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在方北松先生手裏小小的玻璃盤中, 竹簡慢慢地膨脹了起來,直到幾乎恢複成了它原本的樣子。
連見多識廣的楊華都不禁感嘆:“原本一個頭發絲大小的玩意能恢複成這麽大?”
“這是我們文保所特制的竹簡還原保護液,”方北松先生介紹道, “這在全球範圍內來講,都是最先進的配方。”
“當然, 目前這個配方也是保密的, 要知道, 在我國科研事業不斷有新發展的同時, 我們搞實驗室考古的人也不能落下!”
楊華點點頭。
在這個考古基地待久了, 越發覺得考古是一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工作。
雖然海昏侯墓就在這小小的墎墩山上, 但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工作人員,還有技術,都在無聲地支援着這裏。
在他們這種一線考古隊友眼中,搞實驗室考古的确實都很神奇,像是魔術師一樣。
能親眼看到一個幾毫米的竹簡變成正常尺寸, 那震撼不亞于看到那座錢山。
幾個小時後,那根系細細小小的竹簡終于全部舒展開了, 就連上面附着的污漬也溶解在了特質的保護液當中。
而最關鍵的是, 上面的字顯現了出來。
屠銮教授被從遠方的酒局坑中叫來, 風塵仆仆地看向字跡。
但其實大家也不用非要屠教授親自來看,只是掃了一眼就都明白了。
上面寫的是隸書,能看清的只有“臣賀”的字樣。
楊華當即覺得奇怪:“怎麽是用隸書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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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所周知,根據出土的文物來看,漢代初期,尤其是漢高祖到漢少帝劉宏時期(公元前256-公元前180), 主要流行的字體是小篆。
而到了海昏侯(公元前74年)這時候,竟然已經用隸書書寫了, 這不能說是不奇怪。
因為小篆和隸書完全是兩個體系,小篆從名字也能看得出來,更偏向象形古文字,而隸書則算得上是用筆畫化的新文字的代表、
我們現在所用的方塊字,也可以說是從隸書起源而來的。
如果對繁體字比較了解,可以認讀,那麽對隸書的學習就不會太難,因為它們基本上是一樣的。
相傳,隸書的發源于秦代的監獄,因為當時的獄卒嫌抄筆錄的時候用小篆太慢,于是自己縮減了筆畫,用“橫豎彎鈎”來代替隸書中原本像畫畫的部分。
卻沒想到,這種發明出來偷工減料的新字體很快風靡起來,深受低級官員和平民百姓的喜愛。
想來在寫作這方面,誰都會想偷點懶。
但當時的王室貴族,以及一些高級官員卻對這種風氣嗤之以鼻,認為隸書特別不優雅,喪失了文字本身的精髓。
這和很多國家地區的貴族都一樣,希望知識這種東西本身就有門檻,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卓越性。
而這種風氣到了漢代初期亦是如此。
但漢隸卻對隸書進行了又一次的優化(優化者無從考究),很快在西漢的低下階層流傳開來。
而西漢的統治者也沒有秦統治者那麽固執,等到使用漢隸的人足夠多了,便開始在全國範圍內推行開來。
其實漢代從整體來看,更像是一個承上啓下的朝代,國家剛剛結束常年的戰亂,禮崩樂壞,正是需要重塑的時候。
所以很多文化的傳承都是在這個時代開始延續,并逐漸發揚光大的。
文字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
到了東漢的時候,小篆已經不見蹤影了,整個漢文化圈中只用隸書這一種字體。
但是,多年來史學家對于隸書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取代小篆這件事頗有争議。
因為漢代的考古工作進展的并不算多,所以,有專家覺得在漢武帝時期漢隸就已經取代小篆了。
但也有專家認為到了西漢晚期才完成這樣的取代。
而海昏侯墓中這些用漢隸書寫的竹簡木牍無疑成為了證據,證明至少在漢宣帝時期,西漢就已經完成小篆到漢隸的轉變了。
畢竟海昏侯本身就是一個貴族,甚至可以說是地位很靠上的一位貴族。
如果連他都習慣用漢隸書寫的話,足以證明當時的風氣了。
而這些竹簡上面的“臣賀”字樣也是另一重鐵證。
“臣賀”二字通常出現在奏折之類的結尾,很可能是劉賀及妻子寫給新帝或者太後的。
如果連給皇室的奏折都用了漢隸,那麽足以證明當時漢隸的風靡了。
而這,基本也證明了墓主人的身份。
就是劉賀本賀。
除了他,應該也不會有別的海昏侯再這麽熱情給皇帝寫奏折了。
一衆考古學家瞬間松了一口氣。
沒想到能通過一根小小的竹簡确認了這麽多事。
看來竹簡學的存在很有必要!
但楊華的關注點顯然有點歪,在方北松先生帶着其他學生繼續确認別的竹簡情況的時候,他忽然開了口。
“雖然我不太懂書法啊,但劉賀的字是不是還挺好看的?”
這話一出,大家才反應過來。
确實啊!
這可是劉賀2000多年前親筆寫的!那還不得多看兩眼!
