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見到嬴忘玄，趙婉嫣然一笑。
他們剛好是同路，便一起走。從一碗大湖的岸邊走過。聊了些生活瑣事。問他小賣鋪的生意，稱贊了他做的零食好吃。寒噓問暖。
湖面映着牌樓的橙黃燈影，一團一團的，像極了湖底下也滿城燈火。
趙婉擡頭，從肩上的油紙傘，望了望月升的夜空。
月如雲霧，蒼白飄逸，點綴着一閃一閃的星。
“後天就是燈節了呢。”
說着，她若有所思。
嬴忘玄點頭。
看看月下的她。有着小小的鵝蛋臉，纖細脖頸微微露出襦裙的領口，像高高拉長為了吃枝葉的鹿。濃密如黑翅的睫毛，撲閃撲閃，每次回頭，都像有人在不遠方喊她的名字。有訝異、好奇的色彩。
他看到她笑中有澀。
覺得她有心事。
走了一會兒，快到她的府邸時，她說：“能陪我一會兒嗎？”
嬴忘玄答應了。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趙婉在油紙傘下低頭沉默，很快擡頭望着夜空，輕輕地說：“嗯，一直以來，我都有一事在心裏……”
街坊靜悄悄的，他們立在無人的路上，被夜風吹起了長發。
也飄來一陣醬油的濃厚味道。
不遠就有一座醬油坊。似乎正在蒸煮。
嬴忘玄覺得衣裳下擺有涼風湧入。覺得冷。用手輕輕扯了扯。
側頭看着趙婉。
她将傘收起，垂放了一邊，擡起纖弱的手。
不知從哪兒刮來一片紫色小花落在了她的手裏。
她看着花說：“自古才子，寒窗苦讀，破萬卷，行萬裏，終考取功名。我一介女子想如此做……卻又只能睜睜看着科舉之日近了，不能緊緊抓住，所以憂慮。”
嬴忘玄一時語塞。
望着夜空大大的滿月。
又看看她。
不知道該說什麽。
在大彌，亦如其它朝代，女子不能參加科舉。
他又能說什麽呢？
趙婉看到嬴忘玄沉默了。
她朝前走了幾下，突然對他一笑：“知道嗎？你是我第一個人告訴的人，因為我有種你會理解的感覺……不會像其他人似的以為我魔障了。你不會那麽認為的對嗎？”
她背着手，咬着下唇，雖然在笑，但眸間有一種脆弱的東西。
嬴忘玄看到了。
心裏一揪。
“不如女扮男裝去科舉？”
剛說出口，他就垂手一笑，覺得自己提了一個實在離譜的主意。
立刻又補上一句：“小娘子別放在心上。”
突然風起了。好大的風啊。路邊的兩個紅燈籠都被吹得晃來晃去。
嬴忘玄緊了緊自己的袍子。看不清前面的女子。黑發迷亂了他的視線，只看到她輕輕用手撩起額頭耷拉下來的一縷秀發。
風止了。
嬴忘玄冷得打了個哆嗦。
呼出一口白氣。
眼前的趙婉，眸間的脆弱之色早已消散，此刻面帶微笑。
“你說……女扮男裝？“
“真的要那麽做嗎？“
嬴忘玄回憶起自己說的這句話時，他已經回到了寒舍，正聽着窗外呼呼作響的風聲。在暖暖的爐子前，或許仍還未離開那個地方，想起自己跟她提到過唐代的黃崇嘏，文采出衆，最後還考中了狀元……
還再次問了問她。
想讓她知道這個主意或許不是那麽理智。
“但她當時很開心，那麽的想要抓住這次機會，我知道她會去做的。“
嬴忘玄看了看下方的彈幕，微微一笑，輕輕說着。
“她很耀眼不是嗎？那麽倔強勇敢，就算這個時代給了她重重阻礙，仍然能夠一心追逐自己的夢想。“
正在這時，彈幕裏有人提到了元宵。
嬴忘玄挽起袖子，露出纖細的手肘，做起了零食。
彌朝的燈節，要比現代的元宵節更加熱鬧，在這個沒有電燈的朝代，晚上會亮如白晝，幾乎讓人忘卻了黑夜。
彌朝人也會吃元宵，只是在這裏，叫“浮元子。”
他很快做好了水果湯圓、肉湯圓、五色湯圓。
這些明天會給鄧鐵匠他們送去一些。
還有一些自己吃。
又做了些其它零食。
嬴忘玄就着手準備做一種叫幹吃湯圓的零食了。
幹吃湯圓。
首先将生糯米粉熱熟，擱一旁放涼備用。
然後找些更香軟亮白的水磨糯米粉，加入蔗糖、油、少許牛奶，放入碗裏攪拌。攪拌好後，把它蒸熱。蒸得黏黏的了，就把它盛出來也是先放着備用。
之後就要做湯圓裏邊的東西了，也就是紅豆沙。之前因為做桂花糕時，就做過，所以他很快就做了出來。
