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第三章 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聽說了嗎?西街的王員外家……昨晚被盜了!”桌子上擺着花生米、小黃魚、茴香豆、煎豆腐四碟小菜,二男一女靠窗而坐,其中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壯漢猛幹一口酒,大聲道。生怕對面那個正在慢嚼魚尾的妖媚女子聽不見似的。
“怎麽回事兒?具體講講。”女子擱下筷子,瞪大了眼睛,耳朵還适時地抖了一抖。
“咱們無雙城出了事兒,肯定是那繡貓大盜幹的嘛!”另一書生打扮的青年接口道。
他坐的位置正背對着任小念,任小念只覺這背影十分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此時她已換過一身幹淨衣服、一雙粗布鞋子,正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大口地吃着一碗男子分量的牛肉面。她實在餓的太久了。
“哎,這賊人一天不死,咱們無雙城無寧日啊!”
那桌上的黑胡大漢跟白衣公子你一言、我一語地攀談了起來,一聲高過一聲,仿佛争着在那妖媚女子面前表現,誰掌握的案發細節多,誰曉得有關繡貓大盜的傳說多,誰就能立刻贏得伊人芳心似的。引得小飯館裏的客人們紛紛側目,很快,加入了讨論。
而那女子從頭至尾都是笑意盈盈,适時地插上一句半句話,很能調和氛圍,一看就是逢迎場上的高手。
很顯然,她看那黑胡大漢的眼神裏愛意要濃厚的多。看來,那白衣公子要悲劇了。
任小念年紀不大,卻已是訂過親的姑娘了,亦有自己的心上人。
只不過呢,她的未婚夫跟她的心上人,并不是一個人。
一個女孩子真心愛慕一個男人的時候會是什麽眼神,她多少還是懂點的。
因為,她自己就經常對着那人的畫像發癡笑。
不知何時才能見到那人?此去僭南城,千山萬水,而她又無足夠的銀兩傍身。
馬鞍袋裏殘存的那幾吊錢,買新衣、新鞋再加上這碗牛肉面就費去了多半兒,接下來的日子怎麽辦,她還在惆悵着呢。
回憶到實處,她低頭瞧着那雙耐髒耐磨的灰草色膠底粗布鞋,忽而記起了一件事,一件剛發生不久的事。
此時這一間小小飯館比茶樓、書社還要熱鬧,基本上,“繡貓大盜=劣跡斑斑”這個概念已經在任小念的腦海裏成型了,但,她還有一事不解,于是插嘴問道:“不是繡花大盜嗎?這繡貓與繡花……可是同一個人?”
“啥,繡花大盜?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歷了,我說這位小公子,莫不是平日裏戲本子看多了吧,哈哈……”
很久以後,任小念才曉得了,這世上原沒有繡花大盜這一號人物,都是嶺南一帶的戲本上編出來的,她久居深閨,素日裏念的最多的書便是四書五經,偶爾從表姐們那裏順幾本《牡丹亭》、《鳳求凰》之類的風月小說,像此類專為宣揚雞鳴狗盜之徒的《俠盜列傳》,雍叔跟宋伯是萬萬不會讓她碰的。生怕她好好的一個大小姐,無端端移了性子。因而,并不曾聽過“繡花大盜”這出戲,輕而易舉地就給那小賊騙了去。
“你們都不用幹活嗎?不用吃飯嗎?”門口傳來一聲輕咳。
衆人都愣了,是誰這麽大口氣?仿佛這家飯館是他開的似的,不約而同停下了正熱烈的讨論,側目望向門口。
只見門檻邁進一只大腳,步子邁的誇張,誇張到另外一只腳遲遲不肯進來,氣勢端的足足的,乍一看,挺唬人。
衆人深吸一口氣,只道是來了什麽大人物,直到那顆圓滾滾的腦袋露了出來。
