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質子
質子
歲末,玄寧回了宮中。
他四歲時便被送到鎮遠王府,平日裏也不總回宮中。
也就是陛下偏寵王府,才能将皇子放在他們家。
玄寧本人是很願意待在王府的。
只是前些日子隔壁小胖子欺負寧雲暮,三哥哥為了給他出氣,把他隔壁小胖子打的滿頭包。
人家家裏尋來,王妃無奈只好把他喊回來。
他便陪着五姐姐去京軍喊三哥哥回府挨打,哪知撞見了四皇兄。
哎,要說四皇兄夠沒出息的,一見着五姐姐就挪不動步子了。
現在每日都絞盡腦汁出宮來見自己。
他人不知四皇子怎麽地了,突然就對七皇子上心了,玄寧自己可是清清楚楚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回宮,等離宮回王府時,不知道又要被他囑咐多少話。
想想就頭疼。
只是回到宮中,等着玄寧的卻不是急吼吼沖上來的玄策。
玄寧是可以直接去孔德殿的,卻在禦花園裏遇見了當今太子、他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禦花園裏沒其他人,只有玄旻和幾個太監在。
玄寧見到他也顧不上禮儀了,他是在王府養大的,本就沒那麽多規矩束着。
“皇兄!”
玄旻臉上表情複雜,最終是勉強露出點笑意:“阿寧。”
瞧出玄旻似乎不太開心,他問:“皇兄你怎麽了?”
玄旻嘴巴張了又閉,最終還是長嘆一聲:“阿寧,我知道這對你很是不平,但也沒其他法子,你莫怪父皇。”
玄寧心中咯噔一下,他才八歲,不知如今大齊是何态勢,也不知玄旻此話是何意。
“王爺這三年來都征戰在外,你是知道的。可是阿寧,大齊打不動了。”
玄寧靜靜看着他,他感覺自己知道了。
“梁國同意停戰,只是要我們送質子入梁。”玄旻小心觑了玄寧一眼,“父皇想的是叫你去,四皇兄是想他去。”
玄寧低頭思索片刻。
父皇的兒子雖多,活下來的也就他們四個。
玄旻是儲君,決不能叫他去。大皇子又幼時被人下毒傷了根本,常年卧病,去了估計就回不來了。玄策更是不行,以他跳脫的性子若是去了十有八九要惹了禍死在那邊,說不定還會牽連了齊國。
玄寧搖搖頭:“四哥慣會添亂。”
玄旻拍拍他的肩膀:“我們先進去吧。”
“嗯。”
二人一道去了孔德殿。
“參見父王。”
皇帝略擡眼皮看他們,低嘆一聲:“坐吧。”
剛一坐下,便聽皇帝說:“阿寧,許久不見了,你來挨着寡人坐吧。”
立即便有人在皇帝身邊的席位上添了一雙碗筷。
玄寧也不拒絕,起身拜謝後就去了他身邊。
玄寧和玄旻是雙生子,眉眼間差別并不大。只是玄寧眉眼上挑、唇又薄,看着便較玄旻更張揚些。
“你嘗嘗這個鹿肉,是白家四郎和你六皇兄一道獵回來的。”
宮人将鹿肉移到玄寧面前。
玄寧夾了一筷子鹿肉,也沒嚼幾下便趕緊咽了。
他并不喜歡吃這些東西。
只是不常在宮內,皇帝不知。
許是衆人心中都壓着事,席上氣氛也很壓抑。
皇帝瞧他良久,終是問他:“你皇兄都和你說了吧。”
玄寧心間一顫,趕緊放下筷子跪拜:“是。”
“那你意下如何。”
“聽父皇的。”
皇後早逝,皇帝也沒再立後,儲君便理所當然地要在她留下的一對雙生子裏挑。
先皇後生産之時,恰逢宮變。她被吓得早産,當時身邊守着的人也是慌亂至極,也沒人知道那個是嫡長子。
只是幼時玄寧體弱,幾乎是太醫院裏姜院正養大的,皇帝并不喜愛他。
皇帝不喜愛他,玄旻就是嫡長子。
後來玄寧身子養好了,便被送到王府。
皇家之間的血肉之情本就不及尋常人家,玄寧又沒在自己身邊長起來,自然更是不親近。
所以他知道梁王要質子時,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要玄寧去。
“你若無議,便準備吧。”
“遵命。”
家宴結束後,皇帝本是想将他留在宮中的,只是玄寧說他還是想回王府一趟。
皇帝也随了他去。
幾人一道出了孔德殿。
“阿寧……”
玄寧仰臉看他,忽地笑了:“皇兄要我給五姐姐帶什麽話、送什麽東西可就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玄策喉結上下滾動,張嘴半天都說不出話。
“好了。阿寧,你去了梁國斂點性子不要激怒他們,皇兄會盡早接你回來的。”玄旻臉上勉強扯出點笑意,“讓你三哥哥給你安排兩個武功高強的護着你,姜院正的孫女雖然年紀小,卻是有些本領的,你把她也帶去。”
玄寧點頭,而後轉身問玄策:“四皇兄你真的不叫我給五姐姐帶點什麽東西麽?”
