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衣夜行,行遇舊人
第五章 黑衣夜行,行遇舊人
這幾天任小念被安排住在醉佬兒隔壁的一間小樹樓裏,每天飛上飛下。
品善老板說,這兩間樹屋是他那個久未歸家的世侄女命人蓋的。樹屋蓋在一棵百年老松的主幹上面,離地足有百尺,不設梯架、長繩之類的攀援物。能住進這兩間樹屋的,都是高手。
任小念一聽,這品老爹不是在變着法子誇自個兒是高手嗎?欣喜之下,便住了進來。
起初呢,她見樹樓如此之高,心裏也很沒底,想硬着頭皮上,又怕摔的太慘,丢人事小,斷腿事大。
品善老板做了這麽久的老板,察言觀色的本事自是高人一籌,看出了她的怯懦,于是鼓勵她:“小念啊,你大可以把這棵樹當成是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橫木,你不是會‘踏波無敵水上飄’嗎?像平時那樣,飄過去就成了。你想啊,波光粼粼、波平如鏡的湖面,現在還多了一根兒木筏子,想要飄過去,豈不是更容易些?”
品善老板的言語很有吸引力,任小念似被誘進了一種忘我的境界,進而做出了超我的行為,——只見她腳踏樹幹,腰肢後折,盤枝而上。瞬息間登頂後,不由張大了嘴巴:“這……這是怎麽回事?”
樹下的品老板卻只笑笑,不再說話。
任小念沉浸在輕功精進的欣喜中,這棵松樹躍到那棵柳樹上。那棵柳樹上待了會兒,抓了只黃鹂鳥來玩,竟差點忘了品老板要她住進這間樹屋裏的最初目的是什麽。
正想着該如何跟那醉佬兒拉近關系,想起年幼時宋伯教她的與人為善的道理,便折了幾根長長的柳條子,再綴上朵朵白色木芙蓉,在樹屋外搭了兩副花簾,醉佬兒一副、她一副。
那日晌午醉佬兒夢中聞香醒來,便見到了屋外懸着的那副花簾,正在納悶,他的新鄰居就從簾後冒了出來。
醉佬兒眯着一雙半醒不醒的眼睛,怔怔地瞧着任小念一跳接一跳地跳進了他的私屋,而她的這個行為,并未經主人邀請,也未曾向主人請示。那醉佬兒在想:要不要把她趕出去呢?
這間樹屋跟任小念那間面積相當,一個圓柱切成了兩半,他二人各占一半。
任小念那間屋子她住進去之前,已然布置好了一切。鵝黃色的帳幔,荷藕色的綢被,水草色的屏風,水墨色的漱盆,還有梨木書架、雕花妝臺、漆金銅鏡,一切清新閑适,又不失人間煙火,是個住人的地方。任小念甚是滿意,便問那品老板,這間樹屋裏是否曾住過別的姑娘。
品老板說是不曾有姑娘入住,倒是有位公子,幾天前過路無雙城,不知打哪兒聽說了他這小院裏還閑着一間樹屋,這輩子沒住過樹屋,便打算來這兒住上幾天,差人送來一盒金錠子,和一幅卷畫,上面畫着屋子裏的一應擺設,旁邊列着一小行清單。原本這間屋子只有一張木床。但當一切布置妥當,那公子卻說不來住了。于是乎,便方便了任小念。
而醉佬兒的這間屋子,可是清淨的很,除一張硬床、一床被子、幾個酒罐,一應物器全無,似個枯洞一般,跟任小念想象中的差不多,但當真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把自個兒活成了行屍走肉一具,還是有些詫異的。
“你平時不洗臉嗎?”任小念問他。
“臉?臉是什麽東西……哦,你說這個呀,有嘴能喝酒就成了!”說着,醉佬兒輕拍着他那胡子拉碴的左臉,又指了指嘴巴,搬起一壇子老酒,猛灌了起來。
“你沒有換洗衣服?”任小念打量着這間蕭索屋子,不禁微皺起了眉頭。
“衣物都是身外之物,我這副殘破身子,要它作甚?”說着,又猛灌了一大口酒。他喝酒的樣子很是痛苦。只是這痛苦被他的頹唐面相掩蓋,不易察覺。
外面是清熱晌午,任小念只在這間樹屋裏呆了片刻,卻覺手冷腳冷,全身發冷,便問道:“你心裏一定很苦吧?”
