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楚孑一個人走在深夜的街上。
這座地處祖國西南的地級市雖然有一所不錯的老牌大學,但除此之外并沒有什麽能吸引外鄉人的地方,寒冬季節高濕度的空氣堪稱魔法攻擊,也足以讓想要上街過夜生活的本地人望而卻步。
雖然現在還不算太晚,但滿街的店鋪大多都關了,零星亮着的霓虹燈招牌都是大衆浴室、足療之類的小店,透着昏黃的光線。
晚冬的璞蘭市仿佛冬眠的老獸,連末節的毛發上都挂滿了冰霜。
楚孑讀過地理,知道璞蘭市是溫帶型氣候,下雨成冬,一場降雪更是幾年不遇,但卻不知道這裏零度左右的空氣就會把耳垂凍紅、指尖凍僵。
他也讀過物理,知道霓虹燈充有稀薄氖氣,所以會散發出不一樣的光芒,但卻不知道久未打掃的燈管散射出來的光線都帶着迷幻的做舊色彩,仿佛被看不見的時空包裹在了八九十年代。
街上無人,楚孑卻逛得盡興。
上輩子他讀的那麽多書,唯有此刻放到真實的生活當中之後,才具有了活生生的意義。
就像是在稚子的眼中,老獸也有別樣的魅力。
楚孑漫無目的地想到,千百年前,年幼的鄭和似乎也是在這樣的冬天小路上開啓自己傳奇的一生的。
借用他很喜歡的物理學家的一句話:“遙遠的相似性總是讓人感動。”
不過,穿着短袖未免有些寒冷,楚孑在街上找了半天,才在唯一一個開着的小店之前停住腳步。
四四方方的門臉,上書“花圈壽衣”四個大字。
一般人看了恐怕覺得忌諱,但楚孑卻只覺得親切。
而且這店主顯然明白不能把雞蛋都放進一個籃子裏的道理,雖然本質上是個白事店,但門口的貨架上滿是瓜果蔬菜、衣服棉襖之類,什麽生意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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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都是非常落伍的款式,看着很暖和,楚孑本來有點擔心分不清這些是壽衣還是活人的衣服,但想來沒有給逝者穿皮夾克的道理,便走到了放皮衣的區域看着。
店主這時候慢悠悠地走了出來,白眉白須,大概有七八十歲了,精神卻非常不錯,可能和龜仙人是親戚。
“看看,看看,”老翁指着衣服,“便宜。”
楚孑略微詫異。
老翁都不說自己的衣服幹淨漂亮,只說“便宜”。
楚孑随手拿了件很有分量的轟炸機夾克,“這件多少錢?”
“五十!”老翁極快回答,生怕楚孑離開,又自己降價,“45也行!”
“好。”楚孑沒有講價,但一摸兜有點尴尬,“我沒有現金。”
老翁沒有失望,露出一個缺牙的微笑,指指自己的老年機,“我用不明白,對不住。”
然後,他又把那件皮衣塞進了楚孑懷裏。
“你先穿上,着涼!”
楚孑哪能接,趕忙推脫。
但老翁看着瘦弱,力氣卻大得很,不由分說便把皮衣給楚孑套上了,還不忘把拉鏈拉到最上頭。
楚孑也不敢再争,只能在周圍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願意換點現金的小賣店,也不管這算不算套現違法,給了老翁五十塊錢。
老翁執意要找給楚孑五塊,楚孑正想着待會把這五塊錢塞在哪,老翁又忽然開口。
“小夥子,你是咱璞蘭本地人?”
楚孑一愣,随即想到自己剛剛聽老翁帶着口音的聲音好像的确沒什麽障礙。
在記憶裏搜尋片刻,他才發現,原來原身的出生地正是璞蘭。
這也是這次藝考非要來這的原因,公司想制造話題。
楚孑繼而想到一個問題,原身的父母是不是還在璞蘭?
一會是不是要去拜訪一下?
忽然有點緊張。
老翁許是做成了一筆買賣,神色大好,笑着沖楚孑招手,“你長得倒蠻像大城市來的,但你的耳朵像咱璞蘭人。”
楚孑笑,“這您也有研究?”
