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上等-1 (1)
“你說為什麽人們喜歡星期五超過星期天?”
老鼠擡起眼看他:“問我?”
安德烈用拇指撥開打火機的蓋,發出清脆的一聲“嗒”:“除了你這桌上還有別人嗎?”
“因為……”老鼠搔搔頭,“第二天放假吧。”
“就是說是一種預期,預期中要到來的事物比實際的事物給人影響更大。”安德烈喝口酒,“是一種心理暗示。”
老鼠無語地轉開頭:“關我屁事。你找我就說這個?再說了,你怎麽知道人喜歡星期五呢?我就更喜歡星期天不行嗎?”
“行啊,我也沒有觀察過。那你說,”安德烈把空酒杯扣在桌面,“為什麽兒童參與社會議題是合法的?”
“……什麽?”老鼠簡直算是在陪聊,他捂住自己的額頭,“參與?什麽叫參與?”
“讓小孩子參加游行,讓小孩子拍攝公益廣告,讓小孩子發表對政體或制度的看法,讓小孩子愛戴英雄愛戴國家。兒童,按道理來說赤條條來世上,何必天生愛什麽呢?培養他們敬愛某個象征,是不是為了方便日後讓他們為這個象征去死啊?兒童每每對成人社會話題發表‘意見’,或者引來幾句笑聲,或者被點評‘就連小孩都明白’,這不就代表着他們在褒獎這小孩,因為他已經上了‘被塑造’的道,早晚有一天會和他們一樣,敬愛同樣的東西,唾棄同樣的東西,遵守同樣的法律,也許日後和大洋彼岸或山那邊自小聽另一套的話的人刀兵相見,血流滿地,因為大家都是‘懂事的小孩’,自小便深得社會喜愛和承認。即便百年後他們接二連三地死去,只要這孩子和這孩子的孩子都能用不同的嘴巴說出同樣的話,這價值觀和祖輩的愛恨都能綿延地持續。”
老鼠嘆口氣:“你他媽在說什麽狗屁?我有點頭暈。”
“教育是不是戀//童//癖啊?”安德烈問。
“你他媽?……”老鼠一臉震驚,“你他媽在說什麽?你喝多了?”
“把一樣東西放進兒童的身體,無論放進哪裏,無論是不是實體,本質上兒童都沒有同意……”
“你他媽說夠了沒有?”老鼠不耐煩地看着他,“那照你怎麽說也別上什麽學了,生出來就扔進樹林讓狼養吧,在樹林裏吃野狗肉,哇哇亂叫算了,看看那樣‘兒童’是不是就自由了,遠離荼毒了。”老鼠翻個白眼,“真他媽有病,所以你們這些不上學,從來不看書,還他媽整天想東想西的人最煩人了……”
安德烈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那還是教育有利于生存,學到的不管是哪派理論和觀點,只要學會了,都能活得更好。哦,原來是為了生存,那我懂了,抱歉抱歉,是我理解得不深。”
“你他媽東拉西扯到底想說什麽?”
安德烈轉頭看看人氣稀少的酒吧:“沒什麽,我今天看到你兒子在唱沙戈曼國歌。你已經回國了,還帶着兒子,沒想到你是這種愛國人士,看來我還不算了解你。”
老鼠愣了一下,眼神動了動:“你……怎麽見到他的?”
“哦,我去他學校了。”
老鼠死死地盯着他,克制語氣:“去幹什麽?”
安德烈的眼神一下變得鋒利起來:“你為誰工作?赫爾曼愛得萊德,哈利赫裏克?還是打兩份工?”
“你說什麽?”
“你這種戰争掮客,在亂局中籌備過多少戰争,撈過多少錢,謀害過多少性命,如今安安穩穩歸家鄉?連我這種只是殺人的都過不上幾天安穩日子,你這種戰争攪屎棍怎麽會怎麽容易脫身?如果你不是和誰做了交易,那就是從一開始,就是誰的傀儡。”安德烈看着他,“是你不停地告訴赫裏克我的行蹤吧。”
老鼠身體僵直,面容冷靜,手在桌下移動。安德烈從上衣口袋中掏出槍,對準他:“別動寶貝,你了解我,我殺人不眨眼。現在把手放在桌子上。”
老鼠照做。
“你想怎麽樣?”
