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舊時王謝 第三話
謝家族長書房裏,謝安和謝玄對坐盤膝,寬袖落在竹席上,眼前兩杯茶湯,煙氣缭繞,異香撲鼻,可惜兩人都無飲用的心情。
從謝玄行了冠禮後,謝安再難從侄子的臉上猜出他的所思所想,經過十多年運籌帷幄,宦海沉浮,如今的謝玄,更是穩重從容,高深莫測,再不複五陵年少時的輕狂縱意。
謝安不可能指責謝玄做錯了,只能捋着胡須,徐徐問道,“大郎可知此事欠妥?外面的事,你自來比我們這些老家夥看得長遠,怎不知王家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上?我雖看不慣他們的行為,卻不得不說,與司馬皇室聯姻,是他們家目下最恰當的決策,只是可惜了這郗家女,但縱然可惜,也萬萬沒有将我們謝家拖下水的道理,她如今并不适宜出現在人前,這般唐突拜訪,怕是有事相求!”
芝蘭玉樹的謝家大郎謝玄,年輕時被譽為謝家千裏駒,而今更是赫赫有名的東晉戰将,桓氏失勢,謝玄便成了東晉新一代的中流砥柱,謝家對其的期望可見一斑,而謝玄,也從未辜負過家人和世人對他的贊譽。
“叔父,我想見見這郗家女!”謝玄将那張精美的拜帖慢慢推到謝安面前,淡淡地道,“我想知道,這麽多年,在二王的名頭下,這郗家女是以何種心情辜負自己這一身賦質,而又為何選擇在此時嶄露頭角!”
那拜帖上所書內容十分平常,就是貴族之間最尋常最簡潔的拜帖模式,不平常的不是內容,而是字跡!
沉着,虬勁,筋脈峥嵘,勁健灑脫,實難想象,這般雍容雄渾的書法,竟是出自一名孱弱女子之手!!
世家女郎所涉極廣,書法傳世者并非罕有,然而女子字跡,拘于天性,多以柔美隽秀為美,極少有如此突破天性所限而達成的大道成就。
謝安只看了一眼,便深吸了一口氣,目露驚嘆!
謝玄這才慢悠悠地道,“叔父知曉侄兒為何答應了吧?陽剛獨道的書法風格,一鳴驚人的行事風格,才情縱橫,不輸當年驚才絕豔的郗嘉賓,這就是衆人眼中已然敗落的郗家後輩——侄兒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尤記得這位郗家女,年輕時與阿姊并稱才女,以詩文見長,論文名,尚且排在阿姊之後,如今回頭來看,竟是人家藏拙了。”
論眼前這筆書**底,沒有數十年之功無法達成,也就是說,郗家女鑽研此道,年頭已久,倘若她以此獨一無二的才華示人,定能一舉成名,獨占鳌頭,哪裏還有阿姊什麽事?
誰也不能否認,謝玄是聰明人,還是天縱奇才、聰明絕頂的那類人尖子,但聰明人往往最容易想的多,化簡為繁,心上直長了十七八個窟窿眼。
其實,衛夜選擇謝家,原因并不複雜,首先就是,她看中的那座小型山,屬于謝家資産,她不能不問而取,也沒本事取;其次,就是試探,司馬道福改嫁已不可避免,她下堂的事實只怕連建康城的狗都知道了,一個被王家離婚的棄婦,不容于皇室,若是再被謝家拒之門外,那她就別打着在建康附近紮根的念頭了,早點離開是非之地還能多活幾年!
她需要時間去恢複上輩子的修為,其實她已經做好了被謝家拒絕的最壞打算,但出乎意料的,年輕時和王獻之好得焦不離孟的謝玄,居然願意見她,沒有因為兄弟之情而冷眼旁觀。
她就不信,如謝玄這樣的人物,會看不穿她拜帖下的小小心機。
看穿了,卻仍然願意伸出援手,這就是人品了。
所以,見到謝玄時,衛夜是面帶微笑的,她額前壓着一枚水滴狀的白玉額墜,烏黑如緞的長發在腦後松松束縛,并無半點裝飾,穿着一身雪素般的廣袖深裾,這種莊重雍容的裝束,流行于秦漢,在這個寒食散流行的風流年代,完全是非主流審美,然而讓人不能忽略的是,那飛灑在裙裾上的大片桃花,從粉豔濃烈的枝頭脫離,亂紅飛舞,栩栩如生,其精致莊重中透出的別樣風流,恣意得近乎離經叛道,絲毫不見一個失婚婦女的喪魂落魄!
