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浪子暴徒-9 (1)
狗死的時候,安德烈正在給汽車加油。他去便利店換了零錢,正在門口數,車尾的落油就唰地燃燒起來,安德烈幾乎是瞬間就沖到了汽車邊,從正在着火的汽車裏一把夾住了狗,帶着她快跑,就在他剛跳進高速公路另一側草叢的時候,車就轟地一聲炸了,飛起來一米多高,才重重地砸在地上。
安德烈連頭都沒有轉,因為他的狗快死了。
狗已經呼吸不上來,似乎在喘氣,但喘一下抽搐一下,不知道傷口在哪裏但整個血淋淋的,安德烈吓得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麽給狗做人工呼吸,他試圖捏起狗的嘴,才剛一碰就接住了掉下來的下巴。
沒救了。
安德烈慢慢地把下巴放回去,看着她,盡管到這個時候,還有一雙明亮漂亮的眼。狗剛來的時候,只有巴掌大小,那時候她裹在毛毯裏,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和久未歸家的伏基羅一起回來,頭頂還有幾片未化的雪。她和伏基羅一起進來,帶來一陣暖風,安德烈抱了抱這只小狗,跟她小聲說聖誕節快樂,伏基羅看着安德烈,蹲下來抱了抱他們兩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吻了吻安德烈的額頭,祝他節日快樂。伏基羅還帶回一顆聖誕樹,一頓熱餐,點亮了家裏的每一盞燈,父子一起給狗洗了澡。
那時她的眼睛就如此明亮溫順,毫無保留地愛并忠誠于初見的安德烈,此後八年從未改變。八年,無數愛人來了又走,伏基羅如同風筝忽高忽低,惡鬼纏身夜夜襲擾,只有她肯如此愛一個自私怯懦的膽小人類。
安德烈手腳冰冷,他從沒有如此恐慌,眼前甚至都有重影,身後的人群喧鬧,消防車的警笛聲刺耳地尖叫,安德烈跪在地上吻她的臉,顫巍巍地想碰又不敢,只剩下驚慌失措的喃喃自語:“求你……求你別……寶貝,求你……”
她的眼睛不再眨了,舌頭耷拉着,下巴移了位,她望着安德烈,黑色如葡萄、珍珠、寶石一般閃耀的眼睛望着安德烈。
安德烈在血裏攏起她,密集地吻她的耳朵,安德烈二十一年裏說過太多太多“我愛你”,這種垃圾話他信手拈來,只有兩個例外。一是他從不對伏基羅說,二是他只有對狗說的時候才是認真的。
狗還剩最後一口氣,安德烈的手握住她的脖子,看着她的眼睛緩慢地眨動,也恢複了喘息,回光返照,但她不明白,還以為自己好了起來,試圖站一站安慰一臉心碎的安德烈。安德烈按住她,有那麽一瞬間,想殺了她。
所有安德烈殺掉的東西,都會變成鬼跟着他。
這樣的話狗會留在他身邊。很多恨他的人留了下來,厭惡他的人留了下來,想要一個愛他的,算錯嗎?想要她在這種漫長的、和呼吸一樣持久的厮打中陪陪他,有錯嗎?
