵。
“小語,我愛你。”
森口語猛然睜開眼睛,心髒瘋狂跳動的聲音回蕩在耳際。
她緊咬嘴唇。
又無力地笑了笑,她夢到了,也預感到了死亡。她知道她會死在那個人手裏,可那又怎樣?森口語坐起身,打開床頭燈,翻開未讀完的《仲夏之死》,等待她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