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獵巫-35 (1)
“星艦已經着陸,24小時內撤離火星所有囚犯,19日晚2100,聯盟預備擊沉火星。”
這個消息傳過來的時候,芙裏佳正在和紮克、以及非要跟過來的睿勒坐在街邊喝啤酒。
芙裏佳抽了兩根煙,最後一根只吸了兩口,就扔到了地上,咳嗽了一會兒。睿勒喝得臉通紅,攬着芙裏佳的肩膀,沖她比大拇指:“你牛逼,我也想扇那小子一巴掌。”他說的是艾森。
紮克把他從芙裏佳身邊拉開,芙裏佳把酒瓶放在地上。
有個穿白袍的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生怕踩到地上的垃圾,他走近後聞到一股酒氣,就捏住鼻子指了指:“你們誰是芙裏佳?”
三個人都擡頭,都沒理他,睿勒打了個酒嗝:“媽的,看不出來就滾,你不幹有的是人要幹!”
今時非同往日,白袍挨這一頓火,想發作又咽下,轉向芙裏佳:“芙裏佳小姐,等會兒有個表彰大會,在白塔,您過去一趟吧,兩小時以後。”
“波特曼女士。”芙裏佳擡頭,“叫我‘波特曼女士’。”
白袍尴尬地看看她,不知道要不要再重複一遍。
“叫我去幹什麽?”
白袍終于如魚得水了:“表彰啊,芙裏佳……波特曼女士。您在抗擊女巫的戰役中英勇的戰鬥,彰顯了人類的勇氣和智慧,您今後可發達啦……”
芙裏佳問他:“那個男孩兒呢?”
“哦,垃圾場那個?不知道。”
“怎麽,他沒有表現出‘人類的勇氣和智慧’嗎?”
白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笑了兩聲:“他來路不明,在垃圾場,就屬于……存在了我們更不好辦。”
芙裏佳看他一眼,轉開了頭:“确定艾森是女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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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已經決定了,他就是女巫。”
芙裏佳沒說話。
白袍湊到她身邊坐下來:“波特曼女士,您以前在地球犯了什麽事來這裏的啊?不簡單吧……”
芙裏佳轉頭看他。
白袍連連擺手:“我懂,我懂,英雄不問出處。我叫科裏,我既然來給您報喜,也算有喜同賀,您高升以後,再見我的時候哪怕跟我打個招呼呢,也不枉咱們共賀一場啊是吧。”
“我不一定升職。”
“一定的,我打聽過了,到時候大家都是穿白袍,就麻煩您多照應了。”
芙裏佳看着他的臉:“回去以後還有白袍嗎,恐怕要重新洗牌吧。”
白袍湊近她,小聲地說:“要不怎麽說您幸運呢,正好就趕上了這個時點,留在這裏就不用說了,絕對一步登天,人這一輩子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回去,星球監獄管轄也一定會查火衛一墜地的事,這您的英雄事跡就更不得了了,這功勞別人搶也搶不走,被聯盟承認,那可就更不得了了。”
他湊得更近,要繼續說些他打聽到的事,芙裏佳阻止了他:“知道了,我到時候會去的,你先回去吧。”
“唉?我……”
“你先走吧。”
“哎,好。”
白袍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當紅英雄、新生紅人,在夜色中遠去了。
睿勒的頭靠在紮克肩膀上,正在打瞌睡,紮克轉頭看着心事重重的芙裏佳。沒有人說話,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即将被摧毀的火星,和一片紅色的天幕。
紮克問:“要不要走走?”
