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中旋律
林出給身在英國的家人發了信息。
多年前,他的母親林女士帶着他嫁給了現在的繼父,著名作曲家奧爾西尼先生。如今兩人還育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比林出小了整整十歲。
奧爾西尼對林出無疑是極好的。是他發現了林出在音樂上展現出的驚人天賦,親自為他鋼琴啓蒙,之後還送他去鋼琴大師路德·波利尼身邊學習。
與所有歐洲音樂家一樣,路德·波利尼并不喜歡吵鬧的都市。他生活在德國福森,一個距離慕尼黑不遠的小鎮。
那是“浪漫之路”的南方終點站,被高聳的阿爾卑斯山脈所環抱,門前就是風光旖旎的佛根湖。天氣晴好的時候,能眺望遠處的新天鵝堡。
路德·波利尼是個十分嚴格的老師,在他的要求下,林出幾乎要花上全部的時間練習鋼琴,即便是閑下來的時候,也累得連手指都不想動彈一下。
每當那時,他們就并肩躺在湖邊的草地上,看頭頂廣袤清晰的星空,看明亮耀目的北極星,看淡薄的星光穿過山脊線,穿過層疊的樹影,投向前方大片銀色的湖水。
在那個寧靜的小鎮上,林出度過了一段辛苦卻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他,還有沈風來。
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林出轉過頭去看,上面是一條林女士回複的語音,點開是她在問他什麽時候回來,有沒有好好吃飯,下個月生日也不回來過嗎?
他回複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讓她放心,想了想,最後還是坐起來,把盤子裏的東西都一點一點吃了下去。
胃部被填滿,林出覺得整個人有些昏沉想吐,再也沒了半點睡意。他想出去走走,于是打開衣櫃,選了一件長款風衣穿在外面。
他最近瘦了很多,看起來面容憔悴,風衣在身上顯得寬松,那種空落落的單薄平添了一種冷淡的氣質,掩蓋不了天生的好樣貌。
可是照鏡子的時候,這樣的打扮又讓他突然想起了沈風來。他産生了一種沒有來由的怒意,賭氣一樣把衣服脫下來扔到了地上。
最後,他在衣櫃裏挑挑揀揀,選了一件風格迥異的塗鴉牛仔外套,又戴上了一頂黑色的棒球帽,整個人打扮得青春洋溢才出了門。
安靜的惠靈頓四處透着19世紀的輕搖滾風格,建築風格也偏向維多利亞,走在街道上的時候,林出産生了一種走在倫敦街頭的錯覺。
好在穿過兩條街道,就是倫敦市區看不到的綿延海岸線。
長長的堤岸上空無一人,林出坐在被浪打濕的長椅上,看着海水一波一波拍在岸邊,默默發着呆。
風吹過耳朵,發出悠遠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輕聲哼唱。
最近獨自一人安靜下來的時候,他總會覺得有點焦慮和難受。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就像是壓抑了很多東西,全都沉甸甸堵在胸口,壓得他整個人喘不過氣來。
他心煩意亂,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令人不舒服的言論,站起來迎着風做了幾個深呼吸,低頭的時候發現腳邊的地面上雕刻着一句詩歌:
“I love this city, the hills, the harbour,
The wind that blasts through it.”
——我愛這座城市,愛這山丘,愛這港灣,愛這穿城而過的風。
林出意識到他已經走到了惠靈頓海邊著名的“作家之路”,這裏四處散落着詩人們寫給這座城市的句子。
他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看過去,邊看邊想道:
這樣的城市,理應有足夠的理由讓人熱愛與留戀。否則,又怎麽會留得住這樣的風……還有那樣的人呢?