玄策:“……你別打趣我了。”
宮外有馬車在等着玄寧,拜別了他二人,玄寧有些脫力的靠在馬車裏。
馬車悠悠往王府去。
“三哥哥和四哥哥回來了麽?”
他記得白南淵軍營裏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回殿下的話,先前三公子說過,大公子和二公子回來他才能放四公子回來。殿下若是覺得無趣寧公子也在府上。”
“哦……”
寧雲暮是将門遺孤,父母叔伯、兄長等人皆是戰死,只留了他養在王府裏。
他并不很喜歡寧雲暮,他覺得寧雲暮太過古板,不懂得變通,三言兩語就能被人騙的團團轉。
他記得寧雲暮做得最驚世駭俗的事就是被叫花子騙了五兩銀子,他反應過來被騙後去找人家,然後被賣給人牙子。
還是因為被賣到酒樓裏,遇見了玄策才給他救出來了。
這種人太傻,傻到玄寧都懶得說他了。
本來是打算去自己屋裏的,卻看見馬奴牽着匹白馬去喂。
那馬他認識,是白南淵的坐騎。
玄寧驚喜道:“三哥哥回來了?”
馬奴見他立馬行禮到:“回殿下,三公子剛回來,現在在他的書房。”
玄寧像顆澆了水的小白菜一般神采奕奕,往白南淵書房去。
雖說白南淵冷冰冰的,玄寧也愛黏着他。
他、寧雲暮以及白家四郎白南潇,都愛黏着他。
白南淵也慣着他們,幾人之間幾乎就是完全不講什麽禮了。
他進白南淵的書房甚至不敲門就往裏闖:“三哥哥!”
他看見白南淵坐在書案前看着一封信。
玄寧三兩步沖到他面前:“三哥哥?”
白南淵将信遞給他:“你看看這封信,我父親寫的。”
玄寧微擡眼皮,幾眼便瞧出來是說送質子的事。
“不用看了,父皇都和我說了。我沒什麽意見,有也沒用。”
沉默良久,白南淵道:“殿下在梁國,要聽他的話,不要反抗,等着我們把你接回來。殿下切記,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嗯。”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兩日後玄寧帶着幾位侍從前往梁國。
渾厚的角聲吹響,禮部官員一聲“恭送七殿下——”馬車便往梁國那邊去。
坐在馬車上,玄寧從飄動的車窗縫隙中看着大齊的城牆慢慢往後退去。
看不見前來送行之人,也漸漸不見了大齊。
他心下五味雜陳。
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他想此去也許就回不來了。父皇最不喜歡的就是自己,也只有将自己送出去他才不會那麽難過。
“殿下?”
馬車內是他和姜院正的孫女,她燃起熏香:“殿下瞧着像是憂思過度,屬下為您點了安神香,公子且歇息片刻。”
玄寧盯着香爐裏飄出的袅袅煙霧。他确實很累,卻不是睡一覺便能舒緩的累。
“把香滅了吧。”他按着腦袋,“我聞不了這種味道。”
姜韻寒依言滅掉了香爐,随即她拿出一個埙:“那屬下為您吹埙,一樣可以安神。”
玄寧微微颔首。
悠悠埙聲響起,竟真的叫玄寧定了神。
“殿下莫怕。”姜韻寒垂眸,她收了埙,“屬下定會護您周全。”
玄寧心下一動,這才開始仔細瞧她。
這女子玄寧是有點印象的,她是太醫院裏姜院正的孫女,亦是京軍軍醫。
雖是女子,年紀又小,本領卻是極高的。
“姜韻寒?”