芙裏佳點點頭:“吹吹風吧。”
兩人把睿勒送回銀塔,朝平原上走去。
***
撤離消息出來的時候,妖精哭哭啼啼的聲音吵得洛斯聽不清,他一巴掌把妖精扇遠,斥令他閉上嘴,妖精把頭埋進沙裏繼續哭,洛斯才聽清廣播。
等聽完,洛斯噴出一聲笑,低聲罵了句髒話,又靠在石頭上,妖精可憐巴巴地靠過來,問他感覺怎麽樣。
在艾森要所有異生物活過來的時候,洛斯正站在沙丘上,四周聲雷滾動,大地顫抖,轟鳴一片,那時候洛斯就知道,艾森過不了多久就會把這些東西通通弄死。
于是洛斯蹲在地上,咬住他撿來的上一個艾森的一根手指骨,從懷裏拿出細長的小刀,捅進自己的耳朵,直到兩耳流出血,妖精驚訝的呼喊聲一點點遁去,洛斯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只看見妖精那令人厭煩的、擔憂的臉。
那些活過來的異生物在土地上如蝗蟲過境,洛斯被拖出來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打,很多東西要吃掉他,趴在他身上咬他的肉,除了他自己奮死抵抗外,妖精也在到處咬來打去。
但其實這都不可怕,他們看洛斯不容易搞定,多多少少也會散去,真正可怕的還沒有到來。
洛斯苦苦支撐,經過這裏的異生物漸漸繞開他,他終于能坐在地上喘息,看地上走鬼飛怪,一片血腥,它們還不知道,噩運即将到來,誤以為自己可以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這些可悲的東西。
終于,來了。
那聲命令想必到來了。
飄飄然席卷八荒,張狂的、桀骜的、兇猛的、霸道的、血腥的、殘忍的,通通如蕩塵,輕飄飄散去了。
洛斯覺得有什麽東西從內裏,向外狠狠地撕扯他,要将他撕成碎片,磨成灰,他趴在地上哀嚎,只能狠狠地咬住艾森的手指骨,咬得眼眶充血,渾身發抖,妖精在他面前哭,急慌慌地亂轉。
等大地上的塵土散去後,洛斯才終于好了一點。他癱倒在地上,臉色蒼白,然後吐出艾森的手指骨,仰躺着看天穹。
妖精往洛斯的耳朵裏吹氣,幫他修複自己,又舔他的傷口,幫他快點好起來。他舔到洛斯的腳腕,不小心尾巴刮了一下洛斯的傷口,洛斯一腳踢開他:“疼啊。”妖精連連道歉,接着小心翼翼地給他治療。
他們在這裏看火衛落下,看紅光亮起,看星艦逼近,聽到撤離消息。
洛斯坐起來,看了一會兒累得氣喘籲籲的妖精,突然問他:“厄瑞波斯的命令是不能違背的,他們是這地方的異生物,必死,我是無定所的惡魔,所以和他同處一個空間有效但效力不強,你為什麽沒事?”
妖精巴巴地望着他,認真地思考起來:“我也不知道……可我不是這裏的。”
“什麽意思?”
“我是從地球來的,沼澤被帶到這裏,所以我也被帶到這裏,我出來看過一眼,覺得很陌生就回裏面去了。”
洛斯沉默起來,估計他挖這副身體的墓地也是從地球帶過來的。
“你會什麽?妖精有什麽本事?”
“我只會一點簡單的詛咒,從女巫那裏學來的……”
洛斯瞥他一眼,轉過頭不再說話。
好半天,妖精才敢開口,輕聲問他:“疼嗎?”
洛斯冷笑一聲:“疼不疼有什麽重要的。”他盯着遠處,“反正我們任他宰割。這麽多年,什麽也沒有改變……等,你也只能等……”
妖精被他語氣中的怒氣吓了一跳,安靜下來不敢說話,洛斯好像在自言自語,說了很多妖精聽不懂的話。
注意到妖精緊張的表情,洛斯停了下來,轉頭盯着他,突然說:“其實你知道我不是貝萊吧。”
妖精愣了一下。
但沒有否認。
