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事小事
師兄的事無小事。
“程肅”已經入葬,大家便在靈堂的幹草上坐下來, 聽師兄講那揀徒弟的故事。
道一語言簡練, 程素素連猜帶潤色, 還原了整個過程。
道一并沒有考慮到這麽早就要揀個徒弟來養的, 然而師門傳統, 徒弟就像龍卷風,總是來得那麽得猝不及防。程素素說有點奇怪的味道,這味道其實很淡, 淡到掃個屋子潑點水, 一般人都聞不到。
冬天嘛!連味道都仿佛被凍住了。
然而程素素不是一般人。
何況, 躲在玄都觀裏的這位, 呃, 小師侄?連這個條件都沒有,已經好幾個月沒能好好洗個澡了。
就讓程素素給聞了出來了。
程素素順口給道一提了一下, 道一回來自己也留意一下,畢竟是紫陽真人留下的靜室, 程玄還時不時去住幾天。
這姑娘躲得很謹慎, 道一又唯恐有什麽陰謀,暗中布置, 又不宣揚。額外花了兩天功夫, 終于将人抓住。抓到的時候, 還以為是一個男孩子,一個小偷。這就很不需要客氣了,道一在街上混過的, 知道這些人裏不能說沒有良善,然而小機靈、小貪心、不誠實等等毛病,比條件好的小孩子更明顯也更難管教。
本想将人趕出去的,卻又改了主意——躲了這麽長時間?沒有對玄都觀構成破壞?他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先審一審!
私設刑房之類的事情,老實道士是不會幹的,但是有幾間關門下弟子小黑屋,難道不是應有之義嗎?抓到的這個小髒猴子,不是京城人,雖然也努力說着官話,卻能聽出口音來。聽他用詞,偶爾比程素素還要斯文一點。
道一板着臉,說要将他送官,才問出實情來。這孩子親娘早死,與父親相依為命,他爹給人當賬房,他跟着認點字、會看個賬。教匪才興那會兒,他爹精明,見勢不妙,爺兒倆卷鋪蓋就跑。一口氣往北,想再找個賬房的差使,一直找到京城,未果,死了。
不少寺廟道觀會容留種種原因一時不能回鄉安葬的人停靈,費用當然視情況而定。然而老家打仗,歸程無期,只好給他爹在京城郊外找塊地方先葬了再說。埋完了,還剩點錢,接着就遇到了偷兒。
當時玄都觀攤上大事兒,一團糟,他就潛到玄都觀裏來了。朝廷平叛,要遣返流民回原籍,她就決定,先窩藏在玄都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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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一不敢全信他,也不知道他在靜室這些日子,到底聽到了多少內容,是不是別人派來的探子。又問不出別的來,便想以收他為徒的名義,将人拘在道觀裏,徐徐觀察。若是沒有問題,那就當真徒弟養着,露出狐貍尾巴,貧道就要斬妖除魔了。
揀了,就要好好養,哪怕是存疑的,也要給他洗一洗,換個幹淨衣服。
當年,程玄揀到他的時候,他也髒兮兮的,渾身是刺兒,丫環婆子不敢靠近,然後就被程玄揪過去涮了。
這一涮就……當年是涮出師徒父子情來,如今……
“啊——流氓!妖道!”
然後就是現在了。
“哈哈哈哈!”程素素坐在一堆幹草上,笑得快要歪倒了。
道一老羞成怒:“不許笑!”
“好好好,不笑,不笑,哈哈哈哈!”師兄的臉色真是太精彩了!程犀兄弟也笑不可遏。
道一別過臉去,不理他們了。
終于,程素素笑夠了,問道:“人現在還在觀裏嗎?”
