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彥桾之難（六）
近來種種跡象表明：桓啓對翕教不忠。
彥桾既興奮又緊張。她的判斷沒錯，桓啓對翕教有二心，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除掉他，而不需要有任何顧慮或愧疚。問題是，對付桓啓這樣一個手握大權的人，容易嗎？
當然不容易。桓啓不是一個人，他背後有一個桓氏——這個家族自翕教創教以來便繁衍不息，族中子弟衆多，雖然在桓劼事件中受了打擊，崛起的速度也是驚人。況且，桓啓與裔昭來往頻繁，這兩個人若是聯手，事情就難辦了。
無論如何，事情到底朝着彥桾希望的方向發展。收集到的桓啓叛教的證據越來越充足，有些內容甚至暗示了桓啓預備叛亂的日期及參與叛亂人員。為謹慎起見，彥桾暫時還不敢将這些禀告母親。
父親榮佐死後，彥桾與母親神熺更疏遠，血濃于水的感情似乎被稀釋了。彥桾也有自己的驕傲，她把挫敗“桓啓叛亂”看作是對整個翕教的功勞（翕教在某種程度上将成為她的私産）。所以，她不想事态明朗化之前驚動別人，她想自己一個人獨享這份功勞，最好可以借機好好讓神熺羞愧羞愧。
外面的流言也對彥桾不利。因為沒能及時回去見父親最後一面，彥桾的德行漸漸成了教中人士議論的主題。總有些人憂心忡忡地上書神熺，請求好好教育神女，并且把這個教育神女失職的責任推給裔昭。唯一能令彥桾感到寬慰的是，有人借着這件事試圖動搖裔昭的權位，這說明彥桾會有不少潛在的同盟者。
唯一的弟弟榮士攸來看望這個神女姐姐，他不是一個人來，他帶着妻子和剛剛出生的孩子。在姐弟的交流之中，彥桾感到弟弟對自己的責備，她對此十分不快。弟弟還暗示她，盡快生一個孩子，這樣能令母親高興。
榮士攸的想法是，有了家室子女的人才能更像個成年人。姐姐彥桾最好盡快生個孩子，好讓教中那些人不至于像批評小孩子一般批評彥桾。而在彥桾看來，弟弟是在幹涉自己的家事，她表面上沒有說什麽，心裏已經大不高興。
孩子的事在康純其那兒得到回應。康純其不無擔憂地說，如果生下一個女兒，會不會威脅到彥桾的地位？外面的言論對彥桾十分不利，有人提出要更換神女。神熺是個重視血統的人，雖然現在沒有實際行動，難保在彥桾有女兒之後動搖。畢竟，神熺現在還不算老，她還有足夠時間培養下一代繼承人，而那些對彥桾不滿的人，也會有一個更好的借口。
彥桾深以為然，對弟弟的提議未免多了一份惡意揣測。榮士攸見姐姐态度冷淡，也不願多說了。在那之後不久，榮士攸便去了外面歷練，幾年後才回來，已經沒辦法對彥桾身上發生的事做什麽了。
那年冬天，已經過了小年，彥桾得到消息：桓啓将聯合一幫勳舊子弟在除夕之夜發難。
彥桾召集了身邊的人商量對策，有人提議，直接禀告神熺，請神熺定奪。彥桾稱此舉魯莽，給否決了。其實，是彥桾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解決這件事。她認為翕教上下的人雖然對她有些非議，但只要她振臂一呼，神女的身份自然能為她引來諸多支持者。因此，她絕不準備驚動別人。
有人說“擒賊先擒王”，不如趁桓啓尚未叛亂，先将他拿下，敵人群龍無首，自然好對付。這主意得到彥桾的支持，于是成為解決問題的辦法。
具體怎麽行動，卻是個大問題。桓啓有一身武藝，身邊高手如雲，一般人想接近他都不容易，又如何将他拿下？衆人躲在小閣樓裏議論半天，最後決定暗殺桓啓，還是雇兇殺人。
按這個計劃，将在二十五日夜派出刺客刺殺桓啓，事成之後，由彥桾入宮向神熺禀明桓啓叛亂的事實，便可論功行賞了。對于刺殺失敗的後果，彥桾壓根沒有考慮。
此次刺殺行動自然是失敗了，問題不在于彥桾臨時雇傭的殺手如何無用，而是桓啓身邊的護衛太強。這雇傭的殺手又是極沒有職業道德的，被俘獲以後便把什麽都說了。而桓啓居然出乎意料地将殺手直接處死，對外宣稱這是仇家尋仇。
彥桾只知道刺殺行動失敗了，桓啓那邊什麽動靜都沒有，她反而慌了神。匆匆召集起來的人又是都是些沒主意的，聽到刺殺不成，便灰心喪氣，有人甚至意欲背叛彥桾。彥桾已如熱鍋上的螞蟻。
給彥桾提供消息的人說，桓啓去見了裔昭，二人談了許久，準備聯合叛亂，時間提前到二十七日。因為，神熺在二十六日下午離開昭明神宮，會在城外的什桐神廟住兩天，直到二十八日才回洵都。趁神熺不在洵都的時候動手，雖然冒險，卻也有幾分勝算。
彥桾問衆人有什麽打算，衆人面面相觑，半天才有一人提議先禀報神熺再行決定。彥桾大怒，将那人罵了一頓，便無人敢再提這個辦法了。
康純其出了個主意，柿子要撿軟的捏，不妨拿裔昭開刀。裔昭地位雖高，卻不似桓啓那般有衆多高手保護，下手自然容易些。他說，據可靠消息，二十七日清晨，裔昭會從私宅前往什桐神廟，那時候街上人少，下手會容易些。
