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冰原(十一)
冰原(十一)
天劫一出,便是地動山搖,生靈塗炭。
這裏荒無人煙,地面龜裂,所有人心裏頓時都升起了一個念頭:看來今天要葬身在雪地裏了。
淩空立于高處的元宗主凝神看了片刻,突然沖着衆人喊道: “往東面退!快!”
他作為修真界仙家之首還是頗具威嚴的,衆人在他的指揮之下紛紛聚起周身靈力,禦劍飛行,有些修為較低飛都飛不起來的人,元宗主結成一張簡易飛行符篆,送他們離開。
江眉卿在劇痛中漸漸的恢複聽覺,聽見了“天劫”兩個字,這才發現外面如同地崩山摧,浩浩蕩蕩。
他竭力地想要甩開無妄的手。
“快走吧!仙尊,快走!”
無妄緊緊地攥着他,任由周遭狂風吹得他墨發亂舞,一雙發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又要離開!想都別想!”
江眉卿掙脫不了他,可是他的身體已經快要跟鳳尾森融為一體了,無妄再不放手,他恐怕會功敗垂成。
數裏之外的幾座巍峨聳立的雪山不知何時已經崩塌了,鋪天蓋地的冰塊翻滾而來,兩人所處的一寸之地,眼見着就要面臨覆頂之災。
“仙尊!”
江眉卿全身血液都沸騰了, “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他急得快要跺腳了,可惜他的腳已經被劍柄給凝住了,動彈不得。
但那人攥住他的力道卻越來越大,幾乎要将他的手腕骨捏碎了,他眉頭緊蹙,嘴角抿的死緊,明明怒火沖天,卻不肯放棄他。
“江眉卿,你死也要跟我死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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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眉卿周身的光芒漸漸的收斂了,疼痛到了極致,額頭上的汗珠像黃豆那麽大,像水柱一樣滑落下來。
人劍合一,已經到了最關鍵的一步。
他感覺自己胸口的那口氣越來越重,越來越難提起來,仿佛随時都要斷氣似的。
驀地,後心灌入了一股靈力,滾燙得似乎要灼燒了他似的,卻也大大的緩解了他的疼痛。
意識恍惚的時候,他聽見他說, “你當初既然要招惹我,這輩子就別想擺脫我。”
冰雪已經蓋了過來,無妄在兩人周圍結了個結界,然而這個結界搖搖欲墜,他的靈力已經虛弱到那幾乎全虧的地步。
江眉卿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無妄握着他的手,感覺手裏的溫度漸漸的變涼,他猛然一驚,分了神,一口血猝地吐了出來。
即将陷入昏暗之際,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苦笑。
——真是他命中的劫。
數裏結界轟然崩裂,冰雪劈頭蓋下,種種皆埋孽網。
·
江眉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沒有紛争,沒有煩惱,鼻息間都是不周山漫山遍野朱槿花的淡淡香氣,開到荼蘼。
某日,他翹課偷偷跟顧簡去喝酒,喝到醉醺醺的,回來的路上遠遠碰見了景明,這個小告狀精。
于是他繞了路,躲進小山路裏,一路的花香氣更讓他分不清方向,幹脆走到樹下,醉倒在花蔭裏,美美地睡了一覺。
直到聽見他師尊呼喚他的聲音——
“眉兒,眉兒……”
他緩緩睜開眼睛,入目是一頭銀白的頭發。
銀白的……頭發……
江眉卿猛地睜開眼睛,徹底清醒過來。
他剛想坐起來,渾身一動,痛得差點沒散了骨架。
“躺好。”
身後一個聲音微微訓斥,他回頭一看,竟是無妄。
怎麽回事
他們不是被雪埋了嗎
他愣愣地躺了回去,環顧四周,雪白一片,牆壁粗糙而厚重,俨然是個雪洞。
這時,他聽見了顧簡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下道: “這裏還在冰原,是……穆宗主和元宗主救了你們,小妖王受了點傷,沒事。”
江眉卿:……
他們為什麽要救
不是說他們有罪嗎
他別過臉,一言不發,不願意去搭理他們。
穆宗主盤腿坐在不遠處,緩緩嘆了口氣,
“從你回來之後,就不肯跟我多說一句話,真這麽厭惡為師了麽”
江眉卿:……
他一動不動。
“你啊。”
“為師曾告訴過你,塵寰諸事皆自有定數,不必枉悲傷,更別試圖去幹預,恰如今日之禍,你脫不了幹系。”
江眉卿一聽,幾乎要炸了。
什麽叫做他脫不了幹系
他更氣了,幹脆翻了個身,背對着他,把臉埋進無妄懷中。
穆宗主搖了搖頭,無聲的嘆了一口氣,心說還是太年輕了。
旁邊的元宗主見他氣息微弱,雙目微閉着,便伸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他口氣不似穆宗主溫和,略帶了些嚴厲,緩緩說道: : “眉卿小時候挺乖的,怎麽長大了,就這麽執拗呢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嘗試改變天道”
江眉卿雖然身體未動,耳朵卻豎得老高了。
“你們還年輕,堪不破天道。卻莽莽撞撞,自以為是,險些把自己的性命都賠進去!”