“沒什麽,”安德烈拿出煙盒湊到嘴邊,咬出一根煙,朝桌上的打火機揚揚下巴,“先幫我點個火,我手移不開。”
老鼠看看他,垂下眼,拿過火機,朝前靠靠,撥開蓋,看着火苗竄起,火焰燒着安德烈的煙,他擡起眼盯過來,手裏的槍抵在老鼠的額頭。
然後老鼠合上蓋子,後退開,安德烈在煙霧裏眯着眼睛看他。
“所以呢,你現在要殺了我?”
“不,托你傳個話,給你的老板說一下,告訴他安德烈來到了,這是最後通牒,我要殺哈利赫裏克,勸所有人別擋我的路。”
老鼠舔舔嘴唇,直勾勾地盯着安德烈,吸了吸鼻子:“就這個?”
“就這個。”
“知道了。”
安德烈站起身,從桌上拿走火機,老鼠擡起頭看他:“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安德烈,這是政治鬥争,你玩不過他們的。”
“我不知道。”安德烈低頭看他,“誰讓你們他媽的非要逼我呢。”
安德烈轉身朝門口走去,他拉開房間門的時候,老鼠叫住他,安德烈轉過身,老鼠喉頭動了動,擠出一句謝謝。
“他還說什麽了?”
“沒了。就這句。”
哈利國王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胸膛大幅度起伏着呼吸,他剛嗑藥過量,眼神有點飛:“傑克韋爾呢?叫他來。”
“他走了。”
“什麽?”
老鼠把帽子戴上:“兩星期前走的,他看安德烈是來真的,就帶着人走了。”
“沒用的廢物……”哈利國王咬牙切齒,揮揮手讓老鼠滾蛋,老鼠朝他欠欠身,示意身邊的人一起離開。
拉着車門的時候,老鼠身邊的年輕人問明天什麽時候來。
“明天?”老鼠鑽進車裏,“不來了,我們也走。”
年輕人跟着進了車,摸着槍啧了一聲:“我可不怕他。”
老鼠轉頭看他還稍顯稚嫩的臉:“你應該不知道安德烈吧,你入行的時候他已經跑了。”
“我知道他,他奸屍嘛。”
“……”老鼠拍拍前座,示意開車,又倚回靠背,“他已經下了最後通牒。既然一輛火車要往山崖下開,你何必擋人死路。”
***
哈利國王從床上跳起來,抓起床頭的手/槍顫巍巍地指向黑暗中的一個方向,高聲大喊:“抓住他,抓住他!”
門外的人湧進來,床上的兩個女人抓起床單向後退,哈利國王舉着手/槍左轉轉、右轉轉,指到剛闖進的衛兵,衛兵們紛紛止步,他惡毒卻迷茫的眼神仔仔細細地掃過衛兵,沒有看到要找的臉,就突然轉過身,對着床上的一個女人:“你他媽敢!”說着關掉保險,朝女人逼近,女人尖叫起來,另一個女人展開雙臂把她護在身後,衛兵們上前來,領隊一把握住國王的手,一下捋掉了槍,小心翼翼地拍他的背:“他沒來。”
哈利國王這會兒才有些清醒,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床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臉一耷拉撲過去,捧住女人的臉吻:“心肝,吓到你了吧,寶貝……”女人掙着躲了一下,哈利猛地起身,擡手給了她一巴掌,把人扇翻在床:“臭婊/子,你敢躲我?!”
領隊把槍放在桌邊,示意衛兵們離開。走到門口時,哈利國王突然跑過來,拉住領隊的手臂,瞪着眼惡狠狠地問:“他來了嗎?”
“沒有。”
國王向外看看:“怎麽才這麽點人?人呢?”
“一部分被抽調到樓頂看守攝政王了,還有一些在守衛樓層,其餘的都在這裏。”
哈利國王點點頭,皺着眉:“花園呢?樹林呢?馬場呢?”
領隊不太明顯地做了個深呼吸,才解釋道:“陛下,我們現在在BOA大樓,您記得嗎?因為莊園和城堡都很難防守,大樓會更好,樓層都有監控。”
“多找點人。”國王交代道,“愛得萊德也在這裏,明天他們一定會來跟我談判,去把我的軍服準備好。”
領隊點點頭。
國王甩開他的手:“你還在這裏站着幹什麽,還不快去守着!”