安德烈的刀抵在狗狗的脖子邊,手指僵硬,無法動作。狗狗看看他,費勁地轉過頭,輕輕舔了舔他的刀尖,然後閉上眼安心地貼着刀面,把自己交給安德烈。
以安德烈這樣浸染人世已久的心,甚至都不敢猜狗狗的願望。
背後消防員沖進火場去救援,用水槍對着着火的車站大力噴水,水柱在燈光下折射出彩虹,外面的人互相攙扶着,祈願地望向着火的樓房,火焰燒透了雲,黑色的煙升到天堂,在夕陽西下時,深藍色的天空與紅色的火光下,人們的尖叫聲、心碎聲、議論聲、求援聲不絕于耳,通通發生在他們背後。安德烈放下刀,把她抱起來,親親她的額頭,摟着她,在草叢裏,在樹枝的陰影下,給他唱《Lonesome town》,唱得斷斷續續,成不了調,徒勞無功地吻這無辜的生命,終究留不住。
晚上九點半,狗死了。
十點的時候,抱着她就如同抱着僵硬的一套皮毛。
僵硬的、冰涼的皮……
冰冷的、合上的眼……
安德烈猛地從夢中驚醒。在淩晨三點半。
他躺了一會兒,才坐起來轉頭看看表,窗外的月亮正亮,把他的影子打在床單上,他赤身裸體去桌上摸煙,看見了桌上的各種捅自己的工具。他知道自己副人格玩得很大,只是平平常常地瞥了一眼,就拿到煙點上。
安德烈退休多年,退休金已經花得差不多了,跟三個人訂過婚,但最後都不了了之,至今孑然一身,沒有必須要做的事,也沒有必須惦記的人,最近頻做噩夢,睡得不好,還總夢到過去,或許真的是像伏基羅說的那樣,年紀大了,多愁善感,游子歸家。更糟糕的是,他的副人格越發和主人格混同,常常不應他的呼叫,而安德烈根本不想面對那些烏泱泱的魂靈。
美麗的、可愛的、有趣的男孩兒女孩兒他交往過很多,他閑不住就會先愛上什麽人,過不了幾天他就會消失不見,愛情好像一種開關,他想開就開,想關就關。開,或許是因為他的手很好看,他笑起來很親切,他脾氣很好,她很聰明,她很潇灑,他很有趣,她很有才華,她身材很好,她會開F1,他很性感,不一而足。關……就是關了,沒必要細數原因,毀滅濾鏡,反正即便毫無原因,他待久了也會走,天性如此吧。他是那種随時可以扔掉手機和一切行李,準備從頭再來的人。
安德烈退休是因為他的狗死了。殺人對安德烈而言就是份工作。他可能其實也不用非得靠這個為生,但鬼魂纏身這種事,多多少少會模糊人對生死界限的感知,很長一段時間裏安德烈不認為死亡是死亡,但似乎人人都覺得‘死為大、命為先’,那時候他不太懂。
但狗在他懷裏逐漸死去的時候,安德烈覺得自己仿佛被上帝暴揍了一頓後扔在了街邊。安德烈知道自己不是老天最愛的小孩,否則老天會給他一個健全的父母、溫暖的家庭、聰明的腦袋、正常的生活、長命百歲的狗,但不,老天給他一個優柔寡斷的父親、一次失手的謀殺、鬼纏身的詛咒、颠沛流離的生活、最愛的狗死于非命。
安德烈22歲的時候會想,這一切的根源或許都是因為他犯犟,向老天發出了挑戰,上帝賭他早早自殺,精神奔潰,他卻寧願再造人格也要佯裝無恙,負氣再上前線,把自己和其他人的命一起放在□□上賭,賭他技高人膽大,賭他死不低頭,咬碎牙也要推着這毫無價值的人生一歲歲往上累加。
看來安德烈還是贏得多。
不過現在安德烈二十六七了,已經不會再覺得天命跟他作對了,他現在早已認識到,天命根本就懶得鳥他,他只是比較倒黴而已,世上還有更倒黴的人,別的不說,比如纏在他身上的鬼,沒本事活命不說,死了還不能解脫,他們纏他,何嘗不是一種他鎖住他們呢。
安德烈早上一般十二點起,如果餓了就十一點四十五起,出門晃悠,喝喝酒,賭賭錢,最近懶得談戀愛,閑來無事看看書,都是淺嘗辄止,晚上精神了,去酒吧夜場逍遙,只要多笑笑,嘴甜一些,還是不愁喝酒沒人付錢的。
他現在已經是個成熟的、健全的成年人了。他由當年那個輕浮風流的青年人逐漸向一種更沉穩、游刃有餘的狀态過度——換句話說,悶騷。
戒了殺生,最近在接觸天主教,買了好幾個十字架,但《聖經》看了一年還沒看完,倒是學會了吹薩克斯風,還學了畫畫,畫他的狗,但總畫不好眼睛,畫伏基羅,多半都是背影。他人生邁不過的坎,不是什麽天命,不是鬼纏身,是短命的一人一狗,盡管他從來不承認。
雖然安德烈已退出江湖,但樹欲靜而風不止,總還是有人來尋仇,安德烈能躲則躲,一般不和舊交有交集,不過今天他約了老鼠,就當是老同事聚會吧。
老鼠坐在酒吧裏昏暗的一個角落,頭上的獵鹿帽能讓這個老頭兒在年輕人中一眼被認出來,安德烈不怎麽費勁就找到他,走過來坐下。
“帽子不錯。”
老鼠把眼睛放到他身上,嫌棄地撇撇嘴:“你怎麽開始留長發了?”
