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又是一年的七月酷暑,烈陽高照,蟬鳴震天。
裴沁轉頭看了一眼車窗外白晃晃的日頭,面上神色雖仍溫和,但一雙眉眼已冷了下來。
過去十年了,他還是最讨厭高熱的夏日,不管是熱的讓他出汗的溫度,還是亮得讓他晃眼的光線,都讓他像恨極了陽光的吸血鬼一樣,厭煩得寧願整個夏天都睡在棺材裏。
司機劉擎一眼不敢往後看,甚至在車裏極為舒适的涼爽中,不可控地濕了背上的衣衫。
電話響,裴沁慢悠悠地接起。
“堵上了。”
賀老二一聽這懶洋洋的聲調,就知道他家祖宗已起了心火了,忙陪着笑哄道:“沒事,不急,您老慢慢來,咱們等得起。”
裴沁輕聲一嗤,悠然道:“你就那麽喜歡奚家的那位?為了她,連我都敢往外賣了?”
賀老二笑得谄媚道:“沒辦法,誰讓哥哥我大您幾歲呢。年底我就虛歲三十了,這婚我不想結也得結。奚家妹妹是個懂事人,跟她結了,以後也就省事了。”
二三十年前,父輩們還能奔着兩情相悅去結合。
如今,京城風雲多變,各大家的子孫,為了各自家族的權力和地位穩固,又開始了各種聯姻。
當然,身在這些大家族中的兒女,享盡了各種家族資源,也早就坦然接受這樣的安排。而且,同一階層的人都有共同的認知,各自綁定後,都清楚自己的責任和定位,基本不會給兩家人惹什麽麻煩。
賀老二不是什麽好鳥,玩得挺花,但這麽多年也都是你情我願,沒玩出什麽醜聞來。
奚家女兒是搞藝術的,有點孤僻,性情也較冷,想來以後倆人結了婚,基本都是各過各的,互不幹涉。
“所以就把我賣了?”裴沁語氣涼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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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老二怕死了裴家小祖宗的陰陽怪氣,這人從不發怒,也基本不生氣,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惹了他,直到後來栽了大跟鬥,才知道自己是因為得罪了裴沁,才遭了大罪。
“哎哎,也是有利可圖的嘛。雖然是塊小肥肉,但您細嚼慢咽試試,怎麽也能嘗到點滋味的。我岳家什麽條件都沒開,就讓我幫着我大舅哥跟您牽一牽線,您就高擡貴手,讓他跟您沾點光,奚家吃着了肉,以後不也更聽您的話了嗎?”
裴沁如今可是資本界最金光閃閃的巨鱷,能跟他同游一池水的,在京城是已經沒人了,往國外找找倒是還能找到二三個。
誰也不知道這小王八蛋到底多有錢,反正都在傳,別說從他指縫裏漏出來的,光是他身上掉下來的一片皮屑,都夠普通人逍遙三代了。
奚家積了三代的財富,又背靠祖蔭,也算有頭有臉的豪門,奚家長子在網上,更是一直被稱為京城四少之一,但跟裴沁這狗東西一比,那也就是個小拇指蓋蓋,屁都不算。
奚老爺子怕富不過三代,所以讓賀老二買一送一,死命讓奚家長子,蹭一蹭裴沁這艘巨輪,爬不爬得上去另說,只要沾了邊,那也能讓外人都高瞧上他一眼。
裴沁看了一眼窗外,整整八車道,結果一條道都沒動,心煩得都懶得廢話了。
“行了,等我到了……”‘再說’兩字還咬在舌尖,眼角餘光卻先掃到了一個側影。
那人個子中等,比他矮了大半個頭,皮膚很白,頭發很短也很黑,穿着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灰恤黑褲,若不擡頭,路邊新換的電線杆都比他吸引人。
可是他擡頭了,而且還往裴沁這個方向望了一眼,然後就穿過對街,那堵得要死要活的幾排車,朝那成片的高樓大廈走去。
裴沁眼眶都熱了,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這麽大一個京城,一個人消失在人群裏,就跟一滴水落在海水裏沒什麽差別,他這邊一眨眼,也就再也找不到這人了。
他哪裏還聽得到賀老二在鬼叫什麽,也聽不到司機在喊他什麽,他只是像被人牽了魂似的,開門下車,越過隔壁兩輛車,然後翻身過圍欄,再穿過好幾輛車,直着雙眼就往前跑去。
可是,等他追到街邊,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都已經沒那個人影了。
汗很快就濕了他的襯衣,他卻覺得遍體都在生寒。
混濁灼熱的空氣讓他難以忍受,人來人往的虛影讓他煩躁不已,他像頭困獸一樣在原地打轉,哪個方向他都想去追,可他又哪個方向都不敢去追,生怕一步邁出就錯了……
裴沁要瘋了,他緊攥着雙拳,緊繃着全身肌肉,許久都喘不上來一口氣。
殺伐決斷向來爽快利落的人,在這個街頭卻是寸步難行,只能生生逼紅了雙眼。
胡崖是一路問着人,在大片的高樓後,又穿過一條古舊的胡同,才在七拐八彎後,終于找到了那家醫院。
誰能想到,京城會這麽大。之前隔着車窗問旁邊的出租車司機,那大哥伸手一指,說就在隔壁街。
他實在是被這一路的堵車堵怕了,索性就下了車想走到‘隔壁街’,結果這一走直走了近一個小時。
胡崖走得滿頭大汗,不僅濕了後背,連胸腹上都沁出了汗漬。
進了醫院,看了一眼很多人進出的電梯,習慣性地就去爬了樓梯。
一口氣爬上七樓,氣沒喘,就是又出了一身汗。
他用肩袖擦了擦額上的汗,一雙又黑亮又沉靜的眼睛,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那間病房。
敲了敲門,裏面的人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胡崖聽了那聲音,微垂下眼睫輕聲一嘆。
推門進去,明亮幹淨的單人病房裏,病床上的人正四仰八叉地在玩游戲機,年輕俊秀的臉上滿是不耐煩,惡狠狠地擰着眉,像是随時都會破口大罵。
“我什麽都不要吃,你們能不能別來煩我……”
陸聖霆眼都不擡地就吼了一聲,那脾氣真是一如既往的壞啊。
胡崖在心裏又嘆了一聲,走過去把他手上的游戲機一把奪了。
陸聖霆一愣,擡頭時卻絲毫沒有一絲怒意,而是亮着琥珀色的雙眼,滿面都是燦笑。
這世上,敢直接上手從他手裏拿走東西的,只有他最愛的班長了。
“班長,班長你來啦,班長你真來看我了,班長你可算來了,班長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一連串的‘班長’,喊得胡崖頭都開始暈了。
他用游戲機敲了一下對方的頭,順手把往自己身上撲的人也擋了擋。
“你這不挺好的嗎?”