領隊朝他彎彎腰,轉身要走。國王又叫住他:“等等!”說着披上厚重的華貴絨袍,大步走了出去,“我跟你一起去。”
國王坐的地方,在二十七層的正中心,金碧輝煌的大堂,只有地上昂貴的羊絨地毯,和高居臺階上他的王座。三十六層的大樓,他在最安全的地方,除了這一層和頂層,其他樓層全都有衛兵把守,沒有任何閑雜人等,混也混不進來,安德烈有什麽本事,他敢孤身闖龍潭虎穴?他闖不了,他做不到。放心,他來不到國王身邊。
國王躺在高座上昏昏欲睡,他的槍放在腿下,滿堂的燈只剩了堂下中間那一盞,其餘地方都氤氲在中心明燈的光暈裏。國王用手臂撐着腦袋,看了看門口、堂前和身後站着的衛兵,這樣小心翼翼、風聲鶴唳的生活已經持續一段日子了,他吃不好睡不好,眼前一旦人影幢幢就開始疑神疑鬼。他看安德烈檔案時看到了死于安德烈之手的人,基本都只是幹淨利落的一擊,一擊必絕命,毫不拖泥帶水,總給人一種這個人像鬼一樣地來到,拔槍只用三秒鐘,就轉身離開,工作就是工作。這種幹淨冷冽的死亡感通過照片清晰地傳達,而哈利曾在某個夜晚切身地感受過,那晚死神大發慈悲地跟他說了幾句話,否則他也會是這些青白死氣的臉中的一張。安德烈不會對着将死之人露出笑容,也并不享受折磨與統治,他只是來簡簡單單殺個人,所有一切與他無關,将死之人的掙紮或痛苦,安德烈懶得看一眼,更不會有一分一毫觸動,不值得他浪費時間。于是這樣的安德烈,仿佛有張千變萬化的臉,可以成為任何普通人,任何普通人都可以是他,他甚至都并不恨你,他像是一種突來的惡意,沒有交流,沒有前因後果,沒有時間停下來,這惡意莫名其妙地來到,奪走了你的生命,又像虛僞人之忏悔一樣,理直氣壯地消散。
惡意,就是任何普通的陌生人,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來,用普普通通的表情,平平常常的聲音,毫不突兀地站在人群中,前一秒還活着日常裏,突然遙遙與你目光相會一秒,惡毒要你死,再輕飄飄地轉開。
所有人都以為哈利害怕安德烈,其實并不全是。他厭惡受制于人,他憎惡生死不由己,他恐懼的是那他看不到的、那于茫茫人海中、于陰差陽錯中、于冥冥中滋生的惡意與算計。
他昏昏沉沉垂着他,手臂向下垂,手打在了地上,他半夢半醒間仿佛感受到有人攬住他的肩,在他耳朵邊說:“別動。”
別動……
國王猛地驚醒,抖了一下身子,迅速坐起來,握槍的手全是冷汗,身邊的衛兵擔憂地欲上前來,國王喉嚨幹涸,轉着頭,揉揉眼看,沒有看到安德烈。
他仿佛一條被摔上岸的魚,一下癱回王座上,努力平複喘息,無力地望着前堂。
得結束了,明天就能結束了。
再也不必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再也不必擔心荒原上的野狗日日夜夜瞭望的雙眼,再也不必擔心那無處不在的惡意。
他疲憊地閉上眼。
燈閃了一下。
又閃了一下。
國王噌地一下坐直:“怎麽了!?”
前堂的人跑過來:“好像是線路燒了。”
“這麽長時間都沒燒,現在突然燒了?”
他身邊的領隊彎下身:“我讓人去看。”他直起身指了指兩個人,那兩個人便朝外跑去。領隊才繼續說,“要闖進這裏來,他也跑不掉。”
國王握住手/槍,轉頭看領隊:“給我支步/槍。”領隊示意,旁邊的一個衛兵把步/槍遞過來,國王一把奪了過去。
燈還在閃爍,領隊轉頭對着對講機發話:“關了這層的燈,把應急燈打開。”
話音剛落,堂前的大燈猛地一滅,接着臺前四臺應急燈倏地打亮,将門口照得通明。
領頭繼續指揮:“去看總閘,什麽情況?”
不一會兒對講機傳來沙沙的聲音:“總閘被切了,通電室着火了,整個地下室都在燒。”
“應急裝備呢?”
對講機換了個聲音:“報告,應急照明開關在十七樓,一切正常。”
“電梯呢?”