“可看着我的臉你就拒絕不了吧。”洛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可憐又惡心,你是哪一種奴隸?自欺欺人,裝瘋賣傻。”
妖精沒有說話,低下了頭。
“不過,如果你想讓我當他,我也可以當他,就好像貝萊還在一樣。”
妖精顫抖了一下,擡了擡頭,又低下去。
“我可以如你的意,你想要我怎麽做?愛你還是親近你?都可以。”
妖精不敢說話。
“但我也有個條件。你要幫我一件事。”
***
酒館裏聽着那條撤離消息的播報,向來喧鬧的場所一片鴉雀無聲,酒保皺着眉,手下條件反射似地一下又一下擦他的玻璃杯,手一滑,玻璃杯掉下來砸在地上,人們都看過去,酒保撿起來,人們又把頭轉開。酒保低頭看地上的碎片,他應該去打掃一下的,他邁了一步,準備去拿掃帚,然後又停下來,站了回來,把碎片踢到了一邊。
又是一會兒沉默。
突然有個人說:“我得回去收拾一下東西。”
他站起來,把錢放在桌面上,他數了數錢,差一點,但他還是放了。酒保看着他放,也知道他錢不夠,和他對視了一眼,由他去了。
接着有人說他也要去收拾東西,沒有付錢就走了。
于是很多人便也不付錢離開了。
後面的人走上來拿了幾瓶好酒,說臨別要喝一場。
再後來的人拿了後廚的熏肉和幹糧。
再後來的人掀起了桌面的布和門口的旗,連着迎客的鈴铛一起拿走。
酒保看着他們忙碌,坐在角落裏仰頭喝酒,直到人去樓空,地上一片狼藉,只剩壞了的凳子和桌子倒着,摔碎的酒瓶裏淌出酒,殘食冷羹灑了一地。
他發現另一側角落裏也有個男人,戴了一頂寬檐帽遮住了臉,穿一件發白的褐色夾克,安靜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酒保沖他揚揚手裏的酒瓶:“你坐在那裏,可什麽也拿不到。”
男人擡起頭,灰藍色的眼睛望着他,而後聳聳肩,聲音很輕:“我什麽也不要。”他點了一支煙,“他們告訴我們還有24小時,已經預計到會有一場動亂了吧。”
“都是罪犯,能幹出什麽好事。”酒保咧開嘴笑,“各個都帶回去,他們負擔也很大吧。聰明人,做聰明事,不會在我們身上浪費資源和時間。”
男人站起來,摘下帽子放在桌上,露出他橙黃色的頭發,他摸了一把,朝酒保走過去:“您不走嗎?”
“我不想回去。”
男人看看他,笑了笑,從門口離開。
他出了門仰頭看,世間一片通紅,一半來自于赤紅的天穹,一半來自于街道巷口到處燃的火,四面都是打砸聲,夾着人的吼叫和怒號。兩座高塔陷在一片火中,有穿白袍或銀袍的人被綁在塔壁上,下面圍着密密麻麻的人,穿着各色的外袍,或者不穿袍,舉着弓箭、槍炮和火把,有人滿臉通紅、唾沫橫飛在細數他們的罪狀。
男人望了一眼,轉身向暗巷走去。如果不願回去,那要去哪裏看火星爆炸呢?他想挑個好一點的地方,最好能看見爆炸時碎裂的天空,想必會像星星一樣,他很久沒見過星星了。
他剛走了幾步,就聽見後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響起一個沙啞粗粝的聲音。
“你很難找啊,費恩。”
費恩仿佛一步邁入冰窖,這聲音釘得他一動不能動,他沒有轉頭,沒有繼續往前走,他只是擡頭看了一眼天穹。
米嘉一把把他拽回來:“但還是找到了。”
米嘉的臉通紅,手輕微發抖,死死地拽住費恩的肩膀,表情說不清是在咬牙切齒還是在笑:“你又要逃到哪裏?”
費恩沒有回答。
“我們找了你很久。在……”
“我不想聽了。”費恩打斷他,擡起頭看着他,表情輕松愉悅,“一切都要結束了。”
費恩越是輕松愉悅,米嘉越是怒氣沖沖。
“結束什麽?你要幹什麽?”