元宗主陡然拔高了聲音, “你們可知道天道需要平衡,當你們打破了這一切平衡之後,再想要回到平衡狀态,這天道便只能降下天劫,就如剛剛。你強行以身入劍,妄圖對抗修真界,驚動了天道,這才引起天劫。”
江眉卿滿臉震驚,雖然他一直都覺得天道不仁,可他從未想過天劫是天道故意為之。
“外面那些人,不過是塵世間的庸庸碌碌之輩,沽名釣譽,道貌岸然,可是他們是順從天道的。順者昌,逆者亡,你們如果不願意跟他們同流合污,那勢必會淪為天道平衡下的犧牲品。”
天道平衡下的犧牲品
江眉卿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那如果讓那些人繼續這樣猖獗下去,修真界日益強盛,難道就不會威逼魔魅嗎難道就不會造成失衡嗎
知子莫若父。
穆宗主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慢慢解釋: “他們再怎麽猖獗,也是順從天道的,如果他們有朝一日強盛起來了,魔魅也會跟着強盛,這是天道平衡下的必然發展規律,而那些人知道了魔魅不好惹,自然也會知難而退,魔魅和修真界因此才能夠共存。而你維護魔魅,以身入劍,對抗修真界,恰恰是打破了天道下的平衡。”
元宗主冷哼了一聲, “這場天劫完全是為了阻止你的行為而降下的,若非我與你師尊,你們幾個早就神魂俱滅了。”
偌大的雪洞裏,一時之間安寂極了。
神魂俱滅。
大抵是剛剛遭過一場劫難,誰也沒有否認。
可是江眉卿百思不得不解, “可是小妖王是無辜的,魔魅其他人想救出他,也是出于同族之情……”
元宗主道: “那又怎樣天道從來要的都是平衡,一個生命的死活連一根稻草都不如。目前魔魅式微,修真界略強,所以小妖王的犧牲也是必然的,但如果能以解救小妖王作為目标,促使魔魅增強自身修為,從而與修真界達到平衡的地步,那也是天道想看到的。”
這就是所謂的天道。
它眼中沒有對錯,只有平衡。
江眉卿兩世為人,但感覺那些歲月都白過了,年齡也白長了,直到今天,他貫徹了二十幾年的三觀徹底崩塌。
以往那些種種不明白的地方,現在就都想通了。
為什麽他一直都覺得魔魅身體比普通人更适合修煉,卻會始終無法淩駕于修真界之上
不管曾經有沒有天道出手幹預魔魅,這些年一直生活在冰原之上,天然地削弱了他們修煉的條件,從而使得他們的修為很非常低。
甚至于魔魅為什麽比普通人思維更單純敦厚,或許也是天道有意為之天然地遏制了他們性
格中的惡念,才讓他們甘心于一直生活在冰原上,對中原沒有肖想之心。
元宗主見那幾個年輕人略有所思,這才緩緩說道: “想做的事,要順勢而為,不能強行逆了天道,否則只會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
江眉卿緩緩的勾起了嘴角,面上笑意溫和,言語卻如利刃, “順勢而為順從天道那我同修真界那些道貌岸然之人有什麽區別連自己的族人都可以放棄,連自己的血統都不敢承認,連自己的本心都不得不違逆,那我如此活着,意義何在”
元宗主的目光遽然落在他身上,眼神堅定,如同神祗,聲音落地有聲。
“當然有區別,順勢而為,你就不能遵循本心嗎”
“我與你師尊二十年前也同你一樣的年紀,也有過同樣的困惑,可是我們選擇的是跟你不一樣的路。”
“我苦行修煉了數十年,成了仙門之首,坐上了盟主之位,苦心經營的這些年,修真界與魔魅一直相安無事,既做到了天道要的平衡,又能讓魔魅有生存的餘地。你以為小妖王當真是無辜的嗎他私自越過中原地界,打傷了許多修真界中人,若不是我與你師尊當年力保,你以為他能活到現在”
“你想把小妖王送回去,你有沒有想過,他靈力這麽深厚,修為日漸鼎盛,他年紀這麽小,如果沒有控制好,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江眉卿微微一愣,他不知道小妖王背後還有這樣的事。
