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湖險惡,人心叵測
第一章 江湖險惡,人心叵測
任小念離家出走的那一天,是一個大晴天。
她出門的時候,收拾了一個分量不輕的包裹,裏面有三盒成福記的杏仁酥、三身換洗衣物、三把防身的小匕首,一沓子隆記錢莊的票子,還有一張她去爹爹房間裏偷出來的僭南城地圖。因為雍叔常說,僭南城是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其實阡梓城也不錯,只不過呢,阡梓城是煙柳勝地、小橋流水,她在此地生長了十六年,早就看膩了。而僭南城就不一樣了,那裏有雜生茂林、十萬大山,白日登頂,若碰上晴天,便是雲山霧繞、如臨仙境,夜裏睡在竹屋子裏,似身置鬼獄,還常常能聽到猴哭狼叫,真真是個九州獨一的好地方。
沒想到呢,剛離家三天,剛走出阡梓城,過境無雙城,包裹裏的全身家當就叫一個可惡的小賊騙了去。
那小賊說,姑娘,你這雙繡花鞋不錯,想必不是本地人吧?
任小念自幼生長在枕霞山莊,學問是宋伯教的,武功是雍叔傳的,家中一堆丫鬟、小厮圍着她轉,要什麽、有什麽,想什麽、得什麽,只一個二娘對她不理不睬。她是真沒見過什麽世面,不懂得“面相”與“長相”的區別,見那青衣公子長的清秀俊俏,便心生了幾分好感,全然沒意識到,他兩眼中透出來的那兩道賊光,有多危險,只當人家是為她的“美貌”所傾倒,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于是,便紅着一張臉低下頭去,道了一聲“嗯”。
于是乎,她被那青衣公子忽悠到了一處名為“品茗軒”的茶館裏,開始聽他說那過去的故事。
話說在很久以前,無雙城裏來了一位繡花大盜,手上繡花針一把,號稱一針刺一個瞎子,攪得無雙城裏人心惶惶。不過呢,這盜賊白天不知躲在哪裏睡大覺,到了夜裏,才出來活動。話說這繡花大盜頗沒盜品,碰上男的,二話不說,先打暈了,全身搜刮一遍,半個銅板都不會留,碰上女的嘛,就沒這麽狠了,只要錢、不要命,只不過呢,若是撞大運撞上個年輕貌美的,嘿嘿……
聽的任小念全身一抖,下意識地就低下頭去,看她腳上的那雙繡花鞋。
待她再擡起頭來,想要問那繡花大盜跟繡花鞋有什麽關系時,那青衣公子已經不見了,随之不見的,還有她那個頗值錢的包裹。
很快,她就因沒錢付這一桌子飯錢,以“騙吃騙喝”的罪名,被丢到了這陰氣頗重的牢房裏。
而今,任小念的心裏,簡直恨死了那個小賊。
牢房裏暗無天日,莫說是晴天、陰天了,除了跟她關在一起的老丐,跟過來給他倆送馊飯吃的獄卒子,多餘的半個人影都見不到。那獄卒子每出現一次,她就大喊一聲:“我是冤枉的!——”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的。
這裏關着的犯人千奇百怪,有會魔音大法的妖道,有懂媚心術的妖女,還有會下牽機蠱的異族人,因而,為防止看守犯人的人反被犯人蠱惑,做下錯事,這裏的獄卒子都是聾啞殘障的瞎子,他們根本看不到任小念長什麽樣子,也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麽,她就算是喊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來理她的。