“十五、十六層一切正常。”
國王緊張地抱着步/槍,坐在王座上,死死地盯着白熾燈齊齊照射的門口,那裏站着四個全副武裝的衛兵,從門口向內,沿着這條長長的厚重紅毯,又有六七人擋在他面前,接着這臺階上,也有三人,而在他身後,還有領隊和副手。
“怎麽才能看到他?”
領隊低頭問國王:“您指什麽?”
國王擡起臉盯領隊:“我要看到他在做什麽,看他怎麽死。”
領隊揮揮手,門口的一個人收起槍跑走,沒一會兒就和另外的人一起推着高高的櫃架回來,架子五層高,每層六格,各放着一臺液晶屏。兩人在前面推,後面還有兩個人在幫忙疏着線,一路小心,總算送到了國王面前。
接上電之後,國王的目光迅速掃過每一塊屏幕,沒有看到安德烈。
“全嗎?”國王問道,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他才放下心,稍稍往後坐了坐,叫人給他倒杯酒來。
有大概半小時,什麽都沒有發生。
雖然因為國王的緊張,衛兵各個如臨大敵,但繃緊神經太久,也會很疲累。國王倒是可以喝點酒放松一下,他很長時間沒有睡過好覺了,尤其在安德烈宣言之後,身邊最得力的人、名聲最響亮的人,都紛紛離開。
國王抱着步/槍,槍口靠在肩頭,另一只手拿着紅酒瓶,突然有個念頭冒出來:真的如果要死,這樣的死法他可以接受,不逃不躲不在夢中稀裏糊塗地死,起碼在被擊斃的時候,他得看着兇手的眼。
旋即他便覺得這念頭喪氣,還沒等他把念頭趕跑,氣氛開始陡然轉折。
先是三樓的燈滅了。
領隊拿起對講機:“蘭瑟,一樓二樓怎麽樣?”
那邊回他:“一樓的人去地下室救火了,二樓的人還在,有什麽指示?”
“找人去地下室和三樓看看。”
“收到。”
不一會兒,對講機響起。
“報告,地下室門被鎖住了,人都在裏面。”
“活着嗎?”
“活着,聽到人聲音了。我把他們放出來。該死,這門把手太滑了……”
領隊頓了一下,地下室門厚金屬密封,是做防空洞的,必要的時候整棟樓被炸地下室也是完好無損和主樓隔絕的,別說聲音了,就連風都吹不過去,想到這裏他開口:“別進去。”
那面的人已經拉開了第一道門,邁進去了一只腳,盯着門縫裏掉下來的紐扣大小的錄音機愣了一下,那錄音機重複地放着“幫幫忙!開門!”因為他拉開了門,過道裏響起一陣巨大的抽風機工作聲音,像是在把過道盡頭那一側房間的空氣向外抽。接着聽見一聲清脆的噠聲,接着有什麽東西骨碌碌滾到了他腳邊,他低頭一看,看見一個手榴彈,他擡起頭,看不真切,前面有個人影一閃而過,便是一陣劇烈的爆炸,火光沿着滿過道的汽油一直燒到盡頭的房間,那房間雖然爆炸和火都影響不了,但空氣确實被抽了個一幹二淨。
對講機只剩下一陣沙沙聲,回蕩在分外安靜的二十七樓。
領隊切斷頻道。
國王抱着槍,沒有轉頭:“他來了。”
“他來了。”領隊回答。
二十七層安安靜靜,屏幕上絲毫不見安德烈。
“去三樓的人沒有回來,請示,現在可否上去。”
領隊回答:“上去吧。七層,去把電梯關掉,其餘各層抽調兩個人去搜查樓梯間。。”
“收到。”
又靜谧了好一會兒,領隊在屏幕一閃而過的畫面中看到了一個戴帽子的人,他迅速指揮:“靠近九層樓梯間的,去抓他!”
屏幕上的人迅速動了起來,能看到穿着軍服帶着頭盔的人朝九層奔去,但再沒有看到安德烈。
“報告,二層、三層、四層樓梯間着火,請示從電梯通道上到五層。”
“可以。”
“報告,十五層、十六層樓梯間着火,請示從電梯通道去十七層。”
“不用,他從那裏出來沒地方去,守着。”
國王盯着五層的電梯,轉頭問領隊:“這個電梯停在幾樓?”