老翁擺擺手,很是不好意思,“見人見多啦。”
之後老翁又說了幾句話,但因為口音太重,連楚孑都有點聽不出來,只隐約覺得似乎在講他家住在哪之類的話。
想到要回去見父母,楚孑也一時有點沒空想別的話,只讷讷點頭。
“……對啦,既然是璞蘭人,後生能不能幫我個忙?”老翁又道。
楚孑這才回過神:“什麽忙,您說。”
老翁拿出手機,但又忽然擺了擺手。
“算了。”
“您說吧,”楚孑笑笑,“能幫我一定幫。”
“算了算了,”老翁似乎是打定了注意,“你快點回家吧,晚了父母惦記。”
楚孑點點頭,也沒再追問。
離開的時候,回頭見老翁又迎了幾個人進店鋪。
大冷天的,白事店的生意還挺好。
只是老翁的體态看上去還頗有幾分讨好的意味……
那樣子似乎不像是在迎接客人。
*
楚孑按照記憶找到了回家的路。
家會是什麽樣呢?
這概念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陌生了,不自覺就帶上了幾分戒備。
別說是他自己了,原身也有兩三年沒回過家了。
但推開大門的一瞬間,他心裏做的幾百個預設全部崩塌。
“讓你修修高壓鍋你又不修,你看都崩天花板上了吧!”
“嗯……”
“把凳子扶好!”
“是……”
“抹布和掃把遞上來!”
“好……”
在狹窄的廚房裏,男人托着女人,女人向上夠着,正努力清潔粘了一天花板的食材。
先不論這食材是怎麽上去的,單說二位的姿勢,遠遠一看像是一尊雜技團門口的雕像。
楚孑知道,這就是自己的父母了,楚峰和王莉蓉。
王莉蓉看見楚孑進門,剛剛還一臉威嚴的臉在幾毫秒之內變化了幾次神态,最後高揚起一張笑臉,直接從椅子上沖了下來,給了楚孑一個擁抱。
“哎呦,臭小子,你回家了,又瘦了,怎麽穿這麽少,冷不冷?”
楚孑享受了幾秒鐘的溫暖,有點無所适從。
楚峰也圍了上來,拍了拍楚孑的肩膀,憋了半天,胸腔共鳴發出了一聲,“好……”
“你爸是想問你吃飯了嗎,吃的什麽,怎麽這麽晚回來?”王莉蓉牽着楚孑的手看了又看,“哪都好,又高了,也白了,長開了,但是怎麽這麽瘦啊……”
楚孑笑笑,回答了母親的奪命三連,說自己都好,然後指着廚房天花板,“這怎麽弄的?”
王莉蓉白了楚峰一眼,“還不是你爸,讓他修高壓鍋一直不修,我想給你哥炖個海帶老鴨湯,直接炸了。”
聽母親說着,楚孑走入了廚房,發現這裏還有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看上去文文靜靜,比他年齡略長一些。
“你回來了?還好嗎?是不是公司那邊出了什麽事?”楚家明的語氣一如他記憶中溫和,但直切重點。
“還好,不打算幹了。”楚孑也沒藏着掖着。
“好。”楚家明點頭,适時遞上抹布,“歡迎回家。”
楚孑看向天花板。
他回來的還真是時候。
父母加起來都過了百歲了,而哥哥小時候經歷了一場車禍,腰部以下無法動彈。
如果沒有他,像今晚這種事故,這三個人還不知道要處理多久。
楚孑踏上桌子,身高臂長,輕而易舉就摸到了天花板,開始細細清理起來。
“真是長大了。”王莉蓉感慨。
她好長時間沒和兒子見面了,青春期的孩子也總不記得跟家裏通話,對她而言,楚孑漸漸變得陌生,就是電視裏那副模樣,像是在大戶人家長大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公子。
雖然她平時總是一副一家之主,大包大攬的樣子,但心裏也默默感嘆,家裏有個能幫忙幹活的人,可真好啊。
楚孑見母親的表情漸漸柔和,有點擔心她再說出什麽煽情的話自己接不上,剛想開口,卻只見母親把一袋粉末舉到了自己手邊。
王莉蓉:“用點小蘇打,弄幹淨點,別招蟲子。”
楚孑:……
工薪階層的家庭都是實幹主義,華國人的基因裏就沒有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單位叫我,我得走了。”楚峰看了眼手機。
“兒子好不容易回來,”王莉蓉責備道,“哎,你都快退休了,還天天加班……”