“切——”聲聲不屑的語氣詞此起彼伏地響起,轉而,衆人繼續他們有關繡貓大盜的熱鬧讨論,全然不拿這間飯館的老板——品善老爺子當回事兒,只有那幾個被他掌管着財運的夥計們低下頭去,擦桌的擦桌,倒茶的倒茶,上菜的上菜。
在這無雙城裏,品善老爺子是個出了名的和善人,不管對方是乞丐還是富紳,是幼童還是老人,是壯漢還是婦人。
把整個無雙城翻過來,大概也找不出一個比他脾氣更好的男人。
而毫無原則地與人為善的代價,就是威信全無。
初來乍到的任小念卻不認識品善老爺子,她前次在品茗軒裏被人騙,這位品老板當時并不在場,否則,以品善老爺子的秉性,大概不會任由多事的夥計報官,眼睜睜看着她這麽一個弱質“書生”給官差粗暴地拖走,一頓飯錢而已,他品家不缺。
嗯,她這一次再回品茗軒,是為報仇來的。
那個可恨的小賊自然是主犯,而這間茶館裏的夥計雖未真正行兇,但也是因為他們的蠢笨,才導致她身心受創多日,若不是恰巧在牢獄裏碰上上官亮仁前輩,她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給人放出來。
這般不懂明辨是非的人,即便不會去主動作惡,很多事件的惡化,卻常常由他們而起。
這樣的人,也配在江湖上混?她任小念第一個不服。
只不過呢,當她再次回到品茗軒的時候,這裏卻變了個樣子,短短幾日,茶館改成了飯莊,夥計也從兩三個變成了七八個,看來改版之後,生意相當不錯。
原先這品茗軒提供茶水為主,根據客人需求,輔以素食,雅的很。而今空氣裏飄灑着濃郁的酒肉香,煙火氣濃的很,任小念猜測,這裏是否已換了新主人。
忽然間,門外一陣寒氣撲入,熱熱鬧鬧的衆人八卦聲再次凝固。
片刻後,走進來一個一身玄衣、背挂長劍的青年俠士,只見他手上緊握着一張已被他揉捏成一團的黑字白紙,目光凜冽,所到之處,盡是殺氣。
“怎麽又是他?這人還真是陰魂不散,大哥大嫂,趕快撤!”方才還在那兒窗邊高談闊論的白衣書生一見這人進門,忙對着跟他同桌用飯的一男一女低語了一聲,率先起身,鑽進人群裏,意欲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撤出這間小小飯館。
眼觀六路、心神不寧如他,一不小心絆到了一只橫伸出來的大腿,禁不住吃痛“哎呦——”了一聲。
而那只大腿的主人——任小念正在作凝神沉思狀,猛地被人撞到腿肚,那是生生地疼,于是,也跟着“哎呦——”了一聲。
随即二人同時擡頭,想要看清楚,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礙了事兒。
這一擡頭不打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是你?!”任小念是真沒想到,原來這位侃侃而談了許久的白衣書生,就是那日騙走她全副身家的小毛賊,當下急紅了眼,意欲跟他拼命。
“我……我不認識你。”說着,一個箭步飛身躍起,以人為踏,蹭蹭飛出了幾步,奪窗而逃。
“方幼魚?你給我站住!”那玄衣俠士大叫一聲,跟着便追了出去。
衆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好奇心大盛,也跟着追到了街口,擡目相望,這一黑一白兩個年輕人,有什麽仇有什麽怨?自是無人再留心,方才跟白衣書生一桌吃飯的猛男、媚女已趁亂溜走。
另一邊,白衣書生已被那玄衣俠士逼到了一個四四方方、四下無人的荒棄院落裏。
生死境地,那白衣書生反而不逃了,大姑娘一般低眉順眼地踱到那玄衣俠士跟前,柔聲問道:“我說這位俠士,你跟着我作甚?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非親非故,非敵似友,你又何必這般不饒人?”