這裏。那些糯米粉就要用到了。把一開始熱熟的糯米粉，在案板上撒一層先，然後将已黏着的水磨糯米粉，拿出來，放在上面不斷揉捏。
揪成一個個小團子。
最後把紅豆沙擠入這些成形的小湯圓。就做好了。
為了在塞入紅豆沙的時候，不會把湯圓捏成方圓，嬴忘玄特意先将紅豆沙揉成球，把糯米粉面團擀成皮，想包包子似的把紅豆沙放入了裏面。
夜城元宵，燈火輝煌。
嬴忘玄在櫃臺上系好了一個小包袱。雙手捧起它。感到有些溫熱。
看着它，嘴角上揚。
他朝門外望去。
一團團金色的、紅色的光，朦胧了剛入夜的旺興門。
到處都是光。
光芒裏充滿了歡聲笑語，随着有人從門口走過，斜在地上的影子也在鐵匠鋪裏的牆上亂舞。
太亮了，周圍滿滿都是燈，看不清對面的牌樓。
只能隐約望見兩個燈籠，懸在那個地方，閃着迷霧般紅彤彤的光。
這時有人影駐足在門口，幾步越過門檻，走進了鐵匠鋪。
“我們來了。”
娥樸火眼眸閃亮，襦裙如火，發鬓戴着一顆如棗大的珠燈寶球。随着人跳進來，燈球在她的腦袋上搖來搖去。
她幾步就來到了櫃臺。在嬴忘玄的胸前別了一枝花。紅寶石般的小花。
他略微一頓。用指尖撫過它。軟軟的，但比想象中更有韌性。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卻不是來自這朵小小的花。一點也不濃郁，比草原上的微風還要淡，但讓人無法忽視。
“謝謝……”他低頭看花，說着，才擡頭對她一笑。
“都是自己人，哈哈，別這麽客氣。”娥樸火戳戳他的肩膀。
小柔也戴着小小的燈球，跟在她的後面，目光微微朝鐵匠鋪裏望了望。
不忘對嬴忘玄問候着，朝鋪子裏的一個地方走去了。
“小官人，要去唱曲嗎？“
阮英正在撫摸他的琵琶，看到小柔走過來，對她點點頭。
他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小聲的說：“等會兒，要去瓦舍唱，你想去看嗎？”
“嗯。”小柔點頭。
阮英也點點頭：“那等會兒就跟我一塊去吧。”
“好！”
千乘縣的燈節，好是熱鬧，他們都去了。
小柔跟着阮英去了瓦舍。
嬴忘玄提了一個小包袱，走在燈火叢裏，悄悄看着走在身邊的娥樸火。
她提一個小小的繡花包，一雙映着萬家燈火的眼，望着好幾個方向。
好像再給她一雙眼都不夠使的。
她根本望不過來。
實在眼花缭亂。
周圍擠滿了商鋪，燈節之日，店家們都想着在今日把一年的存活賣出去。
巷子口，有賣孩子們玩的燈，各種動物造型。有用紅紙糊的、有用稻杆織的、還有四個轱辘的燈，稚童拿竿子推着它在街上跑。
千街萬巷盛世繁華，人潮攘來熙往……女戴燈球，男別一花。
街上有好幾種氣味，混在了一起，又格外鮮明。
有火藥味，嗆人，到處都能聞得到。
旺興門下，有吹糖人那裏随風飄來的一陣陣濃厚的蔗糖味，甜得發膩。
還有一些叫不上來的氣味，大都是好聞的，彌朝空氣要比現代好很多。
聲音也有好幾種。小孩子的大哭大笑的聲音，男人們的大嗓門，女人們的大嗓門，不盡的叫賣聲，等等等……
嬴忘玄對娥樸火說話，都要趴在她耳際才行，有時候還得喊。
他朝上空望去。
旺興門一路空懸彩索，十幾丈的燈杆，有絹燈籠，紅紅黃黃。還有字燈、琉璃燈、影燈。燈市如海。
不遠一座燈橋。
橋欄放一排排燭火，十分浪漫璀璨。
嬴忘玄跟娥樸火走累了，就過來歇會兒，來到這裏的時候，橋上已有了些年輕男女，依偎在一起望着夜空。
嬴忘玄打開了那個小包袱，裏邊是他親自做的幹吃湯圓，這會兒他們一邊賞燈，一邊吃了起來。
不知哪家的官人，在夜空升起了一顆碩大無比的花燈，如鮮紅的曼珠沙華悠悠飄來。
嬴忘玄看到銀樹岸邊的孤信府，也升起了一顆花燈，比剛才的那個還要更大更亮。
沒多一會兒，趙員外家的府邸方向，也有花燈升了起來。
一瞬間，好多又紅又大的花燈，飄浮在了千乘縣的上空。
下方清澈的湖面，映着一團團的紅光，慢慢地飄過。
天上天下都是花燈。
看得目不暇接。
娥樸火拍拍嬴忘玄的肩膀，指着天上的花燈，大聲笑着。