“場裏現在青黃不接,我要不幹了,沒人能幹事,”楚峰也嘆了口氣,錘了錘自己已經突出的腰椎,“冬天難捱,尤其晚上。”
王莉蓉滿臉責備,卻給丈夫拿來了厚重的外套,送他出門,“騎車小心點。”
楚孑本來有些詫異,怎麽大晚上還要幹活,但搜索記憶,才明白父親所說的“場裏”不是什麽工廠,璞蘭市西區火葬場。
楚峰是火葬場的科長,具體負責什麽,原主也從來沒問過。
父親走後,母親也陷入沉默,楚孑見狀,把自己要暫停娛樂圈活動,認真準備考學的事說了一遍。
王莉蓉幾不可聞地談了聲氣:“這高考就幾個月了,不過學習的事嘛,盡量就好、盡量就好……”
畢竟楚孑是個學渣的事,作為老師的王莉蓉不可能不知道。
“好。”楚孑笑笑。
“明天我找鄰居你龍哥幫你補補,他正好休假在家,他去年可是市狀元,今年接了好幾個學生呢。”
楚孑點頭。
他甚至也有點期待明天了,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學習的內容對高考到底有沒有用。
*
清晨。
楚孑剛聞見母親烙的蔥油餅的香味,還沒睜開眼,就被一只大手直接拎了起來。
本來還以為是自己的哥哥催促自己起床,一睜眼沒想到見到了一張戴着眼鏡,非常嚴肅的臉。
是隔壁的龍洋。
龍洋推推眼鏡,顯然和楚孑他們家都很熟,也不客氣,“想吃早飯嗎?”
楚孑點頭,“想啊。”
“先把這套題做了吧,”龍洋不同于印象裏的書呆子,整個人又高大又健壯,直接把楚孑按在椅子上,“先看看你水平。”
“哎呦,龍龍啊,咋這麽急,”王莉蓉有點心疼,“先讓孩子吃飯吧?”
“高三學生,沒時間吃飯哈,”龍洋的老師架勢很足,“阿姨,您找我可是要我全權負責的,我今年帶了四個學生了,成績都提的挺多的,怎麽也得把這小子帶上本科線吧!”
“好,聽你的,”王莉滿眼都是心疼,“那我接着烙餅去了。”
王莉蓉走後,楚孑也恢複了清醒。
昨晚,他在系統附帶的學習空間裏學了幾個小時,基本把高中數學的知識都過了一遍。
但至于能考成什麽樣,他心裏也沒底。
畢竟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标準。
拿起筆的時候,因為這姿勢太陌生,他的指尖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但想來是系統給的手部控制加強起到了作用,他的指尖漸漸平穩,甚至比原本更加有力。
龍洋見他這樣,忍不住笑,“別緊張,我是看你長大的,你的水平我還不知道嗎?本來也沒對你期望太高哈。”
楚孑:……
市狀元都這麽刻薄的嗎?
冬日的陽光初升,漸漸照亮了璞蘭市角落這個小小的房間。
空氣中彌漫着食物的香氣,還有一絲似有若無的潮濕味道。
一切都将從這裏開始。
楚孑握着筆,晨光在他的臉上投下細密的金色光輝。
他鄭重地寫下了第一個字母,漂亮的弧線很快出現在了試卷上面。
半個小時的時間匆匆而過。
龍洋正準備着下一階段的課程。
他在心裏默默祈禱楚孑可千萬別像網上傳的那麽學渣,不然最後可能連個本科線都撈不上。
此前他在電視裏見過楚孑,只覺得他有點不食人間煙火氣的帥和漂亮,像個精致的瓷器,一觸即碎。
而今天清晨的他碎發淩亂,神色卻真誠無比,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這個年紀獨有的少年氣息。
真摯而熱切。
龍洋有些後悔了,不應該挑去年的真題給楚孑做的。
這套題可是被譽為前後二十年最難的一套高考題,就連他這個市狀元,數學也沒考滿分。
這不是難為楚孑這個學渣嗎?
他看向了楚孑的卷子。
這個時間楚孑做到哪道題了呢,是選擇最後一題?還是填空題?
不會對他來說,每一道題都很難吧?
然而。
龍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半晌,他才勉強開口。
“你是在用洛必達法則證明最後一題嗎?”
“這是......高中的知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