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阿

第4章 千秘境（四）

千秘境（四）

江眉卿不動聲色地盯着他的背脊，發覺那根微曲的脊梁骨，慢慢地變直了，整個背部仿佛是被什麽制住了似的，繃得死緊。

不像是在治傷，而是上刑。

他低低一笑，不小心出了聲。

無妄的面色頓時難看到了極點。

“夠了！”

他低聲斥道，随即移開了身體，與江眉卿拉開一點距離。

江眉卿立時收斂了笑意，裝作不明就裏的模樣。

“怎麽了？”

無妄的眼刀淩厲地從他身上刮過，沒看出半點痕跡來。

他頓了頓，斥責的話只好咽回肚子裏，默然緘口。

“你看你，急赤白眼地幹什麽？”江眉卿面不改色地反咬一口，“我都還沒處理好傷口呢。”

倒仿佛是無妄的錯似的。

無妄：……

他沒有回應，只目光不豫地盯着他。

江眉卿也不懼他盯着，坦蕩蕩地跟他對視。

須臾，他轉過身去，背對着他，聲音一如既往的冷。

“快點。”

江眉卿不緩不急地并攏起兩指，口頭連連應道：“快了快了。”

他深谙适可而止的道理。

于是不再鬧騰他，專心把餘毒清理出來，再仔仔細細地在傷口附近凝了一層保護結界。

江眉卿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

“仙尊，你得虧遇到我，不然這裏肯定留疤。”

無妄垂下眼皮，緘默不語。

在他看來，留個疤算什麽。

修道之人，不必在乎這種皮肉表相。

處理好了傷口之後，周遭始終萦繞的血腥味終于淡去了。

江眉卿有些困乏地倚在樹幹上，閉目休息。

兩人各占了一棵樹的一面枝幹。

四野幽靜，連一點蟲鳴聲音都沒有，真正的隔絕世外。

江眉卿忽然打破安靜。

“仙尊？”

無妄沒有應聲。

“仙尊睡了嗎？”

無妄：……

他很淺眠，一點聲響都讓他無法入睡。

本來都快要入睡了，卻被江眉卿孜孜不倦的叫喚弄得清醒。

“有事？”

江眉卿低聲道：“仙尊餓嗎？”

“不餓。”

他修為已近飛升，早已辟谷，怎麽會餓？

但江眉卿就不同了，他靈力低微，還遠遠沒有到辟谷的階段。

進入千秘境以來，粒米未進。

雖說這裏面時間流逝很快，幾天的時間可能在外界也就一天時間，但這麽久沒有吃，他也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江眉卿環顧四周，目光在探尋着什麽。

無妄看穿了他的心思。

“不用看了，這裏方圓二十裏內，沒有任何飛禽走獸。”

江眉卿頹然地垂下腦袋，他剛剛也用神識探過了。

是的，連只蚊子都沒有。

這不奇怪。

山洞裏面有那樣的怪物，主宰了這裏的一切，其他生物自然聞風而逃。

如今也沒有辦法，只能等明天趕到下一個地方，再去覓食了。

他把手搭在空腹上，給自己催眠，睡着了就不餓了。

夜色闌珊，溫度一點一點地降低，江眉卿熟睡之中，忍不住渾身輕顫。

轉過身，想要将身體蜷縮得更緊一點。

一伸手，卻不小心碰到了一個熱源。

好暖和。

他本能地順着熱源而去，張牙舞爪地攏上去。

無妄倏地睜開眼睛，頓時頭皮炸開。

焚身魔本就蠢蠢欲動，他壓制了許久才平複了一些，現下被他一觸碰，渾身立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熟悉的熱度像潮水一樣，再次襲湧上來。

“滾！”

他低低地罵了一句。

但江眉卿熟睡了，壓根就沒有聽到。

無妄杵着身體，強忍了一會，終于忍不了地用劍柄去挑開搭在他身上的爪子。

将每一只都扒拉下去。

可是沒一會，對方又盤上來了。

更要命的是，這次搭住的地方正是關鍵處。

無妄：！！！

他霍地站了起來，臉色幾乎要吃人似的，陰沉可怖。

但見那罪魁禍首卻還是無知無覺地靠着樹幹睡覺，歪着腦袋，歲月靜好。

無妄：……

廢物。

他竭力平複了一下心裏的怒意，随意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距離那廢物遠遠的，開始打坐調息。

江眉卿是被活生生冷醒的，渾身抖得像是每一根骨頭都要離家出走一樣，上下兩排牙齒更是為此大打出手，咯咯作響。

真是見鬼了，這裏晝夜溫差怎麽這麽大？

這是要凍死人不償命。

他環住身體，使勁地搓了搓兩只手臂，努力搓出一點熱量來。

就在這時，背後突然一陣涼風掠過，絲絲陰涼漫上脊椎，無端端地更冷了。

他微微蹙眉，感覺不太對勁，霍然轉過頭。

暗夜裏，兩只圓溜溜的眼睛與他四目相對。

就在一步之遙處。

江眉卿好歹被吓過兩次了，事不過三。

他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又是你這只蠢東西。”