康純其的建議是，依靠的彥桾的護衛除掉裔昭，然後迅速離開洵都前往什桐神廟，請求神熺定奪。裔昭一死，事情明了，神熺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他的話刺激到彥桾內心深處的想法。彥桾對裔昭有怨，是近來才爆發的。在彥桾看來，這事的難點在于如何對昔日恩重如山的師父下死手。因為裔昭背叛翕教，神熺對裔昭的信任也成為一種罪惡了。所以。彥桾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彥桾的真實想法是：召集一衆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護衛，先殺裔昭，再挫敗桓啓的陰謀，然後占領洵都，逼迫神熺承認既成事實。康純其顯然明白她的想法，已經調動一切康氏能夠調動的人馬，成敗便在此一舉。
下手的時間定在二十七日清晨，彥桾親自帶着人馬埋伏在裔昭私宅的街道上，等裔昭出門時再動手。
天灰蒙蒙亮，一隊黑衣護衛出現在私宅大門外，擡肩輿的武士垂首侍立。私宅大門緩緩開啓，裔昭從裏面出來，她身後跟着管家和許久沒出門的裔猷。在裔昭擡起一只腳邁下臺階時，一只羽箭破空而出，直直朝裔昭而去。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裔猷撲了上來，羽箭射中了裔昭，卻射偏了。
康純其一聲令下，早已埋伏好的護衛從四面八方沖向裔昭。那隊黑衣武士臨危不亂，擺出陣型迎敵，裔猷和管家護着裔昭往私宅裏退卻。
彥桾站在原地，手裏拿着弓。在羽箭離弦的時候，她心裏湧起一種莫名的感覺。當師父倒下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後悔，她竟然忽然意識到這次的行動是多麽魯莽。她被怨恨和虛榮蒙蔽了雙眼，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裔昭倒下那一刻，不知是不是錯覺，彥桾感覺到師父的目光。淡淡的，沒有任何情緒，或許這才是師父的本來面目。因為重視彥桾，所以才會免不了露出些平常人的情緒。
康純其這邊帶的人在數量上站着優勢，面對那一衆黑衣武士時，卻還是異常艱辛。流了一地的血，裔昭私宅的大門還是關上了。
馬蹄聲從不遠處傳來，大批武士很快出現在彥桾視線中。康純其看情況不妙，趕緊跑過來帶彥桾走。守城門的還武士不知道城裏發生的事，便把彥桾等人放走了。裔昭不死，唯一挽回的可能就是跑到什桐神廟去見神熺，但慌亂之中，彥桾等人竟然踏上了另一條路。
神熺追擊彥桾等人的命令傳來時，彥桾已經死了心。
後人關于此事的記述是：神女彥桾受人蠱惑，率衆襲擊大祭司裔昭肩輿，不成，恐，即叛亂。神熺下令緝拿彥桾等，彥桾與康純其據南山神廟，畏罪自殺，夫妻同日而死。時人謂之“彥桾之難”。
事後，神熺倒是漸漸後悔了。她恢複了彥桾的姓氏，命人主持彥桾與康純其的引魂禮，赦免了一批因參與此事而受到懲治的人。
同時，還發生了一件不為人知的事：裔昭向神熺獻上養子裔猷的首級，并請罪。
“彥桾之難”是神熺時代的大事，它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可以說，若是彥桾繼承神熺成為神尊，便不會有後世的“巫神”裔昭。
彥桾的弟弟榮士攸後來成為裔昭最頭疼的敵人，與此事有莫大關系。
裔昭在向小徒弟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語氣始終淡淡的。她說：“彥桾是為師第一個徒弟，她的錯，便是為師的錯。”
小徒弟道：“徒兒聽人說，這是天意，非人力可為，師父不必自責。”
裔昭道：“這不是天意，是人禍。那時候，為師第一次給人當師父，就如第一次做父母一般，手忙腳亂，進退失據。”
在翕教，拜師收徒是件很要緊的事。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在翕教深入人心。就算事情已經過去許久，彥桾射向師父裔昭的那支羽箭，始終為後人诟病。
而裔昭一生只收了六個徒弟，頭一個是彥桾，第二到第五個是神熺以後的四代神尊，第六個即關門弟子就是眼前這個女孩。近百年的時間過去了，也不知裔昭總結出做師父的經驗沒有。
就算裔昭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也只是在小徒弟那兒增添了大祭司的光輝，絲毫不至于影響她的形象。最後一個弟子相信，師父始終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而理解師父的話則成了一個難題。
裔昭溫柔地瞧着小徒弟，眼前竟然浮現出彥桾兒時的模樣——那時候的彥桾，總是對她敬畏有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