她這話問的突兀,然而,那醉佬兒灌酒的大手卻停在了半空。
“這酒并不是好酒,你卻喝的酣暢淋漓,對于一個嗜酒如命的人來說,心裏一點都不痛快吧?”任小念本人的酒量也是很不錯的,打小跟雍叔一塊兒喝酒練出來了。雍叔也好酒,家中藏着不少好酒,但并不嗜酒,似醉佬兒這般,有酒便是好。雍叔的嘴巴挑的很,一般中上品的酒,都很難入他的眼,更別提迫他嘗上那麽一小口。他的鼻子靈的很,一聞便知是什麽酒。任小念跟他處的時間久了,也得了這麽一個本事。
誰想她這話一出口,那醉佬兒便哈哈大笑了起來,複又猛灌一口酒,道:“我只是個酒鬼,又不是什麽酒仙、酒聖。酒能醉人便是好啊……”說着,便醉倒在了自家門口,直到月上中天,人也沒醒過來。
這幾天品茗軒請來一幫木匠、瓦匠在整修,按原主人也就是品老板那位世侄女的要求,從飯莊改回茶館。
任小念除了照原定計劃跟醉佬兒套近乎外,沒別的事可以做。
這醉佬兒倒不難相處,是個沒脾氣的邋遢人,就是一天到晚醒的時候少,醉的時候多。
月上中天,還不見他醒來,便展開輕功,飛身下了樹屋,見院中無人,人皆入睡,便又飛出了院外,心想着那攪得無雙城人心惶惶的繡貓大盜,通常在夜間行動,那日聽李俠風的口風,他這次來無雙城,就是為緝捕傳說中的繡貓大盜,而形跡可疑的方幼魚,便是他第一個懷疑對象。說不定,她今夜四處走走,就能碰着她心心念念的俠風哥哥。上次匆匆一面,興奮過了頭,竟忘了問他暫在何處落腳,真是不中用。
“小念?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在這裏做什麽?”
語氣中半問半斥,聽得正在走夜路的任小念心裏一咯噔,警覺萬分地回過頭去,見是品善老爹,方才懸起的一顆心瞬間落了下來,摸着胸口長舒一口氣,怨怼道:“我說品老爹,你又是打哪裏冒出來的?悄默聲地突然來上這麽一句,可吓死我了!”
品善老板沒再說話。這時候,任小念才發現,他穿的是一身夜行衣,只扯下黑色面罩露出一張圓臉來。
突然,任小念擡起頭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問道:“你……你跟蹤我?”
“沒有,絕對沒有!”品老板立即否認。同時,看向小念的眼神無比真誠。
任小念這才放了心。她自己撒謊的時候,絕不會露出這麽坦然的表情,還習慣性地手舞足蹈,連說廢話,每每被雍叔和宋伯輕易識破,便以為旁人也是這個習慣。
“那你……三更半夜跑出來作甚?還穿着這麽一身一點都不光明磊落的夜行衣。”品老爹打扮太怪,任小念不由地生了疑,随口就問了出來。
“我……”
“我知道了,你一定也想抓繡花貓吧?”
“也?……”
“我是為了俠風哥哥,你又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俠風哥哥?……”
“不要重複我的話,說你自己的話!”