“僞裝,為了這臉。”
“整個容吧幹脆。”
“找我幹什麽?”
老鼠喝口酒,悠悠掃視了一眼全場熱舞的年輕男女:“春天到了,是□□的季節了,該找個情人了。”
安德烈也喝口酒:“我恨愛情。”
“嚯,真是樂觀又積極。”
“找我幹什麽?”
“換個安靜的地方講。”老鼠指指後廳。
“你知道赫爾曼·愛得萊德嗎?”
後廳的幾張桌要安靜得多,正在放一支舒緩的鋼琴曲,人們都在談事,三三兩兩,聲音都不大。
安德烈點點頭:“知道。帝國攝政王。”
“歐非各地大大小小的戰争,背後都有他的影子。”老鼠幽幽地嘆口氣望天,摸着自己的下巴,“帝國攝政王,一手把戰後分立的邦洲統治起來,把風雨交加的局勢穩定下來,把七零八碎的國土收并回來,七年,七年讓沙戈曼帝國重奪歐洲霸權,一洗戰敗割地賠款的屈辱……我買了本他的講話實錄,可以借你看看,寫得很不錯,很會煽動人,在他之前我已經很久不愛國了。”
“你是沙士衛人?”
“沒錯,”老鼠瞪圓了眼睛笑,“沙戈曼帝國的榮耀屬于所有沙士衛人!‘讓蒙哥利、達爾坦、法茲高勒的軍隊退出我們的國境線,讓勒吉列人、沙律人、費羅人滾出我們的國家,列國以為糾集惡氓鬥倒偉大的沙戈曼,便可以爬在我們的屍體上如同水蛭一樣吸血茍且,但一千年前十字軍血洗克烈江時,沙士衛沒有投降;三百年前盎撒軍屠殺沙士衛人時,沙士衛沒有投降;十五年前群狼糾纏腹背受敵時,沙士衛沒有投降,今天也絕不會撕掉榮譽的袖章!一個頑強的民族,一個永不言敗的民族,必将成為勝利的民族,必将在血與火的鬥争中,建立萬古長存的帝國’。”
安德烈愣了兩秒,噗嗤一聲笑出來:“受不了,你不會就為了跟我說這個叫我出來吧。”
“不是。”老鼠擺擺手,“你還記得哈利赫裏克吧,原來那個親王,你之前殺了他岳父,他現在是國王了。”
“誰?不認識。”安德烈拿起酒杯喝了口酒,“沒殺過。”
“別裝了。”老鼠翻翻白眼,朝他靠了靠,神秘兮兮地開口,“可靠消息,哈利國王現在在找你,要殺你。”
“為什麽?”
“你知道我們沙戈曼在非洲有邦聯國組織,哈利國王的那個小國家想加入,在軍事、外交、經濟上都能受保護,通俗講就是想拜沙戈曼當老大哥,沙戈曼在非洲經營多年,很有勢力。問題在于,老國王活着的時候跟沙戈曼關系很好,後來不明不白地死了,那會兒沙戈曼正在整頓,沒空管這裏,現在整頓完了,發現沒經他們同意就換了國王,肯定沒那麽容易允許。組建了一個盡調代表團,說是來交流,做一些高層盡調,其實就來查的。
消息說,查到了老國王的死,有人找上了我,那估計很快就會查到你,哈利國王已經向幾個暗手遞了簽,要你死。”
安德烈聽完,撓了撓耳朵:“我躲哪兒比較好?”