那兩只眼睛的主人赫然是白天在山洞中見到的龍象。

龍象仿佛一愣，眼珠子定住，慢慢垂下碩大的腦袋，怯懦地退了幾步，頗有種認錯的意味。

江眉卿看它的反應，敏銳地瞧出這東西有靈性，恐怕不是普通的拟形龍象。

一人一怪還在對峙的時候，忽然背後“锵”地一聲。

江眉卿一回頭，無妄的靈器掉了，人也半跪着，額上青筋突兀。

明顯焚身魔發作了，在竭力克制着。

焚身魔發作通常是一次比一次更猛，除非徹底拔除，否則沒完沒了的發作只會更磨人。

江眉卿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想要攙扶起他。

然而無妄一察覺來人，立即汗毛倒豎，虛虛一掌準備揮出去。

江眉卿是領教過他掌風的厲害的，當下靈活地朝旁邊一躲。

身後忽然傳來低沉的咆哮聲，像是牦牛發怒似的。

他一回頭，便瞧見那只龍象不知什麽時候慢慢變大、變高，濃重的陰影籠罩下來，鋪天蓋地帶着冰冷的氣息，仿佛宣判命運的死神一般，令人戰栗。

适才還好好的，怎麽又發瘋了？

江眉卿根本來不及多想，那東西已經怒吼着朝無妄攻擊過去，行動間帶起周遭狂風大作。

無妄低垂着眼皮，似乎恍若未覺。

他已經被焚身魔折磨得失去了意識。

“仙尊！”

江眉卿大聲地呼喚他，他卻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反應。

龍象在逼近無妄方寸之內時，江眉卿的心也驀地提到了嗓子眼。

這時，掉落在地的“龍吟細”終于發揮出了點上古靈器應有的本事。

“咻！”地一聲橫飛起來，卷起狂風的威壓飓力，直戳龍象脖頸下命門。

龍象也不是吃素的，身形一幻化，消散了個幹淨，讓那一劍刺了個空。

就在人找不到它的時候，它又倏地從半空出現，垂直往下壓。

江眉卿眼睜睜瞧着，急中生智，突然大罵。

“你這蠢物！你不想回家了嗎？”

龍象往下猛沖的身軀忽然一震，在半空中硬生生轉了個方向，看向了江眉卿站的地方。

江眉卿暗自納罕。

他本就是詐一詐它，沒成想，這蠢物真的跟原身有牽連。

想必應該是原身豢養的靈寵，頗通曉人性。

所以只攻擊無妄，卻不攻擊他。

可是下一刻，出乎他意料——

那只龍象在一頓之後，更加惱火，裹挾着更猛烈的飓風，擡起腳掌呼向無妄，竟是想要将他活活踩死。

江眉卿心裏猛地一沉。

他當然不可能看着無妄死在他面前。

有沒有命出去還是後話，無妄要是死了，光是一個暮雲宗，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退後幾步，提氣運力，調轉體內靈力。

他那點子薄弱到幾乎為零的靈力在這只龐然大物面前，根本派不上用場。

但，他可是江眉卿！

原身很廢，他可不廢。

上輩子一心向道，修煉了半生，結果成了個炮灰，這輩子重來一次，他可不想再做炮灰！

江眉卿周身驀地泛起一層白色光芒，朦朦胧胧，如同月光一樣清雅和煦，一層一層地蕩漾開去，清而不透，弱而不絕。

龍象的動作忽然凝滞了。

黒逡逡的目光中滿是不敢置信，眼底幹紅一片，似是十分憤怒。

下一瞬，江眉卿驟然撐開了眼皮，目光微冷，出手如風。

一記刀掌眨眼劈了過去，那掌風如同綿延不絕的濤浪，前撲後湧，蘊着無盡澎拜的靈力，狠狠砸在龍象碩大的身軀上。

那架勢，倒像是要将它攔腰劈斷似的。

而龍象居然沒有反抗。

它渾身劇烈一震，一縷殷紅的血氣從它嘴角飄了出來。

然後，它的身形瞬間變小，肥碩的身軀直直地從半空中掉落下來，“啪”地一聲重重摔在地上，激起一地煙土。

江眉卿見他沒有相抗的舉動，這才慢慢收斂了周身的白光，緩緩走到它身邊查看。

龍象的生命力極頑強，那一掌打不死它。

它一見江眉卿走近，愣了一下，當即眼裏蓄上淚水，仿佛委屈到不行。

江眉卿将手覆上它的腦袋，摸了兩下，輕聲道：“走吧，別為難他了。等我們找到境眼，我帶你出去。”

龍象眼中頓時大喜，忙不疊地點頭。

江眉卿揮了揮手，那蠢物這才拖起笨重的身體，像是不舍得一般，一步三回頭，最後看江眉卿确實不理它了，才垂下腦袋，幽怨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它剛走，江眉卿便驀地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

他伸手擦去嘴角的血絲，挪了幾步，在微弱的月色下，撥開一堆雜草，纖細的手指在一片深綠中越顯得白。

辨認了好一會兒，才撚了幾株帶着殷紅色果實的靈草，顫抖着手指剝去草皮，拂落一些沾着的泥土，然後毫不講究地放進嘴裏。

連同苦澀的果實和粗粝的草根，咽了下去。

翻過身，累乏地躺在草地上，睜眼看着天幕上微弱的星光，許久都沒有動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