“我……收起你的鬼把戲!”那玄衣俠士只稍作一愣,複又正色道:“我是官,你是賊,抓你回府衙問審,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說着,長劍在手,威風凜冽地向他口中的“賊”砍殺了過去。
他那一臉殺氣跟那一連串的淩厲招式全都做不得假,卻每每在最後一擊留有餘地,并不傷人性命。
論武功,那白衣書生就算再修個十年,也不見得能及上那玄衣俠士的一半,但若說到計謀,嘿嘿……
他早知那人是個忠厚之輩,并不忍傷他性命,甚至他的一根毛發,只是樣子兇的很。
于是,旋身一轉,将一顆上好的頭顱繞到了長劍之下,任他砍削。
那玄衣俠士未曾料到他會有此一招兒,手一抖,長劍跟發帶同時落了地。
長發落肩,媚眼連連,那行止古怪,有些娘娘腔的白衣書生,竟真是個大姑娘。
風乍起,吹亂的秀發拂過她一張秀美絕倫的俏臉,再配上她勾魂奪魄的笑靥,委實不可方物。
那玄衣俠士似看癡了一般,一時間,竟忘了他的佩劍還在地上躺着,他該去把它撿起來,而不是愣在原地,對着他要抓捕的犯人,心生旖旎。
“說了半天,你還是在懷疑我是那繡貓大盜啊?”那聲音似嗔還怨,聽得人骨頭都要酥了。
“難道不是嗎?”那玄衣俠士究竟不同常人,很快恢複了理智。
“據我所知,繡貓大盜早在二十年前名滿江湖,你看我這樣子,像是有那麽老麽?”說着,撥開了一頭長發,揚起一張二十來歲的美人臉,給他看個夠。
“你的年紀,确實不像繡貓大盜,但你很可能是他的徒弟,或者,根本就是他的女兒。我跟了你三個月,你的作案手法……跟那昔年繡貓大盜一般無二。”說這話時,那玄衣俠士的眼睛直視着她,不閃不避。
“繡貓大盜的作案手法,你又是怎麽知道的?看你年紀,比幼魚也大不了多少,不像是二十年前就能跟繡貓大盜交上手的樣子。”
“我……我是神捕門的人,自然是知道的!”
“神捕門……了不起啊?還是你李俠風……格外了不起?”方幼魚一邊說着風涼話,一邊扭着水蛇腰,将她整個身子往那一臉正氣的李俠風身上蹭,幾乎貼進了他的懷裏。
“我……我沒什麽了不起,”那李俠風不為美色所動,拾起長劍,橫在美人脖頸上,道:“那日你在楚周城的雲屏閣裏盜了一枚價值不菲的龍紋壁,這總歸是事實吧?”
“你就因為這個,要抓捕我歸案?”
“不錯。”
“至于這麽小氣麽,就像你說的,咱倆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方幼魚邊說邊眨巴着眼睛,同時避開了那道寒光凜冽的劍鋒,膩在李俠風的身上,不肯離開,口中嬌聲道:“那龍紋壁已被我當了,你說它值多少銀子,我賠了便是。”
“不,你還偷了我的包裹!就在那間品茗軒裏,就在半個月前。”匆匆趕到的任小念急急地幫她添了一樁罪。
李俠風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而方幼魚武功雖低,輕功卻不弱。話又說回來,輕功弱的人,也做不成飛賊。他二人皆沒想到,小小一間飯館,竟有人輕功高到能追的上他們。看來,江湖之大,卧虎藏龍吶。
而任小念自己也頗感驚奇,她亦沒想到,上官前輩傳她的那招兒“踏波無敵水上飄”這般厲害,不單能在水上飄,在陸地上追起小賊來,也得心應手的很。
“哦?說我偷了你的包裹,你可有證據?沒有證據,就不要亂冤枉好人嘛,你說是不是?俠風哥哥。”說着,人已移開了李俠風,正面對上任小念。
“我……你明明……”初出江湖的任小念,自然不是方幼魚那老油子的對手,被她噎的說不出話來,同時,亦被她的女兒身、女兒貌所震驚。
“你這小丫頭,輕功倒是不錯,看來,我先前是小瞧你了!”
“我……你、你別過來……”任小念的臉上一陣漲紅,她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如今卻被那“小賊”逼的連連後退,真是丢人。
“你是誰、我又是是誰?”忽然,方幼魚停下了腳步,喃喃自語了起來。
“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啊,就這麽着吧,後會有期!”說着,已不見了人影。
任小念呆呆立在原地,竟忘了她追出來是為了什麽,回過神來,再追也晚了。
她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卿本佳人,奈何作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