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工作間的門被敲響後,沈知卿條件反射般地看了眼時間:還不到午飯時間。
那就不是來找他喂飯的。那是什麽?困了?睡不着?
長期不吃早飯可能會導致腸胃疾病複發,因而在休息日時,謝挽再困也會被沈知卿抓起來吃早飯,有時吃完早飯過一段時間後謝挽會找個機會睡回籠覺,困意不濃時也便開始進行別的活動。
眼下距離早飯時間剛過了兩個小時。沈知卿沒有出聲,敲門聲持續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後便停止了。短暫的靜默後,随之響起的是壓下門把手輕微的“咔噠”聲。
門被打開了一條不窄的縫,謝挽探進來半個頭,小聲叫着他:
“沈知卿,沈知卿。你怎麽不理我?”
沈知卿摘下耳機,擡眼看他:“怎麽了?”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
他這麽說着,腳下還是一動不動,老老實實地扒着門框。直到沈知卿讓他進來,謝挽才磨磨蹭蹭地進了房間。他原地站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發現,這間工作室裏居然只有一把椅子。
沒有多餘的椅子自然不是什麽大問題,最直觀的問題就是他沒地方坐了。謝挽站在原地比劃了半天,指着房間裏的空地道:“你不覺得這裏應該有張床嗎?”
“?”
沈知卿短暫思考了一下,稍微後撤了一下椅子,對謝挽說:“過來。”
于是謝挽一點也沒跟他客氣地走上去,自然無比地坐到了沈知卿腿上。謝挽的骨架本身就偏輕,又不常鍛煉沒什麽肌肉,因而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沈知卿一只手攬住他,另一只手移到他的腰側捏了一下,低聲笑了笑。
“也不是沒有肉,怎麽那麽輕。”
謝挽小幅度地扭了一下身子,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窩在沈知卿懷裏,懶洋洋道:“你怎麽不問我來幹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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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一進來我就問了?”
好像确實是。
沈知卿看上去沒有再問一遍的打算。于是謝挽便先發制人:“你剛才在幹什麽呢?”
出乎意料的,沈知卿還真回答他了:“在處理你的事。”
謝挽一臉懵:“我的什麽事?”
他追問後,沈知卿反而又不告訴他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沈知卿就這麽若無其事地抱着他坐在桌前,倒也不顯突兀和擁擠。
謝挽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半晌後才躊躇着開口道:
“我有事情跟你說。”
“嗯,”沈知卿姿勢不變,“說吧。”
“……我剛才慎重思考了兩個小時。”謝挽說。
沈知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垂眼問他:“你不是在學習嗎?”
“邊學習邊思考。”
“嗯。想出什麽了?”
“嗯……”
謝挽磨蹭了片刻,才像是下定什麽決心一般:“我要跟你坦白一些事。”
而後,他又補充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你沒有了解過的事,我都可以和你說。”
他說完後,沈知卿像是有一瞬的怔愣。他捏住謝挽的臉,問道:“怎麽突然提這個?”
謝挽嘟着嘴,含糊不清道:“你昨天不是說了嗎,我想說的時候就說,不想說的時候你就不會問。現在我想說了,怎麽,你要聽嗎?”
“你還記得昨天晚上的事?”
“廢話,”謝挽說,“我又沒斷片。”
沈知卿松開手指,而後又在謝挽的臉上揉了揉。謝挽從醒來後就一直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端倪來,沈知卿還以為他把前一天說過的話已經忘了,結果全都記得嗎?
被沈知卿用幾乎稱得上是專注的目光注視着,謝挽莫名生出了些難以言喻的緊張。他定了定心神,盡量輕松道:“嗯呢,你想知道什麽,豪門秘辛?還是青春狗血故事?”
他說得輕松,沈知卿倒也配合他。短暫地思索後,沈知卿道:“從你有記憶開始吧,按時間順序,到我認識你為止。”
“……你聽下屬報告呢?”
“不行嗎?”
“……”
可以是可以。
只不過這個“有記憶”的時刻在記憶中的起始點,謝挽都要絞盡腦汁地在回憶中搜尋。過往的曾經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若隐若現的雲煙,雲霧散去,似乎也只剩空茫。
沈知卿耐心地等着他。不消多時,謝挽便從錯綜繁雜的線團中理出了一個線頭,低聲問他:“你知道‘那個’嗎?”
“什麽?”