“你這傻孩子,快別喊了!喊了也沒什麽用,還聽得我老人家腦殼兒疼……”終于有一天,跟她關在一處的老丐受不了她的大呼小叫,道出了這個實情。
突遭打擊的任小念癱坐在了地上,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淚,嘆息着,悼念着,她心底裏那個漸行漸遠的江湖夢,以及,她此刻無望的人生。
“你這小丫頭,好端端地哭什麽?瞎的是他們、聾的是他們,又不是你。”那老丐額前頭發又長又多,還伴着幾根雜草,本想扮個鬼臉,哄一哄他這個小獄友,沒想到,任小念看不到他的“鬼臉”,倒像是見了鬼一般,躲到角落裏去,哭的更厲害了。
“咦?你怎麽越哭越厲害了,難不成,我比上個月更醜了?”說完,這個三天沒挪動過一次的古怪老丐……竟然動了。
任小念那雙包着淚珠兒的眼睛還沒有眨一下,就見他飛出了五丈遠,随即低下頭去,扒拉着那堆枯草,不曉得在翻找寫什麽。這一驚之下,她倒是真的不哭了,……不敢哭了。跟一個不知名、亦不知善惡的武林高手關在一處,她感覺到,她的生命受到了危險,怯生生地問着:“你怎麽、怎麽知道我是個丫頭?我這男裝,扮的不好麽……”
“唉,任因久怎麽會教出你這麽個笨丫頭?瞧你這奶聲奶氣的可憐模樣,動不動就哭天搶地的脆弱心靈,唔,還穿了一雙繡花鞋,哪個行走江湖的男兒郎,會穿一雙繡花鞋,這不是在自我折*辱麽……”扒拉着,扒拉着,竟被他扒開茅草,扒出了一個大洞,然後,伸手一掏,就掏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圓鏡子,左照右照,照了半天,終于一聲嘆息:“唔,果然是醜了許多。”
這牢房裏怎麽會有洞呢?任小念心生好奇,拖着幾近餓癱的身子,挪到了洞口。
那老丐倒也不藏私,樂意把自己的秘密與她分享。她瞧這洞口,足有兩人大小,又寬又長,不知通往何方,不知挖通了沒,驚嘆道:“前輩,這洞……是你挖的?”而且,這洞裏的寶貝還不少呢,有鏡子,有梳子,甚至有胭脂水粉,筆墨紙硯……
任小念在忙着大驚小嘆,興致高昂的不得了,一旁的老丐卻情緒低落,瞅着她挂在脖子上那串一晃一晃的海石琏,喃喃自語着:“唉,這麽多年了,你爹竟還是不能對我忘懷啊。”
直聽的任小念笑容僵住,全身一抖,忙拍掉老丐那只還搭在她項琏上的髒手,十分警惕地問道:“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是你爹的把兄弟呀,你這條海石琏,不就是你百歲宴那天,我托朋友送去的麽?”那老丐一臉慈愛地笑着,看着他這個武功差了點兒、腦子差了點兒、也就長相還不錯的世侄女。
“你……你說是就是麽?我憑什麽相信你?”初涉江湖沒幾天,就給人騙光了身家的任小念,可不敢再輕易相信陌生人了,況且這陌生人,還膽大妄為,出口就冒充她的長輩,占她口頭上的便宜,真是豈有此理。
“你看這是什麽?”那老丐撥開一頭亂發,露出他一張滄桑老臉,還有他額上那顆紅色的小太陽紋飾,任小念大着膽子擡手摳了摳,确認是真的,再一細瞅他這張滄桑老臉,完全不像是那個只比她爹爹大兩歲的師兄,便實誠地問道:“我說前輩,你怎地老成了這副樣子?”