什麽影響方才發生的一切已經足夠說明了一切。
當一個人強大到控制不住的時候,要麽會傷了修真界衆人,要麽會引來天劫。
而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好事。
穆宗主見他受責,便不忍心,擡眼看了下元宗主,示意他态度溫和點。
元宗主背過手去,故作沒看見,他待這個小徒兒,真是溺愛過了頭。
穆宗主緩緩安撫道: “你想保護同族,這沒有錯,也不必理會外界那些嘈雜的聲音。可你要懂得順應天道,同時與世俗中人周旋,善于平衡,方得長久。否則,不光是天道容不得你,就是外面那群道貌岸然之人,也能以此來針對你,逼得你無處容身。”
他一番話說得語重心長,端的是融融溫情,直接戳在江眉卿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他垂下眼皮,把腦袋轉過來,緩緩看向他師尊。
他師尊此時滿頭白發都上落了下來,披在肩上,眼睛微微閉着,氣息微弱到了極點,仿佛随時就會斷了這口氣。
“師尊前世殺我,是為了讓我褪去魔魅的皮囊,成為一個普通修士,對嗎”
穆宗主微微一愣,沒想到他猜到了,便微微點了點頭, “當年仙魔一戰之後,遍地都是屍體,我是在草叢裏發現你的。你是魔魅,不應該生活在中原,可那時候所有的魔魅已經退去了,如果放任不管,你是活不成了。我見你實在是冰雪可愛,不忍心,所以就偷偷把你帶回了不周山,後來又教你修煉,如果你只是一個平庸之才,也許就沒後來的事了,但你天資絕佳,修為上乘,飛升近在眼前,但是……”
他沒有說下去。
江眉卿便接着說, “但我是魔魅,幾百年來魔魅都未曾有過一個飛升之人,如果我真的飛升了,那便打破了修真界與魔魅的平衡,在我飛升當日必定會引來天劫,我可能飛升不成,會死。”
穆宗主目光不忍的看着他,微微點了點頭。
江眉卿的喉嚨哽了哽,繼續大膽的猜測, “所以師尊算出了合歡宗有一個弟子在近日将死,于是趕在他死之前殺了我,在我和那個弟子的六魂裏留下了印記,在我死後,把我引導到無極山崖之下,等到那個弟子斷了氣的時候,我自然而然就會附到他的舍上。”
穆宗主微微錯愕,倒也不是很意外。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也是個好孩子,可惜命不太好,為師也只能幫你到這了。”
他的面色一寸寸的土灰下去,就像是将盡的油燈一樣,行将就木,死氣沉沉。
江眉卿眼睛一酸,前世的事情像潮水一樣撲騰而來,幾乎要把他的胸膛撐破了,酸脹得他無法承受。
“師尊。”他抱起他的手,放在頰上,低聲呼喚他。
許是感受到他臉上微微濕潤,穆宗主緩緩的睜開眼,嘴唇一張一合,聲音十虛弱, “別哭。”
他拍了拍他的背,像小時候那樣安慰他,又問道: “顧簡呢”
一直被撂在一邊的顧簡,抱着手臂,靠在牆邊,面無表情地聽了半天。
此刻聽見穆宗主喚他,不由得愣了愣,垂下腦袋走了過來,恭恭敬敬的喚了一句, “穆宗主。”
他還記得自己剛剛罵他……
穆宗主卻并不在意,只目光微微看向他,道: “我已經與你父親打過招呼了,青城山自有你哥主持,不必你操心。你從小就喜歡來不周山玩,對這邊也熟悉,以後,不周山就交給你了。”
“……”
不僅僅是顧簡,旁邊的江眉卿都愣了。
但穆宗主臉色卻很平淡,似乎早有預料似的,慢慢地解釋道: “眉兒不是這塊料,不周山還是交給你比較穩妥些,至于眉兒,以後就托給你照顧了,你們這麽多年一起長大,彼此也了解,不如……你們結為道侶吧。”
“……”
顧簡臉上的平靜霎時龜裂,緩緩擡起頭,看向旁邊的無妄,那人臉上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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