“就是那個,”謝挽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很低很低。
“‘盲箱’。”他說。
*
江晚并不是從出生起,就是“江晚”。
上流社會的勢力關系錯綜複雜,而江家在江城不過只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環罷了。只是想要站穩腳跟就已經要竭盡全力了,若是有更大的野心,想在江城這一方天地中在短期內混出什麽大名堂來,要麽就靠攀附和依仗真正的權貴一步登天,要麽就铤而走險游走于灰色地帶。
江家家主顯然沒有去灰色地帶闖一闖的膽量和本事,而如果想要攀上那些上流社會的各色權貴們,江家總得拿出什麽別人拿不出來的籌碼來。
“江晚”就成了這個交易的籌碼。
江家主和江夫人別的沒有,兩人倒是都長了一張能稱得上是沒有什麽缺點的臉。江城的上流階級總有人是有點特別的愛好的,當時流行過一陣子的游戲叫做“盲箱”。稍微了解一下就能夠知道,這是一些有特殊愛好并且男女通吃的權貴們之間私下裏興起的一個游戲,按字面意思來講,就是将初具性緣優勢的孩子,從年紀不大的時候便開始作為一個“箱子”培養。
這些箱子有男有女,也有不少是性別不明的男扮女,或是女扮男。他們在被拆開的前一秒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只有最終親手打開的那一刻才能夠知曉,需要的就是這種未知的感官刺激。
和尋常的廉價玩物不同,能夠成為“箱子”的小孩通常在各方面都是很昂貴的,無論是在培養還是交易過程中,說得俗氣一些就是“高成本,高收益”。而江家起初的決策也很簡單,他們需要兩個孩子,一個是作為江家的繼承人培養,而另一個,則淪為權貴階級把玩的昂貴的那個“箱子”。
于是在江晚兩歲時,另一個孩子在江家誕生了。他們一出生就各自被養在深閨中,直到江晚在年紀尚幼時便展現出了外貌上的優勢,因而江家夫婦并沒有等待很久,在哥哥七歲,弟弟五歲的那年,江澈變成了江澈,江晚成為了江晚。
他們的父母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便帶着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游走于權貴之間,意圖能夠得到某個或某些大人物的青睐,結果倒也如了他們的願。有人當場提出可以用錢財或資源來置換,并讓江夫人對江晚的用途進行明碼标價。
但是被江家主拒絕了。原因倒也無他,江城通常流行的盲箱游戲中,“拆箱”的時間大多都設置在箱子十四歲之後。這個年齡的設置是長了個心眼的。這個歲數差不多是小孩子第二性征開始發育的時候,男生的變聲期開始到來,喉結也開始發育。要是再晚一些,等到第二性征已經發育了起來後,自然也就沒有了拆箱的必要。而另一個原因是,國內無論男女的性同意年齡都是十四歲,因而不論拆開的箱子是男是女,如果真的出了什麽差錯,這些人也可以鑽這個年齡漏洞把自己給摘出來。
總之,從這一天起,江家的兩個孩子便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兩條路。他們都有着各自的家庭教師,同時接受着不同的教育。年紀幼小的孩子尚且還不太懂這些暗流湧動與人情世故,但依然具備最基本的洞察力。
江晚在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他和自己的弟弟正在接受着兩種完全不同的教育體系。他看到江澈書架上堆得滿滿的識字書,故事書。他看到江澈對着電視念着發音不标準的英語,看到他坐在鋼琴椅上彈着走調的音。而父母和家庭教師帶給他的,永遠是數不盡的洋娃娃,小裙子以及各種護膚品。他們教他怎麽把聲音變得更細,讓軀體更加柔軟,教他什麽樣的笑容最甜美,什麽樣的姿态更讨人喜歡。
小孩子應當是很好控制的,江家夫妻曾經也的确是這麽想的。但他們很快就發現,江晚在不知何時養成了很極端的性格,像是在極度的嬌矜中打磨出了鋒利而堅硬的刺,而這些刺會無差別地刺向所有人。于是他們便換了另一種教養方式,用極端去壓制極端,更确切地來說,是馴化。
于是江晚獲得了以健康和自我為代價換來的養尊處優和恃寵而驕。他很難說自己這些年在江家的生活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但有一點是他很清楚的,那就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在這個家裏度過安穩的一生。并且江晚在很早的時候就意識到,繼續留在江家,等待他的只會是滅亡的終局。
一個孩子的想法和力量都終歸有限,江晚根本找不到足以破局的方法。然而江晚自己也沒料到的是,到頭來真正推了他一把幫助他擺脫既定的命運軌跡的,居然是弟弟的臨門一腳。
這個他厭惡的,看不上的,漠視着的,弟弟。
從二樓直接墜地的感覺并不算有多棒。江晚能感到自己身上有骨頭斷裂的聲響,也不知道是哪根骨頭,斷了幾根。他只覺得疼痛像是沿着神經和血液流遍全身,半邊身子都疼得發麻,連動一動手指頭都是一件難事。
……不能這麽逗留下去了,這樣下去早晚會被發現,然後再次送回去,江晚心想。
但是他實在是疼得動不了,連呼吸都幾乎夾雜着痛楚。而正在他努力想要嘗試着向前爬動時,一個戲谑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來看看,這是誰呀?我發現了什麽?”
