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第66章

楚國飛也算得上給自己戎馬一生戳一個正正方方的章, 只是這紅章本身該是方方正正的，蓋棺論定的那一剎, 手微微一抖, 在白紙黑字上的鮮紅一抹, 也不由讓楚國飛自己先皺起了鋒利深刻的眉峰。時過境遷，沒有人還記得那一張微微有些泛黃的紙張上究竟有哪一點不完美，所有人的眼裏, 楚國飛就是一個居功甚高，無一過錯的老将軍。

也只有楚國飛将那泛着舊的紅在自己心裏刻留了一道深刻的疤，每每在看到楚淵的時候, 這種心理上的罪惡感總會在午夜夢回時将楚國飛魂牽夢萦起來, 他時常從噩夢裏驚醒, 後背一身濕汗，擡手微微抹一把腦門, 才發現汗水濡濕了他那稀疏平常的頭發。

楚淵是他噩夢的開端，林驚蟄是他噩夢的延續。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 楚國飛也曾利用各種信息資源去調查過林驚蟄，甚至于在危機爆發之時, 林驚蟄頭一個找上楚淵的時候，楚國飛也都一清二楚。他坐着不動，面不改色地看着林驚蟄端槍爆掉一個又一個沖上前的活死人, 她不會傷害, 不會害怕，她像一個無知無覺的鋼鐵巨人, 眼神冰冷睥睨天下。可只要稍一背過身，面向沒人的地方時，林驚蟄臉上的神色便會有一些細微的轉變，她變得有些敏感，有些驚懼，甚至于某些時候她是有些暴躁的。

那些被埋藏起來的，刻意不為人知的秘密卻慢慢地在被更多的人很了解，第一個站出來，站在林驚蟄面前的人，是楚淵。

楚國飛深吸了一口氣，他努力壓下了自己心裏的驚恸，許久後才将不小心嗆進胸腔的一口濁氣奮力排了出來，自那一刻楚國飛便不住地在問自己。

林驚蟄，到底是不是一個真真實實的人呢？如果只是一個無知無覺的人造人，又怎麽可能露出嫌惡、厭惡的情緒。那時候的楚國飛，早就已經知道自己當初讓楚淵去接的任務是一個錯誤了，可這錯誤卻只能永遠地隐瞞下去，不能讓其他人知道，特別是不能讓楚淵知道。

不能讓楚淵知道，當初是楚淵将林驚蟄摁在了空蕩蕩的房間裏，壓着林驚蟄的胳膊，附在林驚蟄的耳邊，柔聲細語地折斷了林驚蟄想要擺脫林思季的翅膀。當初是楚淵先下的手，如果不是楚淵，林驚蟄也許早已脫離了林思季的折磨，也或許不會有今天的淪陷。

到底林思季是個惡魔，還是這個世界上的事世難料。

楚國飛又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這個看起來有些瘦小的姑娘，他其實将林驚蟄的視頻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次了，在夢裏，在閉眼的小憩之中，他總是能快速地将這個姑娘的眉眼勾勒出來，從緊抿的唇線，到挺直的鼻梁，最後迎上去的是那一雙複雜的、淩厲的雙眼。可那都是楚國飛的境象。

真正地打量起林驚蟄的時候，才發現林驚蟄的五官十分好看，微微開口的時候有些顧及楚淵，所以唇角微啓的同時，自己還跟着稍稍往後退了半步，巧妙地将“我知道”三個字體現了個淋漓盡致。鼻梁挺直，跟楚思飛的每一次想象都是一致的，唯獨那一雙眼睛，好看的鳳眼，微微向上翹起來的弧度，說話時有些小小的觸手難極的溫柔，是個和和氣氣的，溫和的姑娘。

楚國飛早曉得自己家的傻兒子是個什麽貨色，看着自家老頭子還沒退下來，也不敢光明正大在外頭厮混，一直壓着自己內心躁動不安的小惡魔，今天要是能趕走林驚蟄，這傻兒子就敢轉身跟着林驚蟄一起走。

“爸。”

“你閉嘴！”

楚國飛瞪了楚淵一眼，拒絕了楚淵飛過來的眼刀子，他看着林驚蟄在後退了兩步之後豁然轉身。

“林驚蟄？”

