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齊薊傳過消息之後,在窄床上翻過身,看見了凱特琳夫人之前翻閱的那冊薄本子。
她伸出手将薄本勾過來,翻開它之後發現果然和劇院門前的海報一樣文字不通,無法閱讀,只能通過大同小異的格式判斷這的确是一冊記着臺詞和情節的劇本。
這時圖形線索顯得相當重要。
劇本扉頁上就有一個簽名,漆黑的筆鋒利落,壓過簽名的橢圓印章則是銀色,在紙上刻下一段盤旋的蛇軀。
凱特琳還真是很喜歡這種花紋啊。齊薊想。當然也不排除她本身就是條蛇的可能性。
而劇本其他的地方意外的幹淨,沒有任何批注一類的附加內容,看上去凱特琳只會讀到哪裏就随手折個角扔在那兒。
發現得不到其他的線索之後,齊薊披着毯子起身,帶着劇本敲門表示要出去。
她是這麽說的:“我不敢一個人睡覺,想待在夫人附近。”
守在門外的仆人聽完這個理由,莫名露出敬畏的表情并側身讓路,告訴她凱特琳夫人的去向,看着黑發女孩颔首致謝,平靜地和他擦肩而過。
——劇院裏空空蕩蕩,只有凱特琳坐在觀衆席,面無表情地聽着排成排的童伶齊唱的贊美詩。
齊薊放輕步伐走到她附近,找了個位置坐下。
臺上那些孩子的模樣在六到十歲左右,共同點是發色都很淺,頭上戴着款式簡單的鍍銀小冠,深藍色的衣袍從脖子以下遮到腳,腰帶雪白,神色安寧乖順。
孩子們專注地閉目吟唱,從他們有序張合的唇齒間流出的歌曲遣詞造句極為複雜和艱澀,使得第一遍聽到它的人幾乎無法辨明句讀,更理解不了具體含義,只能隐約體會到那些神聖詞句裏森嚴沉重的氛圍。
但此時回蕩在劇院中的歌聲卻不容置疑地虔誠而曼妙,透出顯然對其內容不知甚解時才會擁有的那種純粹的熱忱,讓人覺得這些孩子像一群正咀嚼着貴重古卷的小羊。
童聲漸漸消弭之後,臺上的孩子們仍然站在原地不敢亂動,凱特琳很輕地鼓了鼓掌。
接着她轉頭對齊薊說:“米拉,去拿那只籃子,把薪水發給他們。”
齊薊順着她的目光看見了一側角落的提籃,她挺喜歡這群水平出色的小演員,所以對這點工作沒什麽異議。
她把毯子扔在座位上,去給逐一走下舞臺的孩子發準備好的薪水:一團針線、一塊折疊起來的不小的厚實布料、一大塊類似黃油和熏肉的貴重食材和一枚捆在肉上的閃亮的銀幣。
以齊薊幾天來觀察到的異界生活水平,這一份東西如果是一個孩子的日薪,那着實是不低了。
這些孩子顯然也很期待自己的酬勞,排隊過程中卻不曾發生任何哄搶的舉動,接過東西的時候還會說些感謝她和凱特琳夫人的話語,雖然看着齊薊時目光裏不無好奇,但個個都羞澀守禮地沒有亂問。
他們的态度比起單純的禮貌,顯然屬于經歷過艱辛才有的懂事才對,像怯怯地咬走一莖漿果的小鹿,讓人讨厭不起來。
齊薊發完薪水之後看着孩子們離開,回到凱特琳夫人身旁。
這時凱特琳已經折好了毯子放在膝上,眼神有些飄忽,似乎在神游天外,即使齊薊到她旁邊的席位坐下也只是随意瞥來之後就沒再理會了。
她的坐姿并不怎麽端正,讓腳踝上的蛇尾刺青又多展現出寸許,離近了看更加栩栩如生。
“她們唱得真好。您應該很虔誠吧?”齊薊打開話題。
“至少我需要維持這種名聲。”凱特琳回答,“不過實質上麽……”
面容冷淡的女人在極短的時間裏輕輕扯了下嘴角,略過了一些剖白,接着說道:
“如果要我獻上虔誠的是你這樣的存在,那我倒還算是願意的。”
“我如何能跟神明相提并論呢。”齊薊搖搖頭。
“的确,畢竟你還很年輕……很渺小。”凱特琳說着,語氣帶點嘆惋的意味。
她站起身離開觀衆席:“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是剛萌芽還是沉睡已久的,但我不在乎,無論你的‘以後’是什麽樣都不重要。”
“——只要你願意陪我一路,那就跟我來吧,米拉小姐,該啓程了。”
一夜過後,齊薊随着凱特琳踏上路途時,距離凱特琳的封地千裏之遙的城市也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故。
金發的暴君禮服猩紅,加以濃重的大片黑色壓邊,顯得一雙眼瞳冷漠如被封凍的極光,藍色明晰而深不見底,笑意卻從容典雅,哪怕當場被摘錄進內容是“新皇在教會見證下加冕”之類的油畫裏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他對人們說:“我提出重啓‘七月競技’。……這是榮耀的節日,人們會喜歡的。”