領隊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十五層。”說完自己覺得不對勁,馬上拿起對講機:“二到四層,停下,不要進……”
他們一起看着屏幕,屏幕上十五層東北角的電梯突地顫了一下,接着便瘋狂地向下墜去,他們的目光順着屏幕,看着電梯一層層經過屏幕,最終以千鈞之勢砸亮了五層的報層器,電梯砸歪了半邊,剩下的部分悠悠地開着門,一攤血從門裏滲出來。
領隊抄起對講機:“在十五或十六層,抓住他!”
過了一會兒,對講機才回了話:“……是。”
領隊聽聲音不對:“威利呢?”
“他……走了。”
“什麽?”
“他不幹了。”
領隊呼叫各隊長:“人員齊備的回話。”
久久無人應答。
領隊和國王看着屏幕,果然屏幕上的小人開始逃竄,他們幾乎都先到了五樓,救生繩一甩扔出樓,頭也不回地跳走,到底是生死打過滾的人,對付不了安德烈,躲遠點總還是做得到的。
領隊咬咬牙:“各樓層報現狀。從一層……從五層開始。”
“五層,威利倒簽了,我來頂。”
“六層,艾利克斯倒簽了,帶人都走了,七層來頂,不過七層只剩五個人了。”
“八層,剩十五個。”
“九層。我說那個什麽國王,是不是得加錢啊。”
“十層,十層要翻一倍。”
“十一層,有人受傷了。我們在十一層和八層都發現了自己人的屍體。我們也要翻一倍。”
“十二、十三都走了。那是因為這兩層的負責人,是個基佬。這裏是十四層。”
“十五層還剩三個人。要求翻兩倍。十四層閉嘴,再提基佬我就下去殺了你。”
“十六層,還有九個人,這裏着火了,很熱,哪層管空調,給老子通下風。”
“十七層,安德烈亞歷山德羅維奇。”
“十八層……等一下,回去。”
“晚上好,我的各位同行。”
領隊其他看着對講機上“17”的數字閃紅燈,對講線路又一次安安靜靜,屏幕上17層什麽人影空空。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今天晚上來之前我給自己扔了硬幣。我告訴自己,正面,大吉大利,殺光你們;反面,必死無疑,我的運勢到頭了,只能殺一個算一個。你猜怎麽樣,”對講機那邊響起一陣腳步聲,“是正面。”
他剛說完,所有應急燈齊刷刷熄滅,整棟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但相鄰樓層的人已經趕到了十七層,漆黑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槍聲,槍火在沒什麽電量的顯示屏上跳動;緊接着,應急燈再次被打開,但這次因為電箱被打穿,所有能亮起來的燈都閃閃滅滅,照得人更不适應,戴着紫外線眼鏡的小隊發揮不上作用,只聽見四處都是槍聲。
領隊感到手臂被人拉了一下,他低頭,看見抱着槍的國王騰出一只手拉住了他,仍舊驚恐地盯着大堂的門口,那裏的人各個戒備緊張。領隊把手臂從國王手裏拉出來,往後稍微站了站,仔細盯着屏幕,在忽閃的屏幕上,準确地捕捉到了一個異常敏捷的人影,他看着那個人影一閃消失在二十樓的樓梯間,擡起頭盯向門口,擡起對講機。
“注意,要來了。”
衛兵們守在門邊,妄想漆黑的過道中有什麽鬼影将至,堂下紅毯兩側的衛兵也轉過身面對門口,似乎那裏即将沖出什麽,槍口齊齊向外,慘白的四盞大燈明明滅滅,照得整個大廳更加詭異。
在這刺眼而令人煩躁的燈光下,國王松開槍,在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握住槍。
除了像煙火一樣的槍聲,這裏很安靜,國王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門口若有似無的風動。
然後,他來了。