“哈利國王年輕的時候就心狠手辣,而且不是很聰明,現在當了國王,更加暴戾,水平一般,嗑藥,人又驕橫,跟別國的關系也是誰擋他他打誰,不是個好國王,但确實有權有勢,對付你我就跟捏死螞蟻差不多。我呢,準備去西班牙。”老鼠頓了一下。“他們殺了潔麗。”
“……節哀。”
老鼠擺擺手:“你管好自己吧。我建議,總之不要待在美國,那些來美國逃命的,不知道為什麽死得都很快,去個熟悉的地方吧,就算死,也別死在異鄉。”
“這是一種迷信。”
老鼠說:“現在你沒那麽容易找到他,他手下人馬很多,而且行事小心。”
“我也不會去。”安德烈聳聳肩,“我金盆洗手了。”
老鼠冷哼一聲,看了看他,抓起帽子站起來:“你結賬吧。”說着兩手往口袋裏一插,低着頭快步離開。
安德烈轉頭看了一會兒臺上表演的女歌手,唱的不知道什麽歌,大概是首憂郁的藍調,紅裙子在燈光下閃亮,捕捉到他的眼神,送來一個笑意盈盈的眼神。安德烈朝她笑笑,掏出小費壓在杯下,叫來穿黑背心的侍應生,将皮甲裏的大鈔抽出來,放在他的托盤上,在他耳邊交代了幾句,指了指臺上的女人,也穿上外套走出了門。
他在風裏扣緊大衣的扣子,點了一支煙,踩過積髒水的小道,望了一眼陳舊的工業樓房,準備開始逃命。
閑的時候,總克制不住思考人生;忙的時候,總克制不住地煩;逃命的時候,又會懷念起不被追殺的時候。
安德烈在旅館裏收拾行李時裝模作樣的感嘆了一番,剛背上包,手放在了門把手上,或許是多年培養的本能,他的手停了一下,仔細一聽,門口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轉頭看了一眼表,晚上九點半,平常這個時候,正是進進出出的檔口,夜生活開啓和結束的人,腳步聲和交談聲應該熱熱鬧鬧的才對。
他拉進背包帶,蹲下來,輕輕地把手拿開,順着門把手往側面看,在月光下,看到一條銀色的鋼線,直直地繃緊,一頭纏在門把手上,一頭接着桌角一個閃着紅點的東西。
已知,安德烈進來關上了門,東西安裝在房間裏面,也就意味着……
他一轉身,正對上飛踢上來的一腳。安德烈把包朝那人扔去,趁那人躲閃,一步上前狠擊對方腹部,将人一轉,勒住脖子向後帶,拉到門簾處,一邊向外張望樓下的情況,一邊把窗簾布纏在那人頭上,悶了他一會兒。
很快男人就不蹬腿了,安德烈試了試他的鼻息,還活着。安德烈一把拉開窗戶,坐在窗臺上,用鎮紙朝門把手扔去,把手一顫,拉動了手榴彈,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響起,炸碎了門,安德烈趁機翻窗下去,一躍跳到停車的廣場上,聽見樓上響起的聲音。他戴上帽子,貼着牆朝外走,從窗戶口探出的頭沒能看到他。
追殺才剛剛開始。
安德烈幾乎不能落腳,無論他到哪裏,殺手似乎都如影随形。他懷疑自己身上帶了什麽能夠定位的東西,但行頭全部換了一遍,還是會被找到。漸漸地他明白了,和定位無關,人海戰術罷了。
他在尼堡的一個村莊避難,蓄起了胡子,剃了光頭,裝啞巴,終日穿一件灰褐色的外套,走路微微駝背,任是伏基羅在世也絕認不出來,況且這地方人煙稀少,只剩些老頭老太太。如此半月後,一天他在鎮口的自助售賣機買煙,因為卡住了低聲地罵了一句。剛罵完他就有種不詳的預感,轉頭看了看,誰也沒看到,但不知為何,總是如芒在背。他回去後越想越緊張,立刻開始收拾東西,正在樓上拿衣服的時候就聽到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他向門口靠近,室外當即有人放冷槍,打碎了鏡子,安德烈轉頭一看,鏡子裏成的像替他擋下了這幾槍。但下面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發覺開錯了槍,立刻側移,這次對準的是真人,而門口的人也正在此時沖了進來。
他去洛蘭島,光坐船就做了七天,繞了個大彎,才在某夜淩晨偷渡過來。他帶着金色的亂蓬蓬假發,在臉上貼一些膠,讓自己看起來有50歲,裝跛子,講一口流利的當地話,住在閣樓的一戶,這地方人多,他出來進去都混在人群裏。如此兩個月,一天他在公園的長椅上坐着,很多鴿子圍在他身邊,有一只跳上了他的膝蓋,他自己邊吃面包幹邊喂鴿子,坐了一個多小時,起身的時候,他一不小心,先用左腳當了支撐腿。當時他眼睛一閉,心想,他媽的。果然,他跛過第二條街,剛進巷子,就看見前面就有人在張望,還假裝不在意,在和誰通話。安德烈一扯假發,跛也不跛了,抓住身邊牆上的凸起,一下跳上去,靈活地翻過,狂奔起來,巷子前後夾擊的人叽裏呱啦地全部跟上。
他幹脆去達拉斯,戴一頂藍色的假發,用假的身份證造了張假的學生證,開始上大學,加各種學生社團,一到tutor meeting就溜人,裝成特殊科目工程院學生卻還以為學制是四年,這些種種卻都沒有引來注意,他非常受歡迎。他和兄弟會的人打得火熱,還交了個拉丁舞社的女朋友,又和校橄榄球隊四分衛不清不楚了好一段時間,大學生活兒可真好啊,什麽都願意做,只要是性,都基本毫無底線,年輕人喜歡揮霍這個啊原來。如此半年,安德烈甚至都覺得自己有點融入了,某天他在學校裏走,碰到了校內記者團,正在采訪學生們對某項法案的看法,那鏡頭一對到他,記者興高采烈地告訴他:“放心說,這是直播,沒人能編輯掉你的話。”安德烈就想,他媽的,又來。這錄像一出,後面果然再來,來時更加洶洶。
之前安德烈把自己比喻成風滾草,說自己不能停留,還是帶了點浪漫情懷在的,說的是人心漂泊,精神流浪。他媽的和這種到處被人追殺是完全不一樣的啊!