費恩突然笑起來,他很久都沒有覺得如此放松:“我要告訴你,你一直不想知道的事。關于那個警察,還有安德烈……”
米嘉怒目圓睜:“閉上你的嘴!現在跟我走,我們回去等星艦,什麽都會和以前一樣。”
“不會的,因為我不是你們要求我成為的人。”費恩溫柔地看着他,因為周遭盡是絕望的宣洩,才讓他覺得如此親切,“我要告訴你,我要說出來,我從來都是,以前是,現在是。在我的人生中,我從未如此輕松,這就是我,這是我的一部分,我咽這個秘密太久了,它像一把刀日夜住在我的胃裏,它迫使我做下賤的事,又迫使我裝正經的人,它反複折磨我,讓我讨厭我自己,只在靠近你們的時候,它才具有威力。”
米嘉一字一句地說:“我最後警告你一遍,閉上嘴,沒有人要聽,因為那是謊話,因為你不是,因為沒有這把狗屁‘刀’。”
費恩伸手握住米嘉的手,他的眼睛微微泛紅,面容紅潤,眼底一片光彩,某種壓倒一切的快樂充滿了他的心:“起碼在最後,請讓我說吧,請聽聽我說吧,我們同甘共苦,生死同命,我自問對你們剖心剖腹,把命都給你們,那在最後就讓我說這一句吧。”
米嘉突然沉默了。
費恩流下一滴眼淚,他微笑地看着面前沉默的男人:“米嘉,我是同……”
然後米嘉一刀劃上了他的脖子。
米嘉輕柔地扶着他的腦後,面無表情望着他痛苦驚訝的臉,緩緩地陪着他墜在地上,跪坐着,用手溫柔地一下一下撥開他額頭的亂發,整理幹淨,擦掉他臉上的汗,讓他躺在自己的臂彎裏,任憑那不可置信的、絕望的眼睛看過來,然後回答他:“不,你不是。”
費恩掙紮着要發聲,三十多年了,他實在是想說出口,他伸手抓住米嘉的衣領,但惶惶然用不上力,他的眼睛逐漸變得兇狠,怨毒,最後開始暗淡,期間米嘉撫摸他的臉和手臂,像抱着一只布娃娃,嘴裏在重複着無意義的“不是”。
費恩很快死去了。
血澆了米嘉一身,米嘉坐在血泊裏,手下還在整理一個死人的面容,好似怕這碎發擋住一個死去的人的視線。
血接着便不再流了,死人的四肢僵硬如同過幹的面包棍,他們小時候,很窮的時候,費恩常常給他們準備這樣的食物,總是把最差的留給自己。
米嘉先是手開始發抖,接着腹部開始抽痛,他控制不住地痙攣,覺得五髒六腑在蒸發,他的腰側開始往裏塌陷,頭發開始掉落,脊背鼓起,身上的肉開始往下掉,舌頭在嘴裏化成水,米嘉蜷縮在地上,意識逐漸散去,他望着城市裏漫天的火和呼喊,最後的念頭是,這所有在怒吼的人都不及他的憤怒和痛苦,因為只有他變成了病人。
失去意識的米嘉是火星上最後一個病人。
它身條細瘦拉長,像一只融化的塑料袋,只剩骨架和不似人臉的人臉,四肢并用地沖出巷子,朝着火光撲去。
帶起一陣風,蕩過從巷口路過的芙裏佳和紮克。
兩人突地轉身,望着火光和空蕩蕩的街道。
“剛才是不是有一陣風?”
“可能吧。”芙裏佳轉回頭,朝前走。
***
巴倫是星球上唯一一個沒有聽到撤離消息的人,他遠遠地聽見城鎮裏的通知聲,如果他仔細聽,他其實可以聽清,但他實在無法專心。
他仍舊癱坐在地上,艾森和安德烈已經離開,女巫已經離開,崖下的人們也已經散去,人們都走了,山崖的風已經聽得到響聲,巴倫仍舊坐在地上。
因為他剛才一直在想,為什麽母親不告訴他,這裏是哪裏,月亮不是月亮呢。
現在他覺得好像想到了答案,因為母親雖然總是看起來對他充滿希望,鼓勵他出人頭地,但實際上,她從來不覺得他做得到,離得開,所以不必知道真相。
其實從父親被離婚,母親住進病院的時候開始,巴倫就隐隐約約地知道自己再難翻身了,他無法在這裏正常地生存下去,他的父母拖累了他,耽誤了他,他不能像同齡人一樣專心地從人群中靠智力測驗殺出重圍,但這殘酷的競争後便是往後人生的分水嶺。
在他母親還未失智時,她是喜歡讀書的,她有一本從外面偷帶進來的《紅與黑》,她說她當時來不及,随手拿了一本,就是這一本。于是巴倫聽這本書聽了很久,她母親會用法語讀給他聽,又翻譯成英語給他聽,在漫長的地下室時光裏,巴倫只讀過這一本書,可以背誦這本書的每句話,他總是用偷偷上去撿來的舊筆,在地下室的牆壁上到處默寫,盡管他從未理解過。
直到他看到太陽。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知道太陽不屬于他了,這個事實真的很好笑,所以當時他笑個不停。