“是。”
玄寧道:“我記得你,你刀傷藥調得很好。”
姜寒韻已經将玄寧當主子了,并不打算和他藏着掖着:“殿下覺得屬下會調刀傷藥是因為京軍中多是刀槍傷,屬下最擅長的其實是制毒。”
制毒?!
玄寧到抽一口涼氣,她家裏可不是什麽尋常大夫,她爺爺那可是太醫院院正!
這若是有什麽一差二錯,或者誰抓着此事做文章,那可是滅九族的事!
“你——”
姜韻寒忙道:“殿下莫急,此事陛下是知道的。”
玄寧這才稍稍安心。
“殿下,此去艱險異常,萬萬不可随意輕信他人。即便是您帶來的這些人,也不可偏信了誰。”說着她從身上摸出個翠色的小葫蘆,自裏面倒出一粒藥丸,“殿下,請把這個吃了。”
“這是什麽?”
“蠱,子母蠱。這是母蠱,我們幾人都已經吃了子蠱,若是有誰生了異心,殿下也能察覺什麽。只要仔細些,也不至于被自己人捅了刀子。”
玄寧心裏有些沉重,沉默良久才将藥丸接過吃下。
他不懂其間彎彎繞繞,但他知道,他得活,他得回來。
半月舟車勞頓,才入了梁國。
每年來梁的質子不少,梁王并不重視他,玄寧被帶到梁王面前時他甚至是與後妃皇子們在禦花園賞花。
玄寧遙遙看着他,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高位上的君主乜了他一眼,輕聲道:“怎麽還不問安?”
許是刻意羞辱玄寧,絲竹聲還未斷。
侍衛們朝玄寧亮出刀鋒,若不是他身邊人攔着,估計那些人能直接上手推搡玄寧。
玄寧瞧他良久,才朝他拱手,卻并不說話。
他身邊的姜韻寒卻是急了,悄悄拉他的衣袖,小聲卻急切地提醒他:“殿下,快參拜!”
玄寧卻是不理。
這倒是叫梁王來了興趣,給了他一個正眼:“嗯?你來時,沒人教導過你麽?”
“大齊禮儀之邦,自是有的。”玄寧聲音稚嫩,語氣卻是沉穩,“只是我幼時讀書,也曾讀到過‘見犯乃死,重負國’。”
“噗嗤——”梁王笑了,“準了,你死吧。”
玄寧卻是不懼:“大王可想清楚了?我是質子不是棄子,若是死在梁國,我父皇絕不會善罷甘休!”
“區區齊國,寡人并不放在眼裏。”
“齊之崛起,如日之升。”玄寧倒是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若我未能死在梁國,梁國必傾覆于我手!”
梁王眼中閃過一絲狠辣,他瞧了玄寧許久:“好,寡人道倒是要好好看着,你如何能覆滅我梁國!上前來。”
姜韻寒被吓得夠嗆,玄寧卻并不畏懼,他果真往梁王那邊去。
梁王捏住他的臉,左瞧右瞧,忽地笑了:“倒是個有點骨氣的。”
他力氣很大,松開玄寧時他臉上浮現出幾個清晰的指印。
“你叫什麽名字?”梁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玄寧。”
“嗯。”梁王似乎是思索片刻,而後道,“也不必去質子府了,這麽個好玩的玩意兒自然是要放在身邊了。”
玄寧臉上露出點少年人帶着殘忍的狡黠:“大王可要想清楚。”
梁王并未理會他,而是對太監總管說:“前些日子試菜的王林旭死了,安排齊國皇子去接替他的位置。”
玄寧愕然擡首:“你?!”
“把他帶走。”
梁王話畢,立即便有人上前拉玄寧。
玄寧猛地甩開:“放開!”
他冷嗤一聲:“那請七殿下自己随咱家來吧。”
玄寧恨恨地瞪了他們一眼,才跟着他去。
他腦子裏想了很多東西,來時他并沒有想過違拗梁王。只是他自幼是與白家人厮混在一處,染上了他家風之浩然,骨子裏是不懂卑躬屈膝的。
他才八歲,有些事是怎樣都想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