如同一道墨水潑來,那黑色的身影一個閃身就闖了進來。手,指左、指右,兩槍,兩人應聲倒下,黑影一步邁到廊柱後,看準了三人成線,便一彈三魂,從衛兵間穿過,彈無虛發,過處盡伏屍,刺眼的白光捉不到他,換彈行雲流水,三彈夾用完單手甩開槍,再随便從誰手裏奪來一把,再單手射穿眉心,自從門口走進來,幾乎身不移偏,游刃有餘,在這閃爍的強光下逼近而來。終于到了紅毯,開始有些吃力,血濺到他身上,也開始惹來大大小小的傷,國王本端起了槍,但在一片混沌和争執中瞄不準人,打傷了自己人。安德烈沿着紅毯一個個地殺,等來到他面前時,幾乎沾了一身的血,額頭上的傷口正在往下滴血,那滴血順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落,他附身手臂撐在王座兩個把手上,幾乎把國王圈起來,低頭看着國王,血珠懸在他鼻尖。
領隊的槍口頂在安德烈的頭頂。
“好久不見,安德烈。”
安德烈擡起頭,死氣沉沉的眼睛沒什麽反應,又低下頭看國王:“我朝思暮想,今天準備做個了斷。”
國王盯着他的臉,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他們兩人不知道哪裏非常像,或許從一開始,安德烈就不該闖入他的房間,威脅他、恐吓他、把他推到死亡的邊緣,造成他此後近十年來常常獨自咀嚼那種絕望,得出安德烈非死不可的結論,逼得安德烈走投無路。
三秒鐘內,他們互相看着,都沒有說話。
國王并不是個亡命徒,甚至算不上奸惡,他的願望很單純,就是要他噩夢的根源安德烈去死而已。
砰地一聲槍響,子彈從後面打中了安德烈,安德烈踉跄了一下,迅速躲在廊柱後,領隊拉起國王向側面跑開,上來增援的其他人從門口沖進來,準備殺了安德烈。但安德烈一看到國王被帶走,就捂着肩膀上的傷跟着沖了出去。
他看着電梯向上移動,就沖去樓梯間,大邁步向上跑,在樓道裏撞見了幾個準備下去找他算賬的人,雙方一見面,離開拔槍火并,子彈在樓梯欄杆上回彈,槍聲震耳欲聾。
等他終于沖到三十六層,卻看到了一個人質。
一張紅色的羊絨單人沙發上,坐着一個男人,男人氣定神閑地在剪雪茄,本來低着頭,聽到響動才擡起頭看到安德烈,男人周圍站了十幾個沖鋒隊的士兵,十幾條槍齊刷刷地指着男人,直到安德烈闖進來,才擡起了一半槍對向他。
國王和領隊站在他們後面,領隊正在給國王的手臂上纏繃帶。
男人看起來不到四十歲,但有精心打理過的灰白色頭發,不清楚是天生的還是染的,很有氣質,臉長得非常出衆,一雙綠色的瞳孔,眼神很有魄力,雖然坐着,看得出是個高個子。一身黑色西裝,面料上等,走線裏混着金,左手食指和中指上有兩枚枚看起來年歲久遠的戒指,整個人給人一種很有權勢和金錢的第一印象——盡管被槍包圍。男人在安德烈闖入前就在剪雪茄,現在擡起頭看了一眼安德烈,繼續剪自己的雪茄。
安德烈的槍指着國王,那些士兵的槍一半指着安德烈,一半指着陌生男人,場面一時僵持,沒有人動作,除了那個男人。他現在剪好了雪茄,撥開打火機蓋,給自己點雪茄,等舒舒服服抽了一口,才靠着椅背看他們,好像在等什麽好戲開場。
安德烈沒工夫管那麽多,朝國王剛走了一步,現在槍全部指向了他。後面跟上的人也湧了進來,安德烈進退不得。
國王這才有種大赦的感覺,兩腳一軟,坐在了地上。那些從後面逼來的人,喊叫着讓安德烈扔下槍,雙手抱頭,跪在地上。
安德烈盯着國王,咬了咬牙,他今天既然來,就一定要殺了國王,說要殺就一定要殺,使命必達的人,任務沒完成之前絕不會扔開槍,也不會死掉。也許因為怕傷害到了這個人質,他們才沒開槍,但既然到了這一步,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安德烈心一橫,擡起槍對着國王,扣動了扳機。
空槍。
沒子彈了。
安德烈的反應最快,一個翻身朝周圍滾了一圈,躲在了書桌後,機關槍和□□把桌面打得木屑紛飛,安德烈動彈不得,但衆人也上不得前。
領隊擡擡手止住了射擊,開口了:“算了吧,安德烈。想談判你現在還有機會。”
“談什麽!殺了他!”國王喊起來,“趁現在,殺了他!”