現在他真是停不下來了,兩年了,他就沒在一個地方安安心心地睡過覺。安德烈在這場追殺裏,深刻明白了兩件事:
1、哈利國王就是個神經病。當年這個沒落家族的遺子能跨越大半個地球跑到非洲尋條活路,坑蒙拐騙釣女人,排擠甥侄殺國王,世上沒有他做不出來的事,如果他真的想加入那個什麽邦聯,為此他就能全世界追殺安德烈。
2、有錢人,确實資源多。
兩年了,安德烈比起害怕,主要是累了。他分外懷念起無所事事的退休生活,漫無目的地活法,有大量時間緬懷過去,垂頭喪氣,人生如同綿延不斷的雨,還有鬼魂纏身,可這些他都已經習慣了,這些都是他熟悉的事物。伏基羅死了以後,他收拾了遺物,只剩伏基羅的狗牌和幾張照片,後來在流亡中都丢了,狗死了以後,他留下狗的項圈,後來也遺失了,他去找紋身師,想把狗紋在自己身上,給出的參考圖越畫越差,怎麽看都不像,只能不了了之。至此,他沒有留下任何事物借以憑吊父親和家人,無以睹物,但愁緒卻從未消減一分,因為他是活在過去的人。
現在好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綿延不斷的雨,而是狂風暴雨加雪,站在安德烈的角度來看,他确實是有些委屈的,這麽多年金盆洗手,不管逼到什麽份上都一個人都沒再殺過,低調過活,東躲西藏,有權有勢的人連談一談都不願意,還要來剝奪他僅剩的、過去留下來的唯一憑證——他自己的命。
因為這份委屈,他在用槍指着哈利國王的時候,情緒确實不夠鎮定。
“我來找你談一談。”安德烈掃視了一圈,把眼神放在哈利國王身上。
這麽多年沒見,哈利國王發福了,也禿了,不是當年那個野心勃勃的精神俊秀青年,現在他一張酒色虛淘而發腫的臉上,小眼睛倒是仍舊閃着精光。國王左手端着酒杯,右手還在抓一個女人的比基尼吊帶,被槍指着,慢慢放開手,舉起雙手,女人們擠在偌大的泳池一角,驚慌失措躲在廊柱後面。
國王站在他面前,大腹便便,就圍了個浴巾,問他:“好久不見,你這幾年怎麽樣?”
“托福。”安德烈走下臺階,站在他面前,“收手吧,我不會擋你路的。”
“你求饒啊?”
“和談。”
“你拿槍對着我談和解,沒什麽誠意吧。”
安德烈往前走了一步,他身上狙擊槍的紅點跟着移了移:“說到誠意,那就是個複雜的問題了,我們還是先說眼前的事吧。”
國王把酒杯放在桌面上,擦了擦剛才因為驚慌灑出酒弄髒了的手:“你這些年沒什麽變化啊,是不是個子長高了?”
“收手吧,”安德烈自覺好聲好氣地商量,“盡調團的事你不用擔心,他們也不會找到我。”
國王有點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然後笑起來:“你現在像條老狗。我記得你那時候,”他比劃了一下,“不是很有種嗎?你可能不知道,但你低頭看我的時候我就在想,連你這種無名無姓的野東西都能大搖大擺地闖進我的地盤,對着我大放厥詞,說明我是失敗的,那時候我一事無成,才會落到你手裏。所以你有今天,我倒是很喜歡看。我聽說你躲了很久,怎麽,走投無路了?”