他覺得自己最近的狀态有點可怕,像是個傷春悲秋的青春期少年。見到沈風來之後更是滿腦子亂糟糟的。
實際上他的本性并沒有這麽沉悶感性。他喜歡社交,朋友也很多,上綜藝和拍廣告都不怯場,即便是那些脾氣古怪的音樂大師,他也能與他們聊得很好。
林出沿着路毫無目的地走着,他甚至有些悲觀地想道,要不然就一輩子躲在新西蘭好了。這裏很好,人少,安靜,也沒有什麽複雜的音樂環境。他再也不用面對那些從自己指尖彈奏出來的垃圾,也不用逼迫自己看向舞臺下一雙雙充滿崇拜與期待的眼睛。
怪不得沈風來會喜歡這裏。
快要走到沒路可走的時候,林出停下了腳步。
碼頭的盡頭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條臺階連接青石磚鋪就的水臺,一直延伸進海水裏。空曠的天地間,只有海鷗在這裏偶爾停留,又再次飛走。
水臺的最中間,立着一架孤零零的彩色鋼琴。
松木質地的施坦威,表面畫着十分鮮豔的防水彩繪,是代表新西蘭的橙色陽光與胖乎乎的kiwi鳥。
林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他知道這是濱海路上的一個藝術景觀,似乎還有個名字,叫做“Melody of the Wind”(風中的旋律),與路口的雕塑作品“Solace of the Wind”(風中的慰藉)遙遙相望,希望人們可以在惠靈頓的海邊得到心靈的解脫。
當林出目光專注地看向那架鋼琴的時候,他産生了一種整個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的錯覺。
那一瞬間他仿佛被蠱惑了一般,大步跨上了臺階,掀起鋼琴的蓋子坐了下來。
左手拇指按下了一個長音,右手過了許久才跟上了一組和弦。音符一個又一個從林出的指尖流淌開來,一開始是緩慢滞澀的音節,随後便逐漸彙聚成流暢的線條,再憑借高超純熟的演奏技巧交織出漂亮綿密的音樂脈絡。
這是一段沒頭沒尾的琶音,從pp開始漸強漸快,梯度被精準控制,幾乎到了人類的極限。
緊接着,兩個小節的重音和弦猛然墜下,樂聲餘震翻覆,直擊人心,像是一種終于攀升至頂端的宣洩。
——熟悉林出的人都知道,這段簡短的主題和弦是林出所有演奏中出場頻率最高的旋律之一。
休息間隙的後場、返場後空無一人的舞臺、甚至是鎂光燈下的即興演奏……他喜歡在一切可能的場合不斷彈奏它,重複完成從琶音到和弦的交替過程。
像是一種自我安撫,也像是在跟什麽人較着勁。
很快,林出深深吸了一口氣,琴聲突然停頓了幾秒,随後急轉而下,獨屬于李斯特超技——《狩獵》的斷奏音立刻帶着摧枯拉朽的力度響徹海岸線。
他逼迫着自己全情投入,雙手維持着托卡塔式的交替弓形來回跳躍,緊接着,大量繁雜的八度和弦出現,音符幾乎要化為實質的重量向他壓來,沉沉地拉扯着他的指尖、手掌和小臂。
飽含着水汽的陽光照射在林出的額頭,上面已經泛起了細小的汗珠。
林出覺得呼吸逐漸困難,胸口隐隐作痛。眼前似乎再一次産生了幻覺,時而是樂曲裏的畫面:風暴下的怒海波濤,血色殘陽映着廢棄鐘樓,轟然倒塌的高聳建築;時而卻又仿佛置身于舞臺正中,臺下是看不清臉的觀衆,面前是被光束照亮的三角鋼琴。
他不堪重負,無法回頭,只能不顧舞臺禮儀,大口大口地呼吸。
“夠了,停下。”
就在這時,林出感覺到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腦子裏渾渾噩噩的,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指全都按在黑白鍵上,整個手臂正在發出不正常的顫抖,已經完全麻木了。
沈風來握着他的手腕,用一種不容違逆的強硬語氣說,“小出,別彈了。”
林出低着頭閉上眼睛,感到難堪又感到悲哀。他動了動,想要把手抽出來,卻發現沈風來用上了力道,一下子沒有掙開。
林出的神情裏出現了一些怒意。除了怒意,還有點難過。
他沒有說話,反而伸手去掰沈風來的手,也用上了十足的力氣,借以宣洩心裏的情緒。
沈風來順勢放開了他的手,倚着琴身看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周圍只剩下海浪的沙沙聲和海鷗逐浪之時的尖聲鳴叫,它們被風吹散,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林出把琴蓋蓋上,一言不發地越過沈風來身邊往回走。可是沈風來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留在原地。
林出覺得很累,不想在這裏繼續呆下去了。他可以接受很多人或惡意或憐憫的揣測,但唯獨不想從沈風來的眼睛裏看到同情。
一點都不想。
“沈風來,沈老板。你說我是你最喜歡的演奏家。可是整整八年的時間,你都不願意回來找我。”他擡起視線看向沈風來,“我現在是死是活,跟你又有什麽關系呢?”
沈風來沉默地看着他,過來會兒,居然笑了一聲。
“跟我走。”他的聲音低沉,态度從容,“我們談一談,小出。”
作者有話說:
注:
[1]作家之路:在惠靈頓海邊,雕刻了很多句子,有一些甚至埋在海水裏,很有趣。文裏出現的這句也是存在的,是毛利裔女作家Patricia Gracel寫的詩。
[2]彩色鋼琴:現實中它實際上是在路邊的,面朝大海,可供所有人彈奏。這裏稍微做了一點小說化改動。
施坦威是鋼琴的品牌,随手寫的。實際上那架鋼琴是什麽牌子我不知道。
[3]李斯特超技《狩獵》:李斯特超技是公認世界最難的鋼琴組曲之一,其中的《狩獵》更是著名的大師級曲目,一般人是彈不下來的。李斯特老師作為浪漫代表,寫的別的曲子(小提琴啦交響詩啦)都好浪漫,但他寫的鋼琴曲真的是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