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彥桾之難（一）
“彥桾，出來！”
“彥桾，出來！”
神廟外面的武士大聲呼喊着，一浪高過一浪的聲音，給了躲藏在神廟大殿之人巨大的壓力。
彥桾看着前來勸降的神廟祭司，問：“母親大人真的說，我不再是翕教的神女，不再是她的女兒，不配姓澹臺？”
面容蒼老的祭司以颔首作答，勸道：“無論如何，大人都不能困守此地了。您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就是翕教八大神廟之一，南山神廟的主殿，還有什麽玄機？
彥桾面露困惑之色，她身邊的康純其握緊了染血的劍柄。此刻，同行的護衛已經被遣散，大殿之中僅此三人而矣。
“此地，乃是當今神尊之生母、翕教第十六代神尊神燮升天之地。”
彥桾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南山神廟祭司，過了許久，她才露出黯然之色，緩緩轉過身去，面對着大殿中的神像，不再看祭司一眼。
“您請回吧。半個時辰後，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祭司看了看康純其，然後向彥桾的背影拜了拜，正欲告辭，卻聽彥桾顫聲問：“我師父她老人家，如何了？”
是師父，而不是大祭司，這其中的波瀾只有彥桾自己知道。
殿內的祭司面不改色道：“大祭司不過受了些皮外傷，并無大礙，大人盡可放心。”
“好，我知道了。”
彥桾的話語裏露出淡淡的欣喜，卻滿滿都是逐客之意。
南山神廟主殿的大門緩緩打開一條縫隙，外面的月光由此鑽進神聖莊嚴的大殿，随着大門緩緩阖上，大殿內只剩下靜靜燃燒的燭光。
許久的靜默之後，彥桾緩緩地轉過身，面對着康純其，悠悠道：“事已至此，我唯有以死明志。”
她那清亮的眸子裏，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康純其橫劍當胸，坦然一笑，“你死，我不會獨活。”
半個時辰後，南山神廟的祭司照着約定，領着手持兵刃的武士到了大殿外。推開大門的那一刻，他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立刻變了臉色。
關于南山神廟發生的這件事，要說清楚了，得往前追溯，至少得算到翕教第十八代神尊神熺還做着神女那會兒。
神熺的神女之位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其間經歷諸多波折，才終于如願以償。事關她終身幸福的婚事，便與此有莫大關系。
神熺當年以神女的身份嫁給了榮佐——此人被譽為翕教那一代最有前途的巫師，其家族更是屢次與翕教神族聯姻，顯赫無比。顯然，神熺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為所謂愛情而放棄自己所求之物。
25歲的時候，神熺生下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按照習俗，這個女孩随了母親姓澹臺，名彥桾。兩年後，神熺第二個孩子出生，是個男孩，取名士攸，随父姓榮。這兩個孩子出生在翕教最顯赫的家族，人生注定與衆不同。
由于神熺按照這幾代神尊的習慣，預備着把神尊之位傳給彥桾，對彥桾的教育未免嚴格了些。為了體現對昔日伴讀的信賴，神熺還把這個最珍愛的女兒交給裔昭——這個日後聲望蓋過無數神尊的女巫。
彥桾是在父親的寬容、母親的責罵、師父的嚴格要求下成長的，行過笄禮之後，神熺準備給愛女尋一門好親事，不料彥桾竟以年紀尚幼為由婉拒。一來當時彥桾确實可以認為小些，二來做父親的榮佐、當師父的裔昭都認為可以緩一緩，這事就這麽耽擱了。誰也沒料到，禍竟這樣埋下了。
這日，神熺散步時無意走到女兒住的院子，便走了進去。彥桾不在，侍奉的小丫鬟多半在躲懶，神熺因此輕易進了女兒的房間，不經意看到女兒書桌上擺放的一塊玉玦，頓時大怒。
彥桾被找回來時，已聽人說了個大概情形，心裏明白了大半。她又氣又惱又怕，提心吊膽、宛如壯士般去見了母親。
神熺一直在女兒房間裏等着，看女兒垂頭喪氣地進了門，氣倒是消了些。她冷冷問：“去哪兒了？”
彥桾低着頭，不敢看母親，輕聲道：“去狩獵了。”
彥桾性子像其母，喜歡騎馬打獵這些事。翕教的十八勳舊有一半都是靠武功發的家，尚武之習，不論男女，本不足為奇。只是，彥桾難免多接觸了幾個勳舊子弟，便惹出事來。
神熺冷眼看着面前的女兒，女兒像她，卻是值得高興。可她更生氣，她只希望女兒把自己的優點繼承了，誰知女兒把她那份缺點也繼承了不少。一般人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缺點，大概不會太待見這人，何況還是面對自己最珍愛的孩子。
“一個人去？”