林驚蟄應聲轉過了頭來看着楚國飛，她回頭時偏了偏腦袋，那模樣有些傻裏傻氣的可愛，迎着光，細細小小的絨毛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可愛裏又透着一絲俏皮。

楚國飛突然就愣住了，這小女兒的嬌俏曾幾何時也在楚淵的身上瞧見過。

他那擰着的眉心依舊沒有舒展，半晌之後他轉身招身：“跟我過來。”

一開始還心心念念憂心忡忡的楚淵在聽到楚國飛的招呼後忙快走兩步跑到了林驚蟄的面前，側頭笑嘻嘻地沖着林驚蟄眨了眨眼睛：“我就說這畢竟還是親爹。”

林驚蟄回了楚淵一個“你高興就好”的笑，與楚淵并肩跟上了楚國飛的腳步。

楚國飛穿過來來回回辦公的回廊，突然在一個透明的玻璃房門前頓了下來。

楚淵沒想到他停得這麽急，險些一腦門撞在楚國飛的後背上，再擡頭時，卻見楚國飛指着那個玻璃房問身後的林驚蟄：“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就是在這裏，你被擒的。”

楚淵沒弄清狀況，但林驚蟄卻從楚國飛的話裏反應了過來，林思季跟她說的事，的确是真實存在過的，并且，她的記憶可以被林思季随意篡改！

林驚蟄搖頭：“我不記得了。”

楚國飛總算将神色拉了拉，現得稍微有些和顏悅色起來，但那與日俱增的威嚴也不會因為這一個不經意的溫柔而柔和起來，所以此刻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猙獰，讓楚淵都有些不自在地抖了抖。

“林思季不會讓你記得的，但是一定會再次讓你記起來。”

“因為這樣我才會恨你們，把你們當做敵人對嗎？”

林驚蟄問，“所以一開始您不讓我跟進來，也是因為我對你們來說，是個不确定的異端……”

林驚蟄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楚淵狠狠掐了一把：“再他媽瞎說，小心老子回去教訓你！”

這話說得，倒是全然沒在意自己的親爹還杵在身邊的。林驚蟄被掐得一個激靈，再回頭時，發現楚淵正擰着眉心，氣得快要翹胡子了都。

從一開始的劍拔弩張到之後的互不相讓，林驚蟄的感覺一直都不太好，直到剛剛看到楚淵緊皺起來的眉頭，林驚蟄這才慢慢地放松了下來。靜靜地看了楚淵一眼，而後沖着對方笑了起來。

楚國飛無奈地看着這兩人渾不在意的眉目傳情，冷哼了一聲，推開了那扇玻璃門。

他指着空蕩房間正中央的護理床，沖着楚淵道：“你睡上去。”

“楚将軍！”

林驚蟄吓了一跳，上前一步攔在了楚淵的跟前，迅速地張開了自己的利爪，然後小心地将楚淵護在了身後。從楚國飛指着那護理床的時候，林驚蟄就知道楚國飛要做什麽了，林思季的話迅速地往自己的大腦裏灌，紮得她頭痛欲裂。

楚國飛只淡淡地看了林驚蟄一眼：“是小淵做錯的，也是我做錯的，她該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然後他又對着楚淵：“上去。”

楚淵首先是個軍人，其次才是楚國飛的孩子，将軍下的命令她不可能不執行，腳跟一并，快步走上前，老老實實躺了上去，她剛一上去就被走近的楚國飛綁住了手腳，呈大字狀困在護理床上，聽天由命地睜着眼睛等着楚國飛的荼毒。

林驚蟄死握着拳頭，狠狠閉了閉眼。

一開始是輕微的電流，在楚淵的身上後背上起了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她微微顫了顫，随後又是一陣電流，緊接着伴随着微小電流而來的，是一段嘈雜的聲音，如細小的蚊子一樣在楚淵的耳邊嗡鳴，她忍着脾氣皺起眉頭，可這喧嚣之聲不旦沒有消去反而越來越大，她忍無可忍大吼一聲。

“給老子閉嘴！”

四周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磨着楚淵的耳膜。

“目标編號2973，林驚蟄，人造人。”

那是楚淵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