領隊沒有看他,還在對安德烈說話:“我跟瘋狗共過事,”他朝安德烈的方向走,舉起了槍,言語間卻還在試圖放松安德烈的神經,“我不必非要你死。”
安德烈不發一言,領隊的腳步靠近,走到書桌後,低頭看蹲在地上的安德烈,後者擡起臉看他。領隊看着安德烈的眼睛,猶豫了一秒,安德烈便跳起來,握住領隊的手腕,試圖奪槍,兩人纏鬥在一起,衆衛兵的槍口跟着他們兩個人移動,沒敢開槍。安德烈逐漸占了上風,一把搶下□□,領隊急忙尋找掩體,沒想到安德烈根本不看他,他以為安德烈要逃跑,可是拿着槍直奔國王。
他把槍口指着國王的腦袋,這使命必達的精神着實讓領隊愣了一下,要知道,他奪下槍,可以殺了領隊讓群龍無首,也可以沿房間逃跑,他有那個本事闖進來,動動腦子也能闖出去。
可他都不,不殺敵手也不逃跑,生死置之度外,傷痕累累命懸一線,也要完成來這裏的目的。安德烈關了保險準備扣動扳機,衆衛兵也準備對着安德烈開火,這就是同歸于盡的時刻了。
就在這時,有個聲音響起來。
“安德烈。”
這低啞的聲音平靜鎮定,語氣介于陳述和命令之間,在這人人神經緊繃的時刻,槍火待發的時刻顯得不合時宜,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安德烈的眉頭緊皺,眼神不自覺朝聲音來處撇了撇,他發現連自己都下意識地被短暫地從目标中分了神。
安德烈迅速把眼神回到國王身上,準備繼續。
赫爾曼又接着說:“讓我來解決這個問題吧。”
所有人都轉過頭看他,包括安德烈,這個人不知道哪裏來的這種魔法般的魅力,似乎只要他開口,全場的注意力總是會被吸引過去,不管大家在做什麽,有多緊張,氣氛卻總由這麽一個被槍包圍的家夥牽動。
赫爾曼在煙霧缭繞中吐出一口煙,把雪茄扔在地上,用皮鞋尖把火星踩滅,看着安德烈,有種從容的笑意,對他說:“安德烈,不要動。”
“什……”
他還沒有問完,背後的玻璃窗外開始響起狂風暴雨般的子彈聲,這巨大落地窗對面的樓上,狙擊槍首先殺掉圍着赫爾曼的幾個人,接着兩架直升機一瞬間就轟隆隆地來到窗外,一陣粗暴地掃射,打得玻璃碎片亂飛,被擊殺的士兵很多都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子彈避過赫爾曼,那人就重新給自己點雪茄,有爆裂的碎片擦過他的臉,血從臉頰留下來。安德烈一動不動,子彈也避着他走,剛才一開槍他就知道了,外面的人,絕對不是一般高手。國王因為被安德烈擋着,抱着頭捂着耳朵,在安德烈思考的時候,偷偷向外爬。
安德烈不要命地跟出去,赫爾曼轉頭看了眼他。
安德烈跑出來才發現,其實他已經受了傷,左腳骨折,有塊斷骨已經突了出來,肩上的血流得越發厲害,腹部好像也被劃了條口子。國王就在他前面跑,但跑得也很慢,安德烈擡槍打了一下,沒打中,他看了一下,原來是槍口歪了,于是他只好拖着腳步追。
兩人的腳步響在走廊裏,噠噠地滲人,逃的、追的都精疲力竭,但顯然安德烈的體力要好得多。
他終于追上國王的時候,一把抓住國王的領子,将整個人拽過來,兩人面對着面,共同沉重地呼吸着。
“可以談判,可以……”國王舉起手,“我不會……我以後都不會……”
安德烈擡槍殺了他。
接着安德烈自己就站不住了,他有一會兒呼吸不上來,抻着脖子使勁地吸氣,好一會兒才好轉,跪在地上咳嗽。他扔開槍,槍柄上都是血,頭上也是,腿上也是,他覺得自己大限将近。
不過将近之前他還是完成了要做的事。
剩下要做的,可能就是等死了。
有件西裝被披在了他身上,他側了下臉,看見赫爾曼,對方跟他說:“這樣死也不錯。黑西裝很适合你。”
把這下葬的衣服披到他身上,說着就邁步要走。
安德烈看着他身後烏泱泱的一群人準備和他一起離開,離開這棟沒什麽活人的大樓,像他們這場狗咬狗争鬥的送葬人。
突然,安德烈伸手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