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宮蟾之禍
這宮蟾啊，随母家姓了澹臺，便是澹臺家的人，有資格去争那至高無上的神尊之位。可她時運不濟，上頭兩個姐姐都做了神尊，獨她一個，始終屈居人下。到最後，連家都回不了，客死他鄉，好不凄涼。這一切，也許打娘胎出來就注定了。
宮蟾的禍端源于長姐神燮的暴斃。關于神燮之死，知情者諱莫如深，不知情着靠着好奇探讨幾番，亦不敢深入。時過境遷，終成為一樁疑案，不時被好事者拿出來，作為談資而已。故而，裔昭亦不肯在此事上多說一句。
裔昭要說的乃是宮蟾被迫離開洵都後的事。話說那時的宮蟾，正是少女思春的年紀，無奈被飛來橫禍壓抑住，到那江湖上漂泊幾年，這才在機緣巧合之下迸開一朵桃花。
那日，正是中元節，宮蟾閑悶得忘記了時日，稍稍梳妝一番，換上平日裏喜歡的一套衣服，也不帶半個護衛，就那麽在傍晚時分出了門。這麽逛了幾圈，終于發現問題。江湖兒女，手上總有些血，宮蟾自诩是不怕的，她把膽子撐起來，又溜達些地方。
這路上，總見到有人在燒東西。宮蟾把眼睛亂瞄着，就這樣，她與一個人對視上了。
那是一個比她大幾歲的年輕人，生的器宇軒昂，眉目間有着江湖人的豪氣，舉手投足又帶着書生意氣。他身着素服，那料子不是普通人家負擔得起的。那眼神裏流露的淡淡憂傷，這淡淡的憂傷在見到宮蟾之後便蕩然無存。
他在路邊燒衣物紙錢，是一個人。宮蟾看到，那未燒盡的衣物屬于女人，而且是年輕女人，她心裏不禁盤算起來。
裔昭大祭司：宮蟾不過在人群中多瞧了一眼那俊朗的少年，那少年亦癡癡瞧着她，這兩人就這樣對上眼。所謂一見鐘情，不過如此。
小徒弟：師父，這故事俗套。一見鐘情，多美好的事情，宮蟾又是那樣的身份地位，怎麽跟沒見過男人一般？
裔昭大祭司一想，倒也有些道理。那宮蟾離開洵都前，可是待在神燮身邊，不知見過多少俊美少年，論樣貌，論門第，哪樣比不上那個中元節遇到的人？怎麽就到那時候偏偏把持不住？莫不是見鬼了？
裔昭大祭司把慈愛的目光投向小徒弟，小徒弟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孩子應有的純淨，這正是她收這個孩子做關門弟子的原因。她只考慮了片刻，便決定把話說下去。
大祭司說：這世上之事，說白了，都是俗套的故事。只是，因為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故而顯露出千百萬種變化，總有些變俗套為感天動地了。你要明白，一切說穿了，便是那副模樣。
小徒弟似懂非懂，露出崇拜之色。
繼續說宮蟾的事。話說那宮蟾，美麗的臉上挂着明豔動人的笑容，在中元節與路邊一個面帶憂郁的少年對上了眼。那少年名叫端木瑜，是端木世家的長子，庶出，因為心愛的女人嫁做人婦，故而把昔日一切相關之物拿來統統燒掉，正獨自一人在這兒感傷呢。
宮蟾初見這端木瑜，便覺得順眼。這端木瑜見了宮蟾，什麽都忘了，跑過來搭讪。他是個極會讨女人歡心的人，似乎還有些喜新厭舊的毛病。一時腦袋發熱，卻又像個不知愁滋味的少年。
一番交談下來，這二人就如私定終身般的情狀。此後，二人多次見面，漸漸如膠似漆，不可分離了。
宮蟾的身份本是極為隐秘的事，她身上又帶着翕教上層不可為外人所知的秘密，處境自然十分危險。因為翕教內部的争端，宮蟾才得以在一派人馬的保護之下順利離開洵都，從此漂泊天涯。端木瑜的出現，好似給了她一個停留的港灣。
翕教江南分壇壇主白延壽奉命保護宮蟾，時日一長，未免有些松懈。就這樣，宮蟾受到了一次襲擊，端木瑜趁此機會英雄救美，大大顯示了一番身手。
說到這兒，裔昭看着小徒弟那略顯沉思的模樣，解釋道：英雄救美亦是極俗套的，可屢試不爽。你想想，若是你有了心愛的人，能不希望他像一個男人一般來一回英雄救美嗎？
小徒弟眼裏流露出不屑，裔昭瞧了，忽然覺得自己一個老太婆越發不懂小孩子心思了。
話說這宮蟾遭遇了一次襲擊，自然得對端木瑜說些什麽。她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卻也把那些要緊的藏在心裏。端木家是江湖世家，亦是正經的商人，因此，端木瑜剛剛知道的時候并沒有表現出什麽不悅。相反，他對宮蟾倒是愈發溫柔體貼。而宮蟾此時受到洵都的責難，亦願意找個臂膀，二人關系因此更上一層樓。