“同意。我也很懷念啊。”
“同意。和平了二十年,年輕人們該有個發洩的出口了。”
“同意。我會派長子參加的,向大家證明慶典的權威性。”
“同意。人手方面可以直接征用那些非法競技的從業者,不過是從地下轉為地上而已,沒有任何問題。”
諸如此類,沒有任何反對的聲音,全員通過,好像這只是個挑不出可質疑之處的、極其普通的慶典活動提案,而非把充斥着血腥與豪賭的競技比賽重新搬上臺面。
時至今日還能坐在這兒的蒼老或沉穩的面孔上全都一派和氣,如果皇帝陛下願意從酒色中醒過來看一看他們,還會疑惑這些人的辦事效率怎麽變得如此前所未有地流暢起來,竟能為了下城區小小的瘟疫願意待在位置上直到午餐時間。
當天稍晚些時候,伊坦納通過傀儡線向齊薊彙報信息,說明了他查到的所有內容。
“凱特琳夫人”大概是她身邊這位的假名——她名義上是某位貴族的女兒,婚前深居簡出,婚後丈夫很快去世,她繼承了領地。
關于她的名聲稍顯複雜,既和亡夫一樣愛好藝術,又在貴族裏可以說是虔誠得還算用心的一類,除了些微關于她有節制地掠奪少女來保持青春的小傳聞外稱得上作風保守。總之建議齊薊還是相信自己眼見為實。
齊薊的直覺則是所謂結婚喪偶這些,說不定根本只是一套糊弄人的把戲,這片領地始終就沒有在實質上易主過……然後她就問了坐在對面的凱特琳本人。
盤發的女領主對此既不否定也不肯定,更沒有發怒的意思,只是笑了笑。
與年輕女孩一起待在車廂裏大半天之後,這位夫人變得好像抽完一袋煙草後終于松弛下來恹恹欲睡的武士,眉鋒都綿軟不少。
她微微彎起鐵灰色的眼睛,低聲說:“親愛的,真相可不是什麽迷人的東西,你就盡管自己去想象吧。”
如此态度顯然是拒絕為齊薊解開謎底了,哪怕對她來說這不應該是比“海士班頓”的所在更大的秘密。
——“海士班頓”,只在伊坦納通過黑市和與一些古老家族的友好交易得來的古老手劄裏提到過的名詞。
原本記載它的語言甚至已經失傳了,直譯的話它的意思是“巨大的蛇骨頭與黑夜沉睡的地方”。
但伊坦納告訴齊薊,這裏所謂的巨蛇,指的是各式畫卷裏描繪過的、擁有翅膀和利爪的那類強大生物,也就是龍。
所以巨蛇其實應該是一種蔑稱。
……将在這個世界曾經與神明敵對的龍暗自貶低為爬蟲類的蔑稱。
如果海士班頓的确是埋葬着龍的骨骸的城市,那腳腕上刺着蛇鱗的凱特琳為什麽非要頻繁地進去呢?之前那些作為鎮靜劑陪她來的女孩又為什麽要留在那兒?
齊薊默默觀察着對面的凱特琳。她自從啓程就沒怎麽動彈,回答齊薊時聲音也低低的,靠着壁板眼簾低垂,深灰的頭發和蒼白臉色似乎都黯淡了些,真的像一條快要冬眠的大蛇。
凱特琳這麽大費周章地召集年輕女孩做旅伴,好把自己的危險性和攻擊傾向壓得如此低靡,實在讓人好奇那座城市究竟是多難進去,也正是因此齊薊才沒有悄悄放個把人偶出來偷偷跟着。
明明她頂替的這次就已經是今年的第三個女孩了,所以如果凱特琳所言屬實那她說得上是常來海士班頓的,然而眼前這一身秘密的女士仍然态度透着鄭重,非要找個形容的話就好像時隔十年來為好友掃墓的人。
傍晚時分,她們乘坐的馬車忽然一陣輕晃,停了下來。
與此同時凱特琳倏然睜眼,原本鐵灰色的眼睛有一瞬間是灼熱躁動的銀紅色,瞳孔竟然尖銳如箭痕。
負責為她駕車的當然是可信的心腹,本該在徹底天黑之際抵達下一座城市,然後随着星位變幻進入藏在城市反面的海士班頓,但車被截停了,心腹沒發出任何聲音,在凱特琳的感知中她憑空消失了。
凱特琳走下馬車,齊薊卻也跟着邁了下來,裝作在攏緊披肩,實際上已經用披肩裏藏着的細針紮破了掌心。
她不獨自留在車廂裏是對的——巨大的鐵箭帶着勁風猛地貫穿了車廂,随後化為鐵水,接着車廂被高溫點燃,頃刻間燒得像一堆火盆裏受熱不均的木炭。
“我找到你了。”火裏發出聲音。
“我找到你了。”風裏發出聲音。
“我找到你了。”随着日落變成黑綠色的森林裏發出聲音。
“我找到你了。”脖頸扭曲折斷的仆人的胸腔裏發出聲音。
它們交織在一起,于是這個喜悅的、含羞帶怯的女聲便從四面八方湧來,分明像情人的喁喁細語,又如此致密,纏裹得人感覺窒息。
然而這個聲音出現之後,凱特琳緊繃的脊背反而放松下來,露出一種類似于在街上遇見不想見到的熟人時的複雜表情。
她用略帶嘲諷的口吻寒暄道:“是你啊,‘紅’。女巫集會被殺光了嗎?你竟然重見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