“自己的話……哦,品某身為無雙城的百姓,自然要盡己所能,為無雙城做點貢獻!”品善老板總算有機會說了句完整的話。
“可據我所知,你是兩年前才來到無雙城,并非本地人士,對無雙城……竟有這麽深的感情?”不知為何,她總覺的今晚的品老爹看起來有些怪怪的。
“這個嘛,生恩不及養恩大。品某在無雙城這兩年,吃無雙城的米糧、蔬菜,用無雙城的地皮、銀錠,支撐着我活下來的一切,都是無雙城給予的。而我那家鄉……漂泊的太久,已經不知那裏現下是什麽樣子了。”說罷,品老板長嘆了口氣,慨嘆着:“你還太小,這麽樸素的道理……不一定懂。”
“這個道理……我懂。”
“你懂?”
“我年幼的時候不懂事,每逢中秋十五,別人家裏團團圓圓的時候,就哭鬧着吵着要找娘親。後來長大了,宋伯就給我講了些道理,說是生恩不及養恩大,要我盡量忘了我那個沒見過面的親娘,多多孝敬家中孤老的爹爹。”任小念在說這些話時,心中是有悔意的。許是因為她小時候鬧的太兇了,逼得爹爹對她失去了耐心,以至于後來待她不冷不熱。據宋伯說,在她小時候,她爹爹待她是很好的,說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也不為過。
“你爹已經很老了嗎?不對呀……”輪到品老板心中困惑了。
“什麽不對?難道……你見過我爹爹?”任小念偷偷抹了下淚眼,随口問道。
“當然沒見過!”品老板很快否認,并解釋說:“我只是見你不過二八年歲,想來你爹最多也就四十出頭,明明是個中年人,怎麽會很老呢?”
“我爹爹這幾年……是老了很多,他有很多應酬,有人求他辦事,有人邀他比武,還有什麽主持武林公道,見證別派掌門繼位之類的瑣事,也會找上他。總之,家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進進出出。挨個說上幾句話,都要耗費不少力氣呢。”一念及此,她忽然覺得她就這麽不告而別,跑來了無雙城躲避跟中原付家的聯姻,似乎有點不孝。
品老板聽罷,不由感嘆:“這麽辛苦啊……”
“是啊,很辛苦的,”任小念生怕再這麽聊下去,品老爹會問起她爹爹是誰,對她來說,編謊、圓謊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便趕忙跳開了這個話題,問道:“你說這寂寂長夜,茫茫人海,咱們去哪裏找那繡花貓呢?”
“你出門沒看告示啊?”品老板怪問道。他沒想到,無雙城裏還有對繡貓大盜如此不熟之人。
“什麽告示?”任小念初來乍到,還真沒注意過什麽告示。她自己就是“逃犯”一個,哪裏還敢往什麽通緝告示跟前湊。萬一她也在通緝之列呢?光天化日之下,逃都沒的逃。
“就是通緝繡花貓的告示喽,貼的到處都是。”品老板見她懵懂不知,便道:“以後再跟你解釋吧。總之呢,今夜裏繡花貓會去城南杜掌櫃府上,取骷髅綠松石一對。咱們得加緊趕路了,晚了,可就碰不着了!”
兩人剛轉到春風街上,就聽到一男一女在拌嘴,男的木讷口拙,女的步步緊逼,那聲音……聽上去格外耳熟——
“怎麽樣,事實擺在眼前,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我……我無話可說。”
“我方幼魚生平最不喜歡被人家冤枉!”
“我……我知道。”
“知道什麽?你倒是說來聽聽。”
“這件事……是我不對。”
“一句‘我知道’,再加上一句‘我不對’,就能彌補你對我的虧欠嗎?”
“不能……”
任小念跟品善兩人互視一眼,已然聽出了不遠處是誰的聲音。
這一男一女,可都是他們的舊相識呢。
只是不知,他二人為何會半夜走在一起,且聽他們這番對話,并不像尋常的官與賊那般對立,倒像是……無話不可說的老朋友。
任小念心中沒來由的一陣失落,想見他的心忽然沒那麽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