只是，端木瑜終究是個浪蕩子，待久了，便有些膩味。他對權力有極大的欲望，時間一長，便把對翕教的仇視之心慢慢轉嫁到宮蟾身上，只是暫時隐忍不發。
二人最後一次在端木家的密道裏幽會，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是端木瑜的生母曾氏。這更像是一次計劃好的行動，宮蟾沒防備，因此被逮了個正着，白白挨了一頓數落。曾氏把兩家的身份說開了，宮蟾知道輕重厲害，又見端木瑜着實是個孝子，只好自己灰溜溜地離開，發誓不再回來。
宮蟾自幼見慣了翕教上層的明争暗鬥，輕易不肯把一顆心許人。她這次動了心，幸而早早地醒了，也就露出了澹臺家女子的冷酷。因為洵都的變故，江南也待不下去，宮蟾便借着這個機會離了又一個傷心之地，到了更遠的地方。
要說呢，宮蟾也是個女中豪傑，她離開江南後，才真正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才過上稍微安穩的日子。然而，就像與端木瑜那無果而終的戀情一般，宮蟾的好日子随着當時的五子即後來的神熺出現在天山而終結。
那日秘宮燃起了熊熊大火，宮蟾帶着她半生的心血靜靜等着化為灰燼的時刻。就在此時，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火光之中，慢慢走向宮蟾停留的地方。
還是那個人，卻已不是少年，那滿臉的滄桑，不僅僅只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在距離不到五丈的時候，火中的二人忽然跑了起來，不顧煙熏火燎，沖到對方身邊，緊緊相擁。
“我回來了。”
“真是的，害我在臨死之前還得受驚吓。”
那明豔動人的笑，像這大火一般，慢慢地熄滅。
裔昭大祭司：你可知道，這便是所謂“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徒弟沉思不語，看樣子還沉浸在故事之中。
外頭的巫師來禀報，神炔派人過來請示壽宴的事。裔昭擺擺手，讓把人帶進來，她雖不喜被人打擾，卻終究不願拂了神炔的面子。
前來請示的人乃是裔家的晚輩，這一代的佼佼者，卻不是裔昭的近親血統，而是裔氏嫡宗。
這個裔氏嫡宗即便在裔昭面前也是不卑不亢，他簡明扼要地傳達了神炔的意思，除了籌備壽宴的情況，還有給裔昭上尊號的意思。
裔昭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做了大祭司，侍奉着神熺。神熺病殁，裔昭以大祭司身份撫養年幼的神熾，代理翕教一切事務，慢慢賦予了“大祭司”這個名稱不同尋常的意味。如今，她仍然頂着大祭司的名頭住在什桐神廟，雖多次請辭，卻因實在沒有更好的安排而作罷。而神炔想給裔昭上尊號，恐怕有把“大祭司”這一稱號收回來的意思。
在很長時間裏，裔昭就是大祭司，大祭司就是裔昭，翕教的人習慣了，裔昭自己也習慣了。
“大祭司勞苦功高，不上尊號不足以顯示大人您的尊貴。主上與諸位祭司長老商議，預備着在壽宴當日為大人奉上‘巫神’的尊號。”
裔昭大祭司看着這個匍匐在地的後輩，眉毛動了動。按翕教的規矩，神尊即神明，從未有神尊之外的人獲得這一地位。若是尊她裔昭為“巫神”，與諸神并列，便是壞了這個規矩。誠然，裔昭是翕教六百年來最尊貴最有影響力的大祭司，這樣雖為僭越，卻不可謂過分。但，僭越終究是僭越。
“你們有這份心，很好。”
裔昭大祭司一臉慈祥地看着地上的人，“但老身始終不敢與神熺并列，還是作為下屬的好。”
神熺是對裔昭而言極為重要的神尊，正是在那時，裔昭逐漸掌握大權，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祭司。也只有擡出神熺，才能壓住裔昭日後的光環。
那後輩聽了，又是苦苦懇求一番，裔昭終究沒松口。
待屋子裏只有師徒二人之際，小徒弟問：“師父，您是六百年來最有權勢的大祭司，受這個尊號是當之無愧，為什麽不接受呢？”
裔昭想，當真是童言無忌，她微笑着撫着小徒弟的頭，“來，為師再給你講幾個故事，你就會明白了。”
事實上，裔昭在心裏想：這神炔，就不能等我死了再上尊號？那時候，就算再過分的尊號，我老人家便可當做什麽都不知道，欣然接受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