彥桾一聽，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她倒是知道一點母親那生氣時能在雞蛋裏挑骨頭的性子，這會子若是回答一個人去，便是不顧神女的體面、不管自身的安危，一意孤行，準挨一頓痛罵；若是回答同別人一起去，那和什麽人去了，自然都得說清楚，便什麽都瞞不住了。
她眼珠子轉了轉，壯着膽子，把心一橫，擡頭直面母親那冷厲的眼神，堅決地表明自己的決心：“母親，恕女兒不孝，不能與裔氏聯姻。”
說完，彥桾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其實，這不是預定的程序，只是她剛才說完那些話，再面對母親的眼神，便覺哆嗦不已，順勢跪了下去。
要說逼迫彥桾與裔氏聯姻這事，還得從神熺年輕時說起。那時候神熺是不受待見的少主，身邊有兩個伴讀，因為各種原因死了一個，只剩下裔昭這個命大的。神熺心裏愧疚，之後與裔昭共患難，便把那愧疚之心一點一點移到裔昭身上，由此惠及整個裔氏一族。
裔昭也是怪人，不理會身後排隊等着多少大好青年才俊，硬是打定了主意一個人過日子。因她權勢愈來愈大，裔氏沾了光，無以為報，又想着拍馬屁，便将裔昭侄兒裏一個名叫裔猷的，送給裔昭做養子。裔昭推辭不得，只得白白領受了一個兒子。因為平日裏忙，對這個兒子管教不甚嚴厲，致使他作出不少荒唐事來。
神熺一邊想着如何厚待裔氏，一邊想着為彥桾找一個有力的靠山，正巧有裔昭這個養子，年紀合适，宜婚嫁，便做了主。要說呢，翕教中大族的聯姻本不是什麽稀罕事，當年神熺便肯如此犧牲。她哪裏想到，自幼在父母羽翼之下長大的彥桾竟如此蔑視父母的“媒婆”。
彥桾今日把話說了出去，便跪在那兒，再說不出半句辯駁的話。她想着，母親的積威在受到挑戰之後，定然是要大發雷霆的。誰知道，過了許久，竟沒半點動靜。彥桾心下好奇，這好奇之心漸漸将那恐懼之心壓制下去，使她擡起了頭。
這一擡頭，正好迎上神熺那冷厲憤怒的眼神，耳邊傳來一句：“你誠心想看我笑話，是嗎？”
彥桾這次沒法把頭縮回去了，只好小心翼翼地應對着母親的質問，答道：“女兒不敢。”
這是一句不得不說卻說了無用的話，本是用來安撫生氣的神熺，事實上的結果是讓神熺更加惱火。然，神熺卻在聽了那句話後微微愣住了，她像是被觸動到了什麽，竟然呆了片刻，心似乎在一瞬間飛到了很久以前。
不過是那片刻的事情，神熺很快回過神來，但她沒有再向跪在地上的女兒發脾氣，而是起身離去，竟連半句話也沒留下來。
彥桾目送母親離去，心裏莫名其妙。确定母親已經回了寝殿後，彥桾便去父親常住的地方。不用懷疑，神熺與榮佐雖是夫妻，卻經常異地而居。
因為翕教的習俗，彥桾随母親姓，将來是翕教的神尊，培養她的重擔便落到了做母親的神熺身上。神熺因為這些壓力，自然無法對彥桾太過寵溺，而榮佐因為不需要對彥桾的成長負責，自然流露出做父親的天性來。同樣的，榮佐對兒子榮士攸極為嚴厲，這給了神熺展示母愛的機會。
榮佐的确被認為是他那一代最有前途的巫師，只是不像會是長壽的模樣。大約是四年前，榮佐開始露出病态，此後深居簡出，專心養病，常人難以見他一面。
彥桾到了父親面前，便露出乖巧女兒的模樣。她委委屈屈地把今天的事對父親說了，還在末尾堅決表态：“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嫁給裔家那輕浮小子！”
榮佐端坐在榻上，身着家常衣服，手裏還拿着一卷書。他聽了女兒的控訴，微微一笑，道：“你這是在埋怨。你埋怨你母親偏向裔氏桓氏，不向着榮氏，把當年的康氏更是丢到了一邊去。你更埋怨你母親事事為裔昭着想，卻把丈夫兒女放到一邊，我說的對嗎？”
彥桾明顯感到驚訝，對父親的說法又覺得無從反駁。
“你這孩子，還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彥桾豎起耳朵，湊上前去。
“你要明白，你是你母親唯一的女兒，是翕教未來的神尊，不能跟裔昭、桓啓那些人比。裔昭一直追随着你母親，大事小事好事壞事，多少不能言說的事，都是她幫你母親去做的。這些，你能嗎？桓啓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有了他，翕教就不再只是一個江湖門派。而你，坐享其成即可。”
“不，我認為不對，不對的事就不該去做。”
彥桾面露鄙夷，“這兩個人為翕教立下汗馬功勞，我不否認。可要把我當成一件器物，拿去與他們交換，我不幹。”
榮佐看着這個倔強的女兒，知道勸阻沒有多大效果。女兒認定的事，除非她自己改變看法，否則誰也動搖不了。
彥桾從榻上下來，在屋子裏踱了幾步，忽回過身來對父親道：“我決不會嫁給裔猷那小子，因為——”
她把聲音拉長，緩緩道：“我有喜歡的人了。”
榮佐竟不覺得驚訝，只是笑道：“是誰？竟有如此福分，讓我的女兒動了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