“我現在正在跟你談判。”安德烈的槍口太近,紅點沒有好位置,打不到他的頭,只能瞄準胸腹部。
“你以前講話有這麽低聲下氣嗎?”國王和他說的就不是同一件事,“你以前講話頤指氣使,死條狗都要我償命,現在也挨揍捱不過了?也是,20歲到30歲人變化都很大,看看你現在這副折騰不動的樣子,真是好笑。”
安德烈側過槍口,擦着國王的耳邊開了一槍,旋轉的子彈打掉了國王的半只耳朵,他尖叫着捂住耳朵彎下腰,耳朵咚地一聲掉進泳池,安德烈上前一把拽住他的後領:“現在我們來談判。”
國王抖抖索索地推他,但實在沒什麽力量,安德烈攬住他的脖子,槍口抵在他的下巴:“叫你的人收手,我保證不會向代表團投誠。”
國王沖他喊:“你他媽知道代表團是什麽嗎?你以為你想投誠就能投誠?你是個什麽東西,一顆棋子,一條爛狗……”
安德烈用槍托惡狠狠地擊了一下國王的嘴,又把他晃醒:“你沒懂,那重新來:現在我們來談判。我提的要求你聽到了嗎?”
國王捂住流血的嘴,吐出一顆牙:“你這種低賤……”
安德烈再次重擊了一下他的頭:“重新來:我提的要求你聽到了嗎?”
“……”
“再來。”安德烈作勢舉起槍托,國王趕緊擡起手:“等等等……”
安德烈停下來。
國王抿着嘴:“……”
“怎麽了,演默劇嗎?”
國王開口了,聲音很小,心不甘情不願:“我知道了。”
“怎麽說?”
“我收回追殺你的人。”國王擡起頭,盯着他的臉,危勢下仍舊鎮定,只是在談判,“你自行消失吧。”
安德烈看了一會兒他,才慢慢放開手,後退了幾步,槍口還是對着國王,确保紅點沒有對上自己的頭,他環視泳池,找了條好跑的路。國王盯着他,看他小心翼翼移動到另一側,稍微擡擡手,紅點悉數落下。
那側擠在一團的女人看他過來,紛紛躲得更遠,驚恐地看向他。安德烈盯着國王,看他沒做什麽動作,轉頭對她們笑笑:“抱歉打擾。”仰身翻出城堡的窗。
在皎潔的月光下,一個人影從聳立的城堡中翻出,直挺挺地落入海中。
“你怎麽一天一個樣。所以,你現在沒事了?”老鼠給他倒杯酒,推過來酒杯。
“這是僞裝。”安德烈點上煙,“我猜是吧。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老鼠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你不該惹他,他就是個神經病,敏感,自尊心又低,他當親王的時候你闖他家,他已經記恨了你這麽多年,現在他都是國王了,你還敢闖,他不是更恨你了嗎?”