當年引劍門有三大高人,“君子劍”上官亮仁,“寫月劍”任因久,“四季劍”墨游。
上官亮仁的腦門兒上有一顆太陽,紅色的;任因久的腦門兒上有一顆月亮,黑色的;墨游的腦門兒上有一顆星星,白色的。是當年引劍門的老門主收他三人為徒時,以特殊材料輔之深厚內功印上去的,旁人無法模拟。身為“寫月劍”任因久的女兒,任小念自是認得這個标記,方才那番作為,只是不大相信,她爹找了七、八年的大師兄,竟被她誤打誤撞碰上了,怪不得,茶館裏的說書人總是念叨着無巧不成書。
一想到茶館,任小念又生起了氣,自我暗示:若有朝一日出了這牢房,定要去找那個小賊報複……
“唉,一言難盡啊,”只聽那落魄的上官前輩長嘆一聲,解釋道:“‘煙花組織’重出江湖,我研究了七、八年,還沒研究出對付他們老大霍風的新招式,愁白了頭,愁白了眉,愁滄桑了我這張英俊臉啊……”
這番自誇,也是沒誰了,要不是看在他是前輩的面子上,任小念當場就要吐了。人人都知,引劍門三大高手裏,以臉取勝的乃是老三墨游,當年想要嫁他的姑娘們,十個手指再加上十個腳趾,都掰扯不清。再說這位上官前輩,乃是三人之中武功最高的,素有“武癡”之稱,怎地這世上還有他對付不了的高手?于是,問道:“我聽宋伯說過,前輩你的武功早在二十年就已近天下無敵了,怎地如今江湖上,還有人武功高得過上官前輩?前輩口中的霍風,又是個什麽人?”
“論輩分,你應該叫我一聲師伯才對。”顯然,上官亮仁對她這一聲聲的“上官前輩”很是介意,一點都不親切。
“我的武功……不是我爹爹教的。”
那上官前輩“哦”了一聲,點頭道:“怪不得,你武功這麽菜,區區幾個獄卒子都對付不了,區區一個小破牢房都能關的住你。”
“你不也是……”任小念剛要說“你不也被關在這裏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這不是為了找個清淨地方,好好研究對付霍風的法子嘛。”說着,那位上官前輩從洞裏掏出了幾卷寫滿黑字的白紙,邊翻邊皺眉邊問她:“我說世侄女啊,你可知在江湖上混,什麽最重要?”
任小念想都不想,脫口而出:“人在江湖,第一守則當然是懲惡揚善,扶助弱小……”
“錯!”
“錯?”
“沒錯!人在江湖,逃命才最重要的……”
說着,從幾卷白紙裏總算挑出來一卷,遞給任小念,道:“這門‘踏波無敵水上飄’,是我這幾年新研究出來的輕功,你拿去練吧。”
他這幾年獨個兒悶在牢房裏,上求武學天道,研究出來的奇功巧招兒可是不少呢,只是他這世侄女底子甚差,看來看去,能練的也就這門無須內功輔修的“踏波無敵水上飄”了。
牢房裏光線太暗,任小念睜大了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楚這門“踏波無敵水上飄”,是怎樣厲害的一門功夫,難練不難練,又聽那上官前輩開口說道:“呆會兒呢,你就從這洞口爬出去吧。不要再回來,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上官亮仁躲在這裏,懂麽?”
“這道理我懂,”任小念點了點頭,一事懂了,另一事卻還不懂,問道:“這裏少了一個人,到時候被牢頭發現,不會連累到你嗎?”
“放心好了,這裏天天有人被拖出去砍頭,砍多了人頭,他們也早就不記得了這裏還關着些什麽人。”
“前輩也一起走吧,研究高深武功,不一定要躲在這裏啊,去南山寺不是更好麽?那裏經書多、秘籍多,前輩你盡可以博采他人之長……”
“我這人有潔癖,天生就不喜歡光頭大和尚,若是天天跟他們一處,豈不是要瘋掉?”
“好吧,小念這就走了。”她見勸說無用,便不再勸說,前輩有前輩的執念,她雖不懂,但也尊重。
“這一走,也不曉得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前輩。”前輩說了,不喜歡她回來“探親”,他看上去又沒有離開這裏的打算,相見時難別亦難吶。
“唉,還真有點舍不得前輩呢。”前輩贈她輕功秘籍,贈她生路,怎麽看這都是大恩大德了。
“人生在世,如戲如夢,總有雲散,總有聚時,這個道理……你在江湖上飄個幾年,總會明白的。”
這是任小念離開牢房、爬出洞口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