沒見到郗道茂時,謝玄的腦中只有十多年前于曲水流觞時一瞥而過的淡漠才女影子,等郗道茂站到他面前時,他才發覺,時光在某些人身上是殘酷的,昔年驕傲得抱怨“不意天壤之間,竟有王郎”的阿姊,眼底眉間,已見風霜與滄桑,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又極為寬厚,與阿姊同輩的郗家女,卻與記憶中別無二致……
不,比記憶中出衆,出衆得多,簡直無法想象,女郎中竟也有此等人物!
陡然間,謝玄便意識到,子敬而今被世情蒙蔽,痛下決心,另娶新婦,然終有清醒之日,一旦清醒,怕是追悔莫及!
即将下堂的兄弟婦,與鳏居的老男人,本也不該深交,衛夜更不是什麽辭令通達之人,謝玄願親自接待,已令人滿意,她當即直截道出來意,并奉上了自己的謝儀。
“聞郊外碧螺山乃謝氏産業,我願以物交換,可否?”
“碧螺山雖是謝家産業,然山低地瘠,并無可取之處,郗家表妹若有難處,我可将碧螺山附近良田盡劃予表妹。”
忘了說,謝家和郗家同樣有親戚關系,魏晉高門之間,真個是盤根錯節,一團亂麻,若按照後世封建時代的犯罪株連理論,只怕一個桓溫造反,滿東晉高門都能被列入九族!
所以,這親戚關系有多繁厚,人情就有多淡薄,衛夜可不會把謝玄的随口之言當真。
“今日謝大人願見我一面,解我之困,已深感恩德,豈能再無狀索求?不瞞大人,我欲于碧螺山建道觀,了結殘生,郗家雖好,已非吾家,而王家……”衛夜頓了頓,勾唇不屑一笑,“但願他們将來不會後悔!”
“這麽說,表妹已經下定決心啦?”
謝玄也并不意外,倘若郗道茂真的如傳言中聰慧,就絕不會流連不舍,走到今時今日,王家,甚至子敬此人,都已不值得去感懷挽留。
“此事非人力可挽回,我郗道茂,并非輸不起!”
話已至此,謝玄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從他阿姊那裏,他就學會了不去小看天下女子,他忽然也想看看,這個在他面前透出強大自信的女子,未來到底能走多遠。
待衛夜離去後,謝玄打開了衛夜親手捧與他的謝禮,入目的是一副疊起的素帛,當他好奇地展開,看清上面的內容時,瞳孔頓時微微一縮……
不等謝安來找侄子八卦,謝玄就主動找了謝安,把那寫滿三十六計的絹帛呈給了謝安——這等完全可以做傳家之寶的兵書,居然就被郗家女随手送給了他,只為了換取一座幾無價值的荒山,令謝玄頗有荒謬之感。
謝安盯着絹帛也久久不語,半晌才悵然長嘆,“兵家奇書,不遜孫子,郗嘉賓果然高才,若非英年早逝,郗家豈能淪落至此!”
連謝玄對謝安的話都沒有異議,郗家除了郗嘉賓,并沒有其他人顯露軍事天賦,就是郗道茂的父親郗昙,雖也被人戲稱兵家子,到底未曾出掌過一方軍事,這書只可能出自追随桓溫南征北戰多年的郗嘉賓之手,他雖然和郗嘉賓不睦,卻也不得不承認其厲害,為自己難得的對手,可惜……
“傳聞嘉賓極為疼愛唯一的堂妹,果然不假,居然将此書托付,只是不知郗家表妹作何想法,竟如此不在意地送人。”
謝安呵呵一笑,捋着長須道,“這有什麽可疑惑的?只朝她如今的處境去想,怕她既不肯狼狽而歸,也不肯屈身求人,寧願以重寶交換庇護,以便其在建康安身立命。照此看來,郗道茂性情剛介,亦極類嘉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