生活急轉直下,并不因為他看到太陽變得更好,他要承受父親的怒氣和母親的崩潰,他沒有理想和期望,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卻總是拿他母親的一點點好轉給他看,好像這樣能夠讓他開心,這點好轉在崩塌的生活面前連個屁都不是。他們過得太好了,他們過得太順利了,他們為這世界一點小小的美麗感動,他們看到頑強生活的象征都會灑淚,感嘆人的勇氣,但其實不怎麽吃苦,他們是類似于“審美”一樣地審視他人抗争的姿态,從中獲取自我滿足、總結人生經驗。
痛苦來自于,巴倫覺得,他們過得太好了,這一切都不公平。一開始,他看到別人笑得很開心會很難受,想如果自己死掉就好了,如果自己從未出生過就好了,然後去病床前給他媽媽擦屎,然後再回家給他爸爸做飯,如無意外,會挨一頓打。對痛感模糊以後他對其他的感覺也模糊了,看到別人的笑容,他想把他們都殺了。
一切都過于沉重,如無意外,他将在即将到來的測驗中被淘汰,扔到垃圾場。他已經默認了這個事實,因為他無心專注任何事,他似乎被鎖在迷宮,他覺得不自由。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
——其實巴倫現在回想起來,他其實并不确定這件事是否真正發生,但應該是發生了的,只是他記得不夠清楚。
那天他給媽媽喂了飯,擦了身體,梳了頭發,然後放她躺在床上,她還是那副老樣子,什麽也記不得,眼睛茫茫然盯着天花板,口水流到脖子上,明明剛剛擦過,可還是流到了脖子上,她好老啊,巴倫蜷縮在小椅子上看她,她生我只是為了讓我照顧她,不然她會一個人凄慘地死去。
他記不太清母親念書的語調,也記不太清她帶他出來看月亮時牽他手的溫度,記不得她會說哪些語言,反正她現在只是僵屍。
人們說,父母撫養了孩子,為報此恩,子女應當盡孝。
這可真是屁話。父母撫養孩子,撫養一個可預見會逐漸成長的、良性發展的未來,就像是“努力就有回報”這一定理,子女贍養父母,是注定奉獻給一個逐漸衰弱、不會變好的、帶不來任何正效益的……東西。從人性本能上來講,從事後者,代表着子女在靈魂上是比父母要更高貴的,因為這樣的付出純粹就是在奉獻。
巴倫死氣沉沉地站起來給她擦脖子。
然後她突然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抓住了巴倫的手腕,她的眼睛迸發出一種狂熱的、回光返照似的光芒,她說:“你在做什麽?你在浪費你的生命。滾開!去外面,去遠處,去做我做不到的事,去完成我的願望。你是自由的,你是前程遠大的,不要輸在這裏。”
巴倫突然回憶起,母親其實喜歡這樣遣詞造句地講話。她也是如此告訴他,父親在樓上和婊/子做/愛,霸占了他們的房間,搶走了他們的生活,這世間的一切都令人厭惡,你也令人厭惡,我有好多怨恨,快要把我吃掉了。巴倫也回憶起,他聽過的《紅與黑》都是母親講給他的版本,他在地下室寫滿牆壁的那句話,母親說是《紅與黑》裏的,那裏有這麽一段話嗎?——“所有的不公都在我身上,人生別無選擇。你得殺了他。你得殺了他。你得殺了他。你得殺了他。你得殺了他。”
這一切,他為什麽之前要忘記呢?
他只記得夜晚的路燈、天上的月亮、母親牽他的手,為什麽偏偏忘記她在月亮下咬牙切齒的咒罵,和痛苦扭曲的臉呢。
他愣在原地,母親又偏過頭流口水,咿咿呀呀地哼唧,又像個殘障一樣吧嗒嘴,巴倫剛擦幹淨的她的脖子又一片髒。
巴倫看着她,直到她入睡,才回家去。
于是他沒有給父親做飯。
父親問他去哪,做什麽,為什麽不做飯,但并沒有聽他的回答。父親喝了太多酒,自顧自地問,又摔又砸,拽他的頭發,把他甩在牆壁上,扇他的臉,踹他的頭,拖着他的腳拖到門口叫他既然不想回家就滾出去,把能抓到的一切扔到他身上,說要拿刀殺了他,巴倫推開門,爬出去,父親拿着刀趕過來,又被那些驚動的鄰居拉回去。
一個熱鬧的夜晚。
周遭亂哄哄,巴倫躺在地上望月亮。
他想殺了母親的主治醫生,那個男的過得很好,他叫喬治,喬治父親是白塔的,母親是銀塔的,妻子也很漂亮,工作也清閑。好想殺了喬治。
嘿嘿,好想殺了他。
哈哈,好想殺了他。
巴倫在地上笑出聲,他的父親把刀向他扔過來,周圍人一片驚呼,刀砸在他臉旁邊,沒能砍死他,巴倫目光炯炯,他想,你看,這是天意。