連楚孑也不能免俗,又湊了回來。
他對書法的研究不算太深,只覺得這字寫的很有力道。
聯系到海昏侯寫這些字的時候也只有二十來歲,對他的敬佩就更深了。
而書法愛好者屠銮教授也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字很好,溫潤卻藏鋒,力道也足。”
屠銮教授的評價一直都是這麽的言簡意赅。
但也足能看出劉賀的水平了。
楊華有點驚訝:“還挺厲害……”
沒想到昏庸的劉賀竟然寫得一手好字。
但還有更讓他驚訝的發現。
當晚大家散去之後,文書檔案室的發掘工作就交給了荊周文物保護的團隊,而他們在文書檔案室的內側,發現了兩個除竹簡木牍之外的文物。
那是兩個硯臺。
長方形和圓形各一個。
這兩個硯臺看大小和規格就知道非常高級,而上面更是還刻有走獸的紋路,精美絕倫。
同樣,漢代的墓穴裏面只會放墓主人心儀的東西。
因為到了諸侯和列王這個級別,自己平時其實基本上就不會寫作了,大多數都是口述然後交給專門養着的記事官抄錄就行了。
而能将如此貴重的硯臺放入墓葬之中,可以證明海昏侯至少是喜歡書法的。
畢竟硯臺這個東西并不常見,只有極度熱愛書法的大學者才會常備在側。
直到荊周文物保護的團隊完成了現場的發掘工作,帶着所有出土文物回到實驗室盤點的時候,楊華他們才得知了另一個消息。
僅僅是在這個文書檔案室,就發現了五千二百多枚竹簡木牍,一百一十多枚簽牌。
而這些竹簡竟然大多數都是古代典籍……
這說明什麽?
說明海昏侯劉賀不僅喜愛書法,寫得一手好字,還喜歡閱讀,閱讀量還不小!
雖然,作為一個皇帝來說,這些都算是基本素質。
但這是誰,這可是頂着“最荒唐的昏君”罵名兩千多年的劉賀啊!
一個能在27天裏做了一千多件荒唐事的昏君,可能研習書法、熱衷讀書嗎?
雖然無法确定,但答案大概率是“不”。
可見史書記載的并不算是多麽準确。
這幾天,楚孑很是興奮,閑下來就在和秦铎他們讨論着劉賀可能是個怎樣的人。
秦铎和楊領隊見到他這樣,商量了一下,幹脆把他派去了實驗室幫忙。
在考古基地的一側,專門修建了一座新的實驗室,專門供荊周文保所的方北松團隊進行竹簡修複的工作。
楚孑當即興奮不已,這次考古實在是來值了,一口氣體驗了這麽多有意思的環節。
而他也是在這裏認識到了另外一位專家,文保中心保護出土飽水文物的國際頂尖專家吳順清。
要說對付這些被水泡過的竹簡,吳順清先生顯然是一把好手。
他們面對的第一項工作,就是清理。
要把這些攪成團的竹簡一根根剝離出來,而在剝離工作進行的同時,還要對每一根竹簡進行紅外掃描。
在這一點上,手部動作極輕極穩的楚孑再次收獲了一衆好評。
不出一個月,他就可以獨立完成一些竹簡的剝離工作了。
但是剝離和掃描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修複工作還是要交給吳順清主任來處理。
這些沒法現場修複的竹簡,無一不是斷裂、卷曲、變形,所以吳順清主任為了讓這些竹簡恢複本來的顏色,能看清它們上面的字跡,發明了更多的藥劑。
“這是乙醇、高級醇填充脫水法,目的是置換出竹簡內部水分,讓結構坍縮得像一根牙簽的竹簡恢複原狀。”
楚孑看着吳順清主任将已經糟爛的竹簡放入藥劑中,不過片刻就産生了顏色的變化,心中感覺說不出來的神奇。
吳順清主任看着楚孑的樣子,嘿嘿一笑:“怎麽樣,小夥子,對實驗室感不感興趣啊?”
“感覺很有意思,”楚孑如實回答,“但在竹簡修複的領域您已經是國際頂尖了。”
“哎呦,”吳順清主任笑了,“你小子,野心大得很嘛,還想找個空白領域迎頭追上不行?”
楚孑嘿嘿一笑,沒有回答。
但經過這樣短暫的相處,他卻是發現實驗室的工作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有趣。
看來閑暇時間,要在系統裏多看看這方面的書了。
然而還來不及多想,他的視線忽然在剛剛那根伸展開來的竹簡上凝固了.。
“好了,這根竹簡上面的字跡已經可以看得出來了,你去叫一下屠銮教授吧,”吳順清主任拍拍手,“只是想要讓這根竹簡重新變得堅韌、結實,可能還需要更長時間的浸泡,一年打底吧……怎麽了?”
吳順清主任發現在自己說話時,楚孑根本沒動。
楚孑只是靜靜盯着那竹簡上出現的字跡,若有所思。
吳主任拍了拍楚孑:“小楚,看什麽呢?”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也……’”楚孑讀着上面的字,心頭震撼不已。
然後,他立即轉身,朝實驗室外面跑去。
“我這就去找屠教授!”楚孑喊道,“我覺得,這根竹簡上面的字,可能是失傳了1800多年的《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