“嗯。”道一不開心地點頭。
程素素從地上爬了起來:“那走吧,去看看哎。”
“你又要做什麽?”道一十分警惕。
程素素莫名其妙:“一個姑娘放你那兒,合适嗎?你能将她怎麽樣?當然要我出面啦。再說了,哪兒不躲,偏躲這兒,不擔心嗎?你把人給看了,打算怎麽收場?走投無路偷兩口吃的,那得給人個交代。要是有意打探消息,就得撬開她的嘴,知道背後的人。”
程犀道:“大哥,讓她一起去吧。”沒有比程素素更合适的,執行這個行動的人了。無論是問話,還是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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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京之後,直奔玄都觀。
依舊是在靜室。
程素素第一次見到了李墨,一個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奔波勞碌,讓李墨顯得瘦削,眼睛裏卻透出一股警惕的機靈。看起來,罵完“妖道”之後,“妖道”并沒有“妖”了她,還讓她洗了個囫囵澡,給她找了身幹淨道袍換上了,頭發卻是拿支荊釵草草別起來。
“妖道!”一見到道一,這女孩子就兩眼噴火。
道一頗覺理虧,畢竟……咳咳。聽過道一描述的程犀等人,也有些尴尬。打定主意,不能讓這個可疑的、有可能聽到秘密的人走脫,卻也不能不承認,道一的某個舉動,是很……那個的。
李墨的臉像她的名字一樣,迅速地黑了起來,準備先發制人,單手叉腰,就要開罵。冷不丁卻打了個寒顫,被電擊一樣地擰過脖子,看到一個一深身缟素的小姑娘正在看着她。
一點也不窮兇極惡,甚至沒有憤懑,沒有輕蔑,只是一眼,将李墨看了個透心涼。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害怕,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感覺自己就快要死了,仿佛被一刀捅了個腎。
程素素問道一:“師兄,這位就是?你叫什麽?”
道一才要回答,程素素第二個問句已經直沖李墨去說了。
這個人很可怕,李墨本能地預知了危險,合作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李墨。木子李,筆墨的墨。”
道一與程犀對視一眼,壓下同情,默默縮在一邊,看程素素的發揮。總覺得幺妹好像,打開了一個了不得的世界。
程素素點點頭:“我剛給自己出了個殡,臉色不太好,別在意,請坐。”
剛給自己出了個殡?!李墨以為經歷許多、見識過許多的黑暗之事,自己不會再對什麽人、什麽事吃驚了,今天她發現,她錯了,她還是會感到恐懼的。
父親死的時候,她更多的是茫然;朝廷要遣返流民還鄉的時候,她是積極想辦法躲起來;被“妖道”捉住的時候,她一時羞憤之後,也是想着可以憑智慧繞過去。“妖道”據她這些日子的觀察,其實是個好人來着。
李墨只敢坐椅面的三分之一,兩只腳還撐在地上,一副随時準備逃命的樣子。
接下來,就是一問一答的時間。
李墨從她爹叫李僚,真的就是原來知府的幕僚(道一:……)說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道一與程犀頗覺驚奇,程素素在他們面前,鹌鹑得一塌糊塗,怎麽就這麽能吓人了呢?
李墨見程素素一直面無表情的,有些發急,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君王,你們可以查的!”說着,直往“妖道”那裏看,早知道就不先聲奪人罵他了,老實跟他招了多好。她當時也是羞憤,想鎮住道一這個面皮冷、心裏婆婆媽媽的道士,然後好脫身的來着。
道一在椅子上挪動了兩下,程素素先看了過去,道一又坐直了。
程犀還能挺得住,問道:“為什麽不願回家?”
他方臉大眼,頗有威嚴的樣子,李墨反而松了一口氣,用一種終于得救了的哭腔說:“回家也要自己回,被朝廷趕羊似的趕,能不能活到家裏,還是兩說呢。也不能讓我帶上我爹的壽器呀。”
“家鄉親人呢?我給你盤纏。”
“大人,父母雙亡之後,親人就比仇人還要可怕了。仇人要你的命,親人殺了你還要拿肉賣錢哩!”李墨口氣十分焦慮,“我爹在世的時候,可給知府大人幫忙斷案理卷宗,我在一旁看着,越是鄉下地方越可怕!占了田産房舍,給口剩飯養到十三四,找個光棍賣了,拿聘禮,還是人人都說的大善人,撫養親戚孤女還管嫁呢。”
程素素垂下眼睑,等程犀問完,才說:“你說等太平了想扶柩還鄉的。”
李墨一噎,剛才那不是,還存着想從這裏脫身的念頭嗎?誰這麽被逮着了,不想跑啊?!“那個……那個……”她這回是真的急得快要哭了。這貨就不是人!別真是出完殡的鬼回來了吧?!
程素素沒再逼問,和氣地與道一商量:“師兄,阿墨我帶走,好不好?”
“?!!!”李墨要崩潰了,“什麽?”
程素素理所當然地說:“難道你要和‘妖道’在一起?這裏有一觀的‘妖道’,可不太好。”
道一與李墨臉上同時紅了一下,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程犀也是兩難,這個來歷可疑的人帶回家去,不安全。留在觀裏,也不雅觀。
程素素還在火上澆油:“為什麽不先假裝要回去,半路再回來呢?”