于是他先騙殺了他爸,又悶殺了他媽。
那天在下雨。巴倫記得很清楚,他捂死她的時候背後打過一聲雷,仿佛在給他鼓勁,于是他鎮定地做到最後一秒,然後才拿開枕頭,用手把她那一直以來都苦兮兮的、凄慘愁苦的臉扯成個笑臉,用膠帶固定好,才從病房離開。
他推開喬治的門,正好看見喬治摘了眼鏡在哭泣,看到他進來又驚訝又有點氣惱。巴倫看見喬治桌面上那份給他女兒下的《病危通知書》,愣了一下,笑了起來。他沒聽喬治如何咒罵他,也沒理會路上任何問他媽媽怎麽樣的人。
他走進大雨裏。
瓢潑大雨澆在他身上,嘩啦的雨聲壓過身後響起的嘈雜,人們發現他母親的死,拉響了警報,巴倫在雨裏奔跑。
他瘋狂地跑,追他的人越來越少,本質上他和母親都一樣,是無人問津的野草,對誰都不重要,等他跑到垃圾場時,身後空無一人。
巴倫擡着頭看這肮髒醜陋的門牌,高聳的鐵門和殘破的字母。雨把鐵門上的鏽斑沖刷下來,苦味的水落在他的嘴裏。
門口有個男人,舉着傘,本正準備進去,但是注意到了跑過來的巴倫,便轉身看他。男人戴着圓禮帽,穿着高領毛衣,圍着一條黑色的圍巾,擋住了臉,巴倫聞到他身上有一種富貴的味道,隔着雨幕也飄飄搖搖地散過來。
男人朝他身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巴倫,走近他,跟他說:“你像條狗一樣。”
巴倫想殺了他,什麽也不為,這個念頭很強烈,完全只是因為這個男人看起來很有錢而已。巴倫覺得自己要死了,犯了罪可能要死了,死之前想做點什麽,否則他死之後,就會像一個走投無路的窮小子受生活的折磨殺了父母,又在垃圾場自殺,是個令人扼腕的悲劇。可如果殺了這個男人就不一樣了,殺了他,巴倫的故事就會從“殘忍和令人作嘔”變成“兇恨而令人恐懼”,殺一個過得很好的人,殺一個沒有任何錯誤的不相幹的人,大家才會知道他有多麽憤怒。
但男人說:“我得給你份工作,你就待在這裏吧。”
巴倫擡起眼看他,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垃圾場沒有人來,你是安全的。”
巴倫舔了舔嘴唇,只有苦澀的雨水,不知道為什麽,一股下水道的味道。
後來他在這裏活下來,和老頭兒一起打點着這個地方,他在這裏撈了很多錢,讀了很多書,長了很多本事,懂得了很多道理。老頭兒和那男人從未一起出現過,但巴倫從來不過問。他手上有幾十個白塔人欠他的人情,他已經靠這些抹掉了自己在這裏的一切記錄,給自己編造了一個新的姓氏,他見過高貴人士的另一面,那些下流龌龊、怯懦無奈的另一面安撫了巴倫強烈的狂躁、偏激和嫉妒,他逐漸平靜,逐漸接受這裏的規則——因為他能得到好處。只是在看到那些更高高在上,或者更心底純粹的人時,會喚起他深埋的一些情緒。
但總而言之,一切如他所願,他一定會有機會去愛爾蘭,就算不是借着艾森這個白塔人,也會有別的白塔人,他在陰暗處如魚得水,這一切都靠他自己。
抛開他不能見月亮這一點。
但今天一切都改變了。
艾森改變了一切。
他回憶起以前曾支配過他、席卷過他、淹沒他整個人的,對他人的嫉妒,以及與這嫉妒如影随形的、暴烈的殺意。
這世界不公平,我得到的太少了,這世界不公平,他們過得太好了。
他坐在地上,遠望見天邊,燃燒的白塔和銀塔,沖起的火光,綁在塔上哀嚎的赤/裸的高貴人,和他們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養尊處優的小孩。但這些都已經無法安慰他,因為艾森還在,因為艾森還在最上面。
巴倫的嘴裏一股血味,他的手在顫抖,腹部抽搐不止,他覺得自己的器官在往外擠,他心裏很清楚,他要變成怪物了。沒辦法,過分強烈的感情,會讓人變成怪物,無論是憤怒還是痛苦。
但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巴倫猛地回頭,看到了洛斯。
洛斯看起來正從傷勢裏恢複,行動還顯不便,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蹲下來,看着他,扯出個笑容:“你看起來像只鬼一樣。”
巴倫看着他,沒有出聲。
“你想殺了他嗎?”