想起昨天接到這人電話時,聽他可憐兮兮地,說着說着就要哭似的語調,再比對眼前看到的真實情況,被騙的人也只剩嘆息了。
陸聖霆再一次想去抱他班長勁瘦的腰,結果又被推了回來後,委屈不已地嘟囔道:“哪裏好了?醫生說我這腿最起碼得養半年,我爸媽又去南邊視察了,沒個一兩月也回不來,家裏阿姨燒得菜我早就吃膩了,外面的更是難吃得要死,你瞧瞧,我這都瘦了好幾斤了。”
胡崖無奈一笑,低了聲說:“你不是昨天才摔了腿住院嗎?才一天就瘦了好幾斤啊?”
陸聖霆見他笑了,眼睛不由又亮了幾度,繼續胡攪蠻纏地撒着嬌:“我是想班長想瘦的。班長,我這爹不疼媽不愛的,你就留下來陪我幾天吧,好不好?”
胡崖擡頭看了一眼病房,窗明幾淨,有大把的鮮花,和滿桌的水果,還有快堆成山的補品,怎麽看這人都被家裏人照顧得很好。
“我那邊離不開人,等劉峰過來,我還要連夜趕回去。”
陸聖霆眼都瞪直了,立刻不依不饒道:“你就真的來看我一眼啊?班長,我今天是不是要死了,你也是來看我一眼就走啊?”
“胡說八道些什麽?你這不是好好的嗎?別鬧了,你也知道,公司今年生意不太好,咱們是有活才有飯吃,家裏十幾個兄弟都不容易。”
胡崖三年前退伍,和幾個戰友搞了個運輸公司,前兩年生意不錯,結果年前得罪了地頭蛇,被對方各種搞鬼。
半年過去了,才接了去年同期三分之一的活,最近正跟鄰市在談一筆生意,要是成了就能緩過來了。
陸聖霆見他眼下有青色,面上也有明顯的疲色,不由抿了抿嘴,壓住自己所有的性子,讨着小心地舊事重提:“班長,你就過來幫我吧,我舅的那個物流公司可掙錢了,現在都已經全資轉過我了,只要你願意,我當大老板,你當二老板,可我這個大老板全聽你這個二老板。”
胡崖看着他,像以前那樣,擡手撸了一把他的後腦,緩聲道:“你好好幹,不用擔心我。”
“班長,班長你就聽我的吧,你那邊的人又橫又壞,哪裏容得下你這個外鄉人,在他們地盤上掙錢?你把你手下的人全帶過來,我這邊多的是活給他們幹,連住的地方我都能安排好。”
“小陸,你班長撐得住,就不麻煩你了。”
陸聖霆急了,抓着他手又求又哄道:“班長,都三年了,還不夠嗎?小嫣兒虛歲都四歲了,她媽也早嫁人生娃了,你還待在那裏幹什麽?你想給小嫣兒一個家,一個媽,多得是人比那女人強,幹嘛非得等在那個鬼地方?”
胡崖從不回答這個問題,這次也一樣,他擡頭望了一眼窗外,見日頭更毒了,略微沉吟後說道:“我想讓劉峰留在京城。他哥之前在這裏給他找了工作,待遇和前景都很不錯,可他不願意,非得跟着我受苦。他家裏人由着他,我卻不能耽誤他,等會他過來,你幫着勸勸,行嗎?”
他和劉峰從靳縣過來,開了七小時的小貨車不累,堵車堵了一小時,倆人卻差點熱暈累趴在車上。
後來他下車來找陸聖霆,劉峰去找他哥,也不知道這時候哥倆見上面了沒有?
陸聖霆看着他班長,心疼得不得了。
這麽好的一個人,老天爺為什麽非要他吃那麽多苦?
很多時候,他都在想,只要他班長願意,他陸聖霆願意傾家蕩産養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