李墨張口結舌,終于崩潰地哭了起來。
程素素還覺得她很奇怪呢,湊過去:“跟我,不比跟‘妖道’好嗎?”
李墨淚眼汪汪地看了道一一眼,道一尴尬極了。
程素素站起身來:“你看他幹嘛?跟我走吧。你兩回說的話,是兩個樣子,潛入觀裏也不知要做什麽、做過什麽。明明想逃,許給川資,你又不肯回家。既然也讀過卷宗,該知道自己有多可疑。還不走?”
程犀與道一想說什麽,都被她可怕的眼神給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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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李墨帶回家,程素素對外的說法是:“路上揀到的,父母雙亡,又不想和途因家鄉受欺負。怕違了朝廷禁令,回來咱和她定個契,當是咱家雇的人。等到了期,朝廷安置的命令也差不多了。去留随她。”
從趙氏往下,都十分同情。小青見她還沒有冬衣,翻出自己的一套衣服來給她。采蓮與秀竹湊了個簡單的妝匣給她,李绾命人分撥了新鋪蓋。女人們的行動力,十分驚人。這般熱情勁兒,将李墨感動得眼圈一紅,緊緊将鋪蓋給抱住了,像溺水的人抱住了一塊浮木。
然後一轉臉,又被澆了一盆冷水——大魔王正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臉上哪有“給自己出完殡”的死樣子?
程素素道:“好啦,先讓她安頓下來吧,相逢即是有緣,以後,阿墨就跟着我了。”
趙氏不放心地說:“那你可好好照顧她。”
“放心吧。”程素素笑得甜甜的。
從此,程素素便将李墨随身帶着,走哪兒帶哪兒,睡覺都讓她跟自己一個房裏睡着。
沒用三天,李墨就受不了這個壓力了,她不知怎麽的,就是怕程素素。橫下一條心來,主動和程素素搭話。
才走到跟着,程素素放下手中的書,問道:“你有什麽打算呀?”
“咦?”
“你又不是犯人,沒個自己的打算嗎?”
“不……不是說我可疑嗎?”李墨鼓起了勇氣,“我真的什麽也沒聽到,姐兒面前,我不敢說謊。我看出來,你們不把我送官,又不放我,是擔心我聽到什麽秘密。我是真的什麽都沒聽到。這話說出來,我知道嫌疑更大了,可我說的是真話……我……”
“沒有什麽秘密,”程素素将書推遠了一點,“家裏進了個生人,問一問。看孤兒可憐,想幫一幫……然後就……”
程素素攤了攤手:“我将你領回來,是知道鄉間确實有踢寡婦門、挖絕戶墳的缺德事兒。所以問你,留下來,你有什麽打算呢?”
驚喜來得太突然,李墨反而不敢相信了:“啊?”
“你聽到什麽,都不要緊。哪怕沒有聽到,沒有你這個人,有心人也能炮制出一個假的,随便什麽人,都能搞個冤獄。我從來不怕冤獄。明白?”
李墨呆呆地點點頭。
程素素道:“那你現在,有什麽打算呢?”
“我……我……”李墨其實想了很久了,“能……再拜那個師父嗎?”
“哈?”程素素也不覺得意外,“我要與你說的,也是這件事情。你讀過書?”