“比起這個,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物敢威脅他才更讓他憤怒吧。”安德烈聳聳肩,“不過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我可是安德烈。”
老鼠笑笑:“那倒也是。你在他面前是只沒用的小兔子,他在愛得萊德面前也乖得像只小兔子。”說着把護照推過來。
“一路順風。”
安德烈笑笑,仰頭喝光了酒,起身離開酒館。
如他所願,倒真的過上了平靜安寧的生活,他在科西嘉不惹人注意地住着,在靠海的山崖處一套獨立的平層——這房子花了他不少錢,安德烈的積蓄算是基本告罄。但這套房子不錯,依山傍海,卧室和客廳那巨大的開廊外就是幽藍色的大海,遠遠可望見對面燈火輝煌的羅馬。
他在這裏深居簡出了半年左右,清心寡欲,唯一的愛好就是去郊區的槍靶場練習射擊,偶爾打打拳,多數時間他都待在房子裏,什麽都學一點。最近他打算買只小狗,買只和之前的伯恩山犬不一樣的小狗。
為了保持良好的睡眠習慣,安德烈晚上十點就上床準備睡覺了。他關掉房間裏的燈,落地窗外廊的燈自動打開,幽幽的淺藍色的淡光和大海遙相呼應。
就在他沉沉欲睡時,聽見一聲響動,他迅速清醒過來睜開眼,在黑暗中向聲音處望去,他靜等了幾分鐘,除那響動之後,房間又陷入了一片沉靜。安德烈不太确定那是什麽聲音,他輕手輕腳地掀起被子,從枕頭下拿出槍,赤腳踩在地上,緩慢地向門口移動。
房間裏只能聽見秒針走動的聲音,以及屋外海浪聲,他走到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辨別着門外的聲音。
突然一陣摩擦的聲音,安德烈迅速舉槍,卻跟着響起了門鈴聲。
門鈴的音樂悠揚地奏完,無人敲門,無人闖門,門口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扔下,人卻不見蹤跡。安德烈雖憑直覺和經驗推斷出外面發生的事,但終究不能确定,他等了一會兒,檢查了門無異狀,才拉開了門。
如他所想,沒有一個人,地上有個信封。
安德烈蹲下來用一只手摸了摸信封,是軟的,不是任何機器類物品。他用腳把信封踢進房間,關上了門,走回來拿起信封,對着光看了一下,應該是一些沙土或者類似的東西,他仔細摸了摸,發現在那裏面有一塊硬質的小牌子,安德烈擔心有毒,本放着沒動,但信封上的數字讓他很警覺:AS089。
這時,安靜的房間響起震動聲,是他的手機。安德烈走過去一看,是條短信,送來了一段視頻,視頻的封面是公墓的入口,公墓縮寫是AS。安德烈轉頭看了一眼信封,伸出手猶豫了一下,用小刀割開了信封,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一攤灰色的灰,中間有塊薄薄的、銅黃色的小牌子。安德烈面色凝重,把它拿起來握在手裏。他看了視頻,是他們在挖伏基羅的墓,他沒有看完。
電話響了,安德烈已經知道是誰。
“你喜歡嗎安德烈?”那邊的笑聲傳過來,還伴随着吸粉聲。
安德烈展開手掌,這塊牌子上寫了伏基羅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名字,也就是說……安德烈看向桌上的灰。
“我等啊等,等到了今天。你像一只驚慌的小鳥,一只螞蚱,顫顫巍巍,瑟瑟發抖,”哈利國王音調不同尋常地高,情緒顯然過分高漲,“但你又處處小心,像條滑膩惡心的魚,總是抓不住你,總是溜走。那年你闖進我的房間,那麽多駐守的官兵,你堂而皇之地走進來,把槍頂在我頭上……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已經不是當年任人宰割的流落親王,你他媽居然還敢走進來,要求我放過你?你未免活得太嚣張了,你這種低劣的種族、肮髒的窮民、一無所有的狗一樣過活的人,憑什麽以為有跟我談判的籌碼?!”
安德烈沒有說話,把伏基羅的骨灰牌倒扣在桌面。
“這是給你的禮物,第一警告你,希望你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總是夢想能和我談條件;第二向你宣戰,告訴你今後繼續逃命吧,無論你逃到哪裏……”
“你他媽還是聽我說吧。”安德烈打斷他,把骨灰牌裝進貼身的口袋。“哈利赫裏克,我得殺了你。像你這樣不值錢的國王我手上沒有殺過成百也有幾十,不要以為你有多特別。”
“給我閉嘴!你……”
“聽好了哈利赫裏克,”安德烈的嘴唇貼着話筒,“洗幹淨你的脖子,躲進你的城堡,讓千百個守衛兵把你團團圍住,在夜裏拿着十字架顫抖祈禱吧,因為我會去殺了你。無論你在歐陸還是非洲,無論你在雪山還是深海,只要你還在呼吸,只要你還發出一點聲音,我向你保證,我可以橫跨大陸,我可以走遍大洲,我的眼睛會死死地盯着你,在你獨自一人時,在你入睡時,在你發夢時,在你喝水時。我會找到你,然後殺了你。
我會告訴所有這行當的人,如果不想惹我就閃開點,因為連同擋我路的人都必須死,不管你我之間擋了多少人,我都能沖過去,一定會來到你面前。到那時,你會再次記起我的眼睛,日日夜夜吓得你魂不附體的眼睛。因為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有的是本事,我是安德烈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總可以找到你,我總有辦法活下去,我一定會殺了你。
你惹到了一條野狗,野狗沒有別的優點,但不達目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