江晚勉強擡起頭,模糊的視線裏是一個樣貌不凡的男人,穿着是他所熟識的矜貴與得體。察覺到江晚正在努力看清他,男人便又開了口:
“你不在家裏好好待着,在這裏做什麽呢?”
江晚自然回答不了他,甚至呼吸聲都在變得緩慢而沉重。而男人像是渾然不覺一般,繼續說着:
“嗯……你是在逃跑嗎,小朋友?真不乖……”
聲色音形都漸漸變得含糊,江晚似乎聽到了男人又在喋喋不休地問他:
“所以要不要跟我走?把你當成這種低級的性資源來交易簡直是這群蠢貨做的最蠢的事……小朋友,哈喽?聽得到嗎?”
江晚當天被這個男人抱走了。說不上是自願還是被迫,雖然看上去似乎沒有選擇,但在十四歲的江晚眼裏,在他面前的兩條路都是未知的不歸路,“回到江家”這條路已經通往了明确的結局,那倒不如跟着這個男人走,反正最壞的結果也不會再壞到哪裏去。
被抱上車裏的那一刻光景,不遠處的江家老宅突然燃起烈火,熊熊火光燒紅了半邊天。而後警笛聲、消防車和救護車的鳴笛聲此起彼伏地響起。江晚坐在車後座上,半邊白皙的臉頰被火光映出紅光。把他接走的男人坐在他身旁,似乎也對江家這突如其來的火災有着片刻的訝異。而後他便很快又恢複如常,用拉家常聊天的語氣笑着問他:
“男孩?還是女孩?”
江晚閉了閉眼,聲音有些沙啞的虛弱:
“……男。”
男人點了點頭,沒有別的特別的表示。
“先去醫院,然後我讓人把你這一頭長發給剪了,剪個好看的發型……嗯,你知道我是誰嗎?”
男人看着他,言笑晏晏:“我姓祁,祁謹。我們以前見過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個屁,哪來的神經病,廢話真多,江晚厭煩地想着。
見江晚沒有和他繼續閑聊的意思,祁謹也便住了嘴。而後他便感覺到自己垂落在車座上的外套一角被輕輕拉了拉。祁謹順着這只手望去,江晚睜開了眼,聲音依舊沙啞:
“……可以幫我,改個名字嗎?”
“嗯?你的名字不好聽嗎?”
“不是……”
江晚不知道怎麽跟他解釋,索性便不解釋。他感到身旁窸窣了一陣,便聽到祁謹問他:
“可以呀。你想要改個什麽樣的名字呢?”
江晚已經疲倦至極了,但依然強撐着精神回答他:“不要姓江,其他随便……不要女孩子的名字。謝謝。”
“不要姓江……”
祁謹重複着,而後問道:“那跟我姓祁吧,這樣好吧?”
江晚也不知為何對此感到抵觸:“不。不要跟你姓。”
“那我怎麽給你憑空造一個姓……我想想,你剛才大概是第一次跟別人說謝謝?我猜。要不你就姓謝吧。”
江晚還想說随便,又聽到祁謹優哉游哉地問着:“名字呢?還叫‘晚’嗎?或者等把你接到我家,你去翻一翻字典吧,翻到哪個字就取哪個字。”
随便,随便,随便……
江晚把頭靠在座椅上,窗外是漸漸降臨的夜色,漆黑的夜幕将最後一點殘陽暮色盡數吞噬殆盡。江晚睜着眼睛,看着最後一絲霞光消失,而後突然道:
“改了吧,改成同音字。”
“挽留的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