在漫天花燈的映襯下，她整個人都在閃爍發亮，看起來光彩奪目。
在現代的他一直都以為仙女這種詞，被人們随意使用，卻很少有真正能配得上這個詞的人。
他以為世間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仙女。
直到這一刻。
他忽然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
正在嬴忘玄看得入迷時，娥樸火拉起他的手，一起跑下了橋。
來到了瓦舍這塊地方。
元宵燈節，千乘縣有耍雜技、方技，唱曲的，此時，就有阮英在彈琵琶唱曲。
小柔在臺下輕輕拍手叫好。
娥樸火拉着嬴忘玄過來看了一會兒。
他還沒立穩，又被她拉着手，去了那邊搭臺子的。
是搶花球的。
娥樸火一跳上了臺：“我們也來！”
嬴忘玄擺了擺手。
“來吧，來吧。”
娥樸火又跳下去，拉着他的手，一起上了臺。
愛看熱鬧的人們圍了一圈又一圈，看到有人上去，認出是郡主，都鼓起掌來。氛圍越來越火熱。大家都開開心心的。說上就上。一共有好些個年輕男女上了臺。
搶花球。就是臺子中間有根紅柱子，大概兩三米高，最上面放了一顆瓷碗大的紅燈球。誰先拿走它，誰就贏。男女都行。
往常都是年輕郎君，為自己的心上人，上來比拼。
嬴忘玄剛被娥樸火拉上臺，看看周圍，幾個年輕男子都已摩拳擦掌，緊緊看着柱子上的紅燈球。
他想想自己從沒玩過，不知能不能給娥樸火搶來，往身邊一看，娥樸火挽起了襦裙的袖子。
随着娥樸火看向紅燈球，一個看場的人，走上臺子，若有其事喊些寓意好的話。
等他話音落下，娥樸火“嗖”地一聲飛了出去，跟着還有其他幾個臺上的年輕男子，都奔向了臺子中間的那根柱子。
那個快呀！嬴忘玄只覺兩側來風，刮得他黑發飄逸。待向前一看。娥樸火踏踏上了柱子，靈巧自如，正要搶去花球，左側蹦上一人來，右側也緊跟不舍來兩人。
包圍之際，娥樸火閃現一笑，小巧的腳猛力踩起柱子，一把抓住上面的花球，緊跟着來了個後空翻。
正在得意之時，從她的下方跳上一人，為了躲開，她一個側轉身，卻沒有找到落腳的地，直往臺下跌去！
嬴忘玄眼明手快，迅速跑上去，來不及擺好姿勢，敞開雙手。把她接住了！
娥樸火正好落在了他的懷裏。
她擡頭看着他，忽然一笑，亮出了手裏的紅燈球。晃了晃它。她從他懷裏跳下來，開心地挑着小墊步：“贏了！看到了嗎？”
嬴忘玄微微一笑。面色蒼白。他仍然伫立在剛才接住她的地方。覺得周圍人們的聲音越來越響亮，都在喊着“千聖郡主。”
他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肘。搖晃了幾下。娥樸火看過來的時候，他又直起肩膀，一邊對她笑着，一邊慢慢地走了過去。
他不記得後面還做了哪些。
只記得跟她又逛了一會兒。
彼此告別後，他就一個人朝鐵匠鋪走去了，來到門口。
他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胳膊，一下子倒吸口涼氣。不敢再碰。
“啊，嬴郎，你回——”
鄧鐵匠剛說到這兒，看到嬴忘玄邁出一步，把身子往他懷裏傾斜了過去。
鄧鐵匠上去扶住他：“嬴郎，你咋了？”
一摸他的胳膊。明白了。軟軟的，順着袍袖耷拉下來。
是脫臼了！
趕緊扶着他進了鐵匠鋪。讓他躺下，找了塊東西墊在後背，說：“別怕，沒事！我這就給你接上。”
嬴忘玄極其慢的點了點頭。
鄧鐵匠給了他一塊軟木讓他咬着。
拿起他的這條胳膊，猛一拉，一提！
嬴忘玄在軟木上咬下印子，忍不住發出了哼聲。
一下子靠在了墊子上。
鄧鐵匠松了口氣，給他揉了幾下：“好嘞！沒事了沒事了，給你接上了。”
直立起來，準備去給他拿點東西：“你先休息會兒吧！”
“鄧鐵匠……”
嬴忘玄眼眸閃爍着，想要擡起手來。
“嬴郎？”鄧鐵匠回頭看去。
嬴忘玄：“鄧鐵匠，答應我……脫臼的事不能讓別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