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馬車晃晃悠悠地跋涉過小路與寬敞的大道。
仆人不總是待在馬車裏,他在外面與車夫同乘,盡到對待一位淑女的禮儀。雖然仆人自己态度平和安之若素,但齊薊看得出來他從前應該不是這樣做的,因為車夫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墊子讓給了他。
車窗外變幻的景色無外乎山林、草坡、沼澤、冒着炊煙的村莊、金綠或紫紅的田地,初見确實令人心曠神怡,但如果持續幾天看下來就顯得乏味無比了。
而仆人也不怎麽與車夫交談,他只把齊薊此時應該知道的規則告訴她,恪守寡言沉默的美德,耐得住寂寞。
幸好旅途中還有別的消遣,比如……看看離開她獨自行動的伊坦納在做什麽。
而且那還挺精彩的。
暴君的行事可沒有好人的底線,那種時代嚴刑拷打之前不需要确鑿的證據。
他潛入森林,憑出色的學識很快弄到了合适的藥物,随後他就往名叫蕾拉的嫌疑人家裏扔了不止一窩毒蛇。
第二天一早,蕾拉的家人發現這些蛇之後爆發了巨大的騷亂,騷亂和哭着跑出門的孩子又引來了更多村民。
不過他們很快就從驚慌中發現了不對勁:
那些蛇即使在膽大的年輕人用棍子去挑的時候都沒展現出攻擊傾向,只是亮出獠牙作為威吓,而且門開着它們竟也不曾往外游走,只是懶洋洋地盤踞在蕾拉卧室的範圍內吐着信子。
到這時蕾拉居然還在睡覺,年輕女孩看似普通卻藏着小心思的房間裏現在到處都是毒蛇那蜿蜒圓滾的長條身軀,從床上到地上,還有幾條從房梁上挂着的籃子裏垂下半截身體,好像酒館挂招牌用的鐵彎鈎,看起來可怖極了。
落後的村人不懂什麽藥理學,他們一開始認為這是蕾拉搗的鬼,有些人想幹脆關緊門在房間周圍堆柴火把一屋子的蛇和睡在蛇堆裏的蕾拉都燒死。
但蕾拉的親人不同意,他們壯着膽子遠遠喊醒了她。
蕾拉醒來之後看見這些蛇,她吓得快要瘋了,光着腳跑出房間。
然而那些原本什麽也不做的毒蛇立刻打起精神來,紛紛跟着她游了出去,吓得村民四散後退。
穿着襯裙的蕾拉披頭散發站在院子中間,人們都離她遠遠的,只有群蛇環繞着她,冰冷的鱗片裹着蛇腹的肌肉緩緩收縮,蠕動過她的腳背。
“別過來!”人們對她喊着。
蕾拉看得出這些蛇有毒,它們險惡的頭和鮮豔的鱗片、長長的毒牙都昭示着這一點,她驚恐萬狀,然而她躲到哪這些蛇就跟到哪,被走投無路的蕾拉踢開時蛇竟不反咬,而是翻轉身形再接着游過來跟着她。
面對這滿地恐怖的毒蛇和熟悉的人們看怪物似的看着她的眼神,蕾拉崩潰了。
我得找到足以支撐這詭異景象的理由,讓大家知道我不是怪物……想想啊蕾拉!你怎麽會招惹到這種東西!?
——這自恃在村民中間算是美貌富足的年輕女孩歷年來做過很多虧心事,其中最大的受害人無疑是“卡羅琳”。
于是蕾拉給自己鼓勁般尖叫起來:“是卡羅琳——是卡羅琳!她來報複我了!是她!這些蛇是她!”
“可是卡羅琳已經離開了啊,和她有什麽關系。”和她相熟的青年說。也就是膽子大的年輕人敢看在身為童年玩伴的情面上率先說話。
“不——不,在那之前,我殺了她!我已經殺了她!為了得到‘夫人’的名額,我親手捂死她了!她死了!”
蕾拉神經質地抱着肩膀,繼續說下去:“我足足捂了一刻鐘還多,到烏鴉開始叫,到她開始發涼!所以她一定是死了,可是她居然又活着出現了!你們都看見了,卡爾森,你們也看見了!——卡羅琳,她一定是個女巫,是她在報複我!”