“……”
“會有機會的。”洛斯說,“等時機成熟,我會給你創造這個機會的。”
巴倫盯着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他:“那你要什麽?”
洛斯看了眼巴倫幾乎塌陷的腹部,略微擡擡眉:“你的精神力很強啊。”
“你要什麽?”
洛斯的瞳孔變成黃色,朝他笑笑:“想不想和魔鬼做個交易?我要你的靈魂。”
***
芙裏佳和紮克經過這裏,看到了崖上的巴倫和洛斯。紮克問:“他們在做什麽?”
芙裏佳心事重重地瞥了一眼:“下棋吧,誰知道。”
紮克聞言看了她一眼:“你心情很糟糕啊?”
芙裏佳嘆了口氣:“抱歉。”
“因為白塔和銀塔的暴/亂嗎?”紮克指指遠處的火勢和硝煙。
芙裏佳只是看了一眼。
“看來你的表彰式不會再開了。”
“那也不是我在乎的。”
“現在你是唯一的英雄,”紮克說,“如果你要救他們,只要是你開口,人們會聽的。”
芙裏佳沒有說話,他們仍然朝前走,他們從平原走到樹林邊,風從林中吹出,帶來一陣潮濕的清香,但也不會再保持多久了。
“我以為我想成為他們的一份子,”芙裏佳這時候才回答,“但我可能并不想。”
紮克只是看着她,陪着她走。
到樹林邊時,紮克問她:“要進去散步嗎?”
芙裏佳望了一眼幽深的樹林,搖搖頭,無精打采地轉回身:“不了。”
這時,林邊有個人打了個響指,芙裏佳轉頭看,看到一個戴着黑色尖帽,披紅袍的女巫。女巫朝她看看,又看看旁邊的紮克,咳嗽了一聲:“咳,能跟你說幾句話嗎?不會耽誤太長時間的。”
芙裏佳猶豫了一下,朝她走過去,紮克擔憂地提醒:“芙裏佳……”
芙裏佳朝他笑笑,示意沒關系。
這個女巫摘下帽子,咳嗽了一聲,一條手臂撐着樹幹,擺弄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一副準備很久的樣子,讓芙裏佳想起了那種放學後在校門口等心上人的學生。
“厄休拉·勒古恩有篇小說叫《那裏離開奧米勒斯的人》。大意是關于這麽一個假設,如果美好和繁榮建立在一種剝削上,但剝削某一種族是不公平的,剝削某一群人是不公平的,那麽如果當這種剝削可以盡可能地縮小範圍,縮到一些人身上時,如果這些人是少數,發不出聲音,是不是就不必作數?”
“孩子們也死在這裏。”芙裏佳說,“放在遠處,城鎮不必知曉,人們才能過活。”
“所以這就是意義?”
“就像建造塔,社會的結構要求有些人待在下面,來托起一切,來穩固一切,沒有底座的穩定,何談建起高樓大廈。”
“怎麽會有人心甘情願地在下面托着?”
“因為人們了解善與惡,因為基本的準則是正确的、善良的,颠倒巨塔和大廈是瘋狂的,傷害塔上一層的人是殘忍的,所以束手束腳,所以……”
“你這麽想?”
“……不,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麽?”
芙裏佳猶豫起來:“我知道……我猜就像誰說的,‘因為人不可能認識善與惡。倘若要付出這樣的代價,那又何必認識他媽的什麽善與惡?’”
女巫有些奇怪:“所以,你不想回去了?”
“我不認為這個結構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女巫突然興奮起來,語速很快地說道:“那我……或者你是否……也許……我的意思是……啊……你……”
“你是不是想要邀請我加入女巫?”
“你願意嗎?!”
芙裏佳沒有回答。
“當然,你可以盡情向我提問,我會盡量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
“接下來你們要做什麽?”
女巫拍拍手:“我們要找回散落在世界的女巫的歷史、書籍、力量,和流浪的同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