“嗯。”
“那該知道,嫂溺,援之以手。叔嫂不相通,然而性命攸關,從權而已。君子坦蕩蕩,有什麽過不去的呢?‘妖道’,就不要想了。一件事,你心裏過去了,它就過去了。你還小,不要因為一個意外,就倉促決定一件大事。”
李墨怔了一怔:“我……還是想……”
“不急,你可以再想想。”
“哎……”她有點弄不明白,這個大魔王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程素素依舊将李墨帶裏帶外,又過兩天,李绾那裏派了玉簫來請:“小娘子,大娘子前番說的,問牙婆買兩個丫頭給小娘子。如今人帶來了,請小娘子過去看呢。”
程素素将李墨也帶了過去,挑人不在李绾院子裏,倒是在趙氏房裏。程素素到了之後,牙婆才開始介紹。這是一個很幹淨整潔的牙婆,如果不知道她的身份,你會以為她是哪家精明幹淨的老板娘,熱絡,又不會谄媚得令人皺眉。
“府上慈悲,肯收留這些無家可歸的丫頭。她們都是來京之後,不想還鄉的孤女。自賣自身,來歷都是有的。”一應身契文書都是全的,簽的是死契。自賣自身,其實是求一個落腳安身的地方,擡價的反而是牙婆——要抽成。
牙婆帶了四個挑選好的姑娘過來,年紀略大,總在十五、六的樣子,牙婆道:“年紀略大些,穩重,合府上的用。雖說小孩子自家調教了放心,眼下不大湊手。他們早幾個月都搶得差不多了,又或是做旁的用的。”
四個姑娘,牙婆先挑完了的,一眼看去,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分別。都是看起來幹幹淨淨,比起一般村姑要細致些,然而相貌斯文不如采蓮、秀竹,底氣也不如小青足。
程素素便選了一個杏眼的,一個圓臉的,趙氏與李绾,也都沒發現有什麽大問題。使喚人,可靠不可靠,也還是要用了再細觀察。反正是死契,不合用再換掉。
兩人官話倒說得還可以,李墨還要帶一點口音,二人官話口音幾乎聽不出來。問名字,一個叫李二姐,一個叫張三姑。程素素留意看二人的手,也不像是識字的樣子,然而說話十分得體:“名兒不雅相,姐兒叫不慣,只管改。”
程素素道:“先用着吧。”
李绾道:“那和三娘就……”
程素素笑道:“三娘是我乳母,該漲輩份兒啦。”
盧氏就成了盧媽媽。采蓮、秀竹,也順理成章地有了後輩,粗笨活計,且留給新人去做。這兩個新人,做起事情來力氣比她們兩個還大,又很勤快。唯一令二人不滿的是,總是想往程素素面前去湊,又時常在背後拿方言嘀嘀咕咕。
其時交通不夠便利,隔座山、隔條河,口音都不一樣,李、張二人的家鄉離京城上千裏。北人聽南人說話,端的是一口鳥語。采蓮、秀竹二人十分苦悶,私下常說:“上頂着小青姐,那是舊仆,不好攀比。阿墨是主人家救急,不當奴仆看的,不用比。這張、李算什麽人物?削尖了頭往上鑽,還私下結黨!”
這話被程素素聽到了,不免覺得好笑,同鄉抱團,豈不是常有的?朝上結黨,也以籍貫結為陣營,也是很常見的。新人乍來,又有同鄉,親近一些是理所當然的。
聽過之後,含蓄地讓盧氏注意一下,不要讓兩邊打起來。程素素就帶着小青、李墨,去見謝麟——休沐日到了,她得去見謝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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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犀面前過了明路,程素素就大大方方地到謝麟的別院裏去。
路上,李墨十分忐忑地問:“去,去哪裏?”
程素素道:“見我先生,上課。”
“啊?”
小青知道李墨的來歷,對李墨一直保持着警惕:“嗯,大郎許的,不用擔心。姐兒去上課,咱們就在車時等着,我帶了茶水瓜子兒。”
李墨被牢牢看住,心情低落,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擱程素素這兒,她就不敢跑。眼巴巴地看着程素素進了別院,自己等人則被別院的家丁帶到一處小小的房子裏,烤火磕瓜子。輕聲說:“這小娘子真好命。”
小青道:“那是祖上積德,姐兒心地也好。”
【我這回運氣可真好!】與她們隔了數重庭院,程素素心中也是感慨的。
在她的眼前,謝麟正笑容可掬地為她介紹:“這是陸世叔,名諱是上見下琛的。”
在她的面前不止是謝麟、孟章,另有七、八個中青年。正在介紹的這一位陸見琛,不到四十歲,已是禦史中丞了,朝中十分看好他去接禦史大夫的班。那位老禦史,程素素也是見過的,是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了。
陸見琛有個綽號“蘭臺白居易”。這說的,不是他詩作得水平高,而是指他參人的風格極似白居易寫詩——老妪能解,朗朗上口。凡他參的人,總是能不止讓朝上官員明白,下至目不識丁的百姓,都能聽得明白,很接地氣。省了向百姓宣講的步驟,搞壞一個人的名聲,是相當的快。
這不足為奇,令人驚奇的是,陸見琛,是謝丞相的人。陸見琛的成名之戰,是謝丞相給安排的,就是扳倒古老太師的那一仗。陸某人左右開弓,一口氣參倒了古老太師八個門生、三個兒子,最後如果不是為了“朝廷的容人之量”,他能再罵古老太師的祖宗八代。
據謝麟交待,他和謝老丞相根本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