她大哭大笑起來,像是被吓得瘋了。
一部分村民半信半疑地前往卡羅琳的小屋。從他們絞盡腦汁的回憶裏這女孩的一生被拼湊出來:
她是殘廢的老鐵匠收養的棄嬰,平時依靠去林子裏摘些花草晾幹賣給雜貨商為生,一部分的食物來源也源自那裏,活得拮據而且孤僻。
上一輩人倒是知道卡羅琳為什麽總是遮着臉,其實真相只是這女孩的皮膚生來薄弱,害怕見風而且不能接觸太陽光,久而久之她就除了睡覺幾乎不再脫下那件罩衫。
十幾年前卡羅琳剛住進村子時,老鐵匠為了獲得同意也給他們看過女兒的真容,雖然他們都記不清楚了,因此跟年輕人們形容的昨天那個短暫亮了一下相就離開的漂亮姑娘對不上號。
不過那間位置偏僻得方便蕾拉謀殺了屋主的小屋裏什麽也沒有,不管是蛇還是他們憑貧瘠想象力能構建出來的更可怕的東西,比如顏色豔麗的蜘蛛啦,堆在籃子裏的毒蘑菇啦,還有大棺材和骷髅頭一類的。
卡羅琳的家裏當然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除了那群行為怪異的毒蛇,殺人者提出的女巫指控好像立不住腳。
未曾親歷的人們難免會認為是小姑娘下手不夠兇狠,當夜卡羅琳肯定只是被悶得暈了過去,所以才病倒的,而且随即就吓得匆匆離開村子。
至于蕾拉,雖然親口承認了謀殺的行為,但她姑且還是村子的一員,比起沒有熟人朋友而且已經離開的卡羅琳,人們難免對她還有一些偏袒,所以沒人去通知村子更上一級的外人管理者,而安排蕾拉關在另一間無人居住的舊屋裏。
事實上她聽到囚室的方位後就迫不及待地飛奔而出,抱着一絲暫時甩開毒蛇們的僥幸。
這時候她可沒工夫注意自己的形象,頭發蓬亂而且赤着腳的拼命跑過半個村莊,哪還有前一天那副殺了人之後穿上新裙子故作羞怯想頂替受害者名額的模樣。
而她的确做到了,受藥物影響顯得慵懶好脾氣的蛇群跟上來時她已經關上了門,人們在屋子裏準備了些食物和水,再不濟還能暫時用長棒撥開蛇從門上可以堵住的小洞塞進去些。現在她不用再被那些可怕的蛇圍着,也不必擔心被餓死,以村人的智力而言他們都認為這已經是個很好的解決辦法。
枝梢間觀察着這些的伊坦納也還算滿意,順着傀儡線傳遞回來的情緒好像一只大貓看見剛抓住的獵物還算有活力的蹬動着掙紮的後腿。
與此同時齊薊還看到暴君的金發被他自己編成長辮,末梢足足垂到了他栖身的樹枝以下,一只剛離巢的幼鳥或許把枝葉掩映間的那抹金色當成了父母的羽毛,大無畏地在周圍的細枝上又飛又跳,轉動着鵝黃的小腦袋往上蹭,想鑽進熟悉的翅膀底下。
但齊薊沒對他分享自己挺喜歡這小家夥的事,免得小鳥立刻被捉住帶給她當禮物……雖然他會聽她的話,然而生來就是大型掠食者的家夥實在很難體諒随手就能碾死且不會言語、不具備思考的渺小生物也會需要自由這件事,所以一旦知道她的喜好下次必然再犯,還是現在這樣漫不經心地允許弱者在周圍憩息的模樣看起來更有意思。
又一夜過後,村人們出現的時候幾乎所有人臉上都帶着睡眠質量不好的疲憊和困惑表情,通過嘀嘀咕咕的交流可知他們昨晚統統夢魇了,這些基本沒做過大惡的人的腦海裏竟然一整晚都充滿着破碎混亂的陰影,目睹過千百次也抓不住任何具體的對其形象或色彩的描述。
這夢魇就猶如他們蒙昧半生中偶然閃過腦海的那些模糊難名的恐懼都被搜集起來,一股腦地傾倒在臉上,淤泥似的堵塞住口鼻,使本來放松酣然的睡眠變得痛苦不已。
“我就說卡羅琳是女巫!”縮在屋子裏的蕾拉同樣夢魇,但當她從旁人口中得知了大家都如此,便來了精神,大聲強調她的判斷。
她喋喋不休,隔着門對人們描述她的夢魇——黑發的女巫化作群蛇來向她複仇,就像她當初把厚枕頭捂在卡羅琳臉上一樣壓住她的呼吸,讓她滿身冷汗地驚醒,恐懼得不敢再入睡,看着木板縫隙裏一晃而過的蛇鱗直到白天來臨。
蕾拉并不知道,在把這種具體的暗示傳達給村民之後,她就已經失去了最後的作用。
又一夜過後蛇群消失得無影無蹤,蕾拉也不見了,但後者失蹤得不那麽徹底。
昨夜同樣夢見了抽搐如群蛇的影子的村民們在豬的食槽裏找到了一部分肢體,又在狗窩裏找到了另一部分,平緩的坡地上烏鴉們在歡樂地啄食內髒,他們的羊像嚼草梗似的嚼着年輕女人的手指,這成了他們新的噩夢。
殺死卡羅琳的兇手和必然會包庇她的村莊都按部就班地付出了代價,短劇自此妥當地謝幕。
說實話,齊薊不覺得這殘忍,還想鼓掌。反正被輕微毒素誘出噩夢的不包括無辜的小孩子,謀害卡羅琳這種孤兒女孩的罪責在法律不發達的社會必然得不到重視,而且極有可能最後的結果是在家裏交夠贖金後蕾拉就能毫發無損地到其他地方繼續生活,還是讓殺人兇手自己跪在墳墓前忏悔然後償命更幹脆一點啊。
她不吝贊美地褒揚一通她的從屬卡随手為之的這段表演,緊接着便從仆人的話裏得知她快到這段目的地了。
齊薊想了想,給伊坦納下發新的指令,讓他在先不要跟過來的前提下繼續自由行動……有空也可以調查一下蕾拉提起的所謂女巫。
被她頂替身份的卡羅琳遇害是因為蕾拉想占這個名額不假,可從其他人的話裏也能發現,這份來自大人物的邀請明顯讓生性求穩的普通村民認為是個能避則避的東西,所以齊薊可不會因為仆人态度算是友好關切,就當這是個美差。
她隔着衣服摸了摸藏在衣領深處的戒指。
上次齊薊只是在抵達異界後随便走向視野之內的城堡,就遇見了擁有特別力量的神使們,而且得到了她當前需要的一切。
預期目标完成得太過順利,很難不讓人想起那個眼瞳海藍的“盛燃”說過的那句若有所指的話。
他說——至少現在,戒指還能夠給你一些指引。
所以她這次順着女孩卡羅琳本來的軌跡前往“夫人”那裏,又會遇見什麽呢?她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