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吉惠死了以後,衛守昊活了沒有衛三的三十年。
衛守昊不明白,對折過來,沒有她的日子,分明比有她的日子還要多。可是為什麽就是忘不掉。
衛三死後不久,爺爺冒着大不為的危險,出兵剿滅了義部一個部落王族。爺爺本來就年事已高,之後沒多久便去了。這事,兩國雙方都心虛,也不再提起。
衛守昊直到爺爺去世,才知道,原來自己不是不能習武,是為了避開風頭,給衛家留條血脈,才對外謊稱的。只是沒想到,後頭戰事起,衛府沒人,就把衛三拉上了。
衛守昊一個人坐在營帳裏,看着火燭直到天明。為什麽這些人以前不告訴他,現在才來說?衛三已經死了,然後他們告訴他,衛三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那讓他怎麽辦?
衛三都死了。
活不過來了。
他該怎麽辦?
他就不喜歡衛三粗魯的模樣,總是說着奇怪的話,一點姑娘家的感覺都沒有。他總嫌棄她,覺得她是在兵營裏和那些小兵學壞的。可是現在告訴他,衛三都是待他受過。
衛守昊就想啊,如果衛三不需要扛劍出入戰場,是不是就會跟普通的姑娘家一樣,無憂無慮的長大,嫁人後受夫家寵愛,相夫教子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了?
攤上他這麽一個人,一生受了多大的罪過啊。
爺爺死後的五年,娘也去了。衛三死後,她一直心有郁結。臨死前,是他守在床邊。娘就一直睜着眼,看着床頂的簾帳,嘴裏就一直喊着她。
她病痛纏身,走時十分消瘦,可是抓着他的手卻非常有力,他一度懷疑,娘把他認錯了,認成了衛三。
他知道娘是為了他。他不能習武,衛三取代了他的全部。娘怕待衛三好,會讓他難受,便總是故意兇她。
Advertisement
衛三很喜歡娘的,從小時候起就時常親近她,就算怎麽被打罵也是笑臉盈盈。
娘不說,可他知道,娘也是喜歡極了衛三。
那不是娘的錯,是他的錯,他害衛三死了。可是沒有人責備他,大家只是悶在心裏,話也不說。
等到多年後的某一天,他還是佩着劍去了邊疆。因為他突然發現,帥府裏冷清極了。從來沒有那般的冷清過。
有衛三的帥府,總是不平靜的。每日每日都十分熱鬧,府裏的下人也愛圍着她,她不顧尊卑和他們玩鬧,他們也樂意逗她。可她一死,他們也靜了下來。他不是沒有試着讓大家不用太拘謹,可是沒有人聽他的。他們都規規矩矩的做着本分的事,漸漸的不再是帥府的一家子,而變成了帥府的路人,可有可無的路人。那些有血有肉的鮮明,統統消失了。
妹妹是他親自選嫁的,夫家是個老實本分人。雖然是個普通人家,但待她還算不錯。出嫁那天,衛闵一直哭、一直哭,她說沒有衛三幫她盯着,她怕自己又喜歡錯了人,嫁錯了人。
無論他怎麽哄她,她都不肯停,最後,她偷偷在衛三的靈前扔銅板,得了個正面朝上,這才蓋上蓋頭走的。
衛成暄小時候被衛三逗弄得多了,性子本是十分歡脫。可是衛三死了以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話便得少了,臉上也沒了表情。
人都道他年少老成,旁人不說,他們一家都清楚,衛成暄往後,就是衛家的第四代帥将。以前喜歡拿他開玩笑的姑娘,起先還想逗弄他,說想當他娘親。
若是衛三還在,他定是高興得笑露酒窩。
可是衛三死了,他便一個人偷偷躲在牆角抹眼淚,一遍一遍的唱着衛三教他的歌,唱到不哭了,這才停下來。
他覺得所有人都變了。
可是,大家卻說變了的是他。
他有什麽好變的?
他本來就是不冷不熱的性子。否則,也不會讓衛三追着跑了那麽多年。只是偶爾、非常的偶爾。
入睡前,他會擡頭看看房梁頂,想着衛三會不會從上頭跳下來。
後來,年紀大了。
爹也走了。
他在軍營裏,似乎除了給兒子添麻煩,也沒別的本事。于是,就回府了。
他學了幾下招式,想着,不管怎麽着,下去了,總能耍上兩套給衛三看看吧?
衛三是從不信他不能習武的。只是他認定大夫說的話,太過自卑,無論她怎麽教,都不肯學。現在既然知道自己不是不能學,身子骨是老了,可練些花架子,她也是喜歡的。
每次,他便是随便揮兩下劍,她都能高興得跳起來。
他許久沒有聽見她的誇獎了。
他開始頻繁的搭梯子去摸索房梁,怕衛三來接他的時候,會不走常人道從上頭跳下來。他每日都要把房梁擦得幹幹淨淨,有一次不小心,從梯子上面摔下來了。
他以為他會死。
可是等了好幾晚,衛三都沒來接他。
衛三不來,他是不能死的。
原來府裏的下人,死的死,走的走,明明每個位子都有人在,卻感覺只有他了一樣。
本來,他和衛三約好了,至少得活個八十歲。
衛三腦子有點毛病,總是想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說是八十歲的時候,兩個身子骨硬朗的老爺爺老太太,一起辦大壽,那場面,肯定十分熱鬧。
他比她大了兩,三歲。
好在她先走了,否則,他還真不知道怎麽才能與她一起過八十大壽。
他就沒準備活過六十歲。
那樣實在太苦了。
他也不想太老,免得衛三來接他的時候認不出,或者是嫌棄。衛三還沒有嫌棄過他,他不想死了以後受這遭。
兒子似乎是知道他的想法,趕在他六十歲前給他生了個小孫女。
他知道兒子的意思。兒子長得像他,不像他娘。他沒找到個脾氣像他娘的,便找了個模樣像的。這樣,生個女兒,還能多教教她。
小孫女沒能長開,他瞧不出究竟像不像衛三。
只是他敢斷言,他是教不出一個衛三的。
衛三那般的神經病,若是哪裏都有,他也不必念那麽多年了。
神經病。
這詞,仿佛是幾十年前用的一樣。
天底下就一個衛三,他命好,給遇上了。
再沒有那樣的神經病。
一劍穿心,還惦記着人家傷她相公。
大寒的某個日子裏。京裏下了一場大雪,到處白茫茫一片,漂亮極了。他想着,衛三在的每一年,他們總要堆上一個雪人。
難得雪下得這般好,若是不堆上一個,豈不是可惜。
他便撐着傘,在大雪下給她堆雪人。那雪人又大又漂亮。他從廚房裏偷來的蘿蔔,做它的鼻子,看上去襯極了。
他也是糊塗,回頭就想告訴衛三。
那時候,衛三已經死了三十年了。
他還認為她在。
他被一個神經病侵襲,融入到骨血裏面去了。
那晚他便生了病。
兒子不在,只有兒媳婦帶着小孫女守在床頭看他。他看着那兩人,就像是看到衛三和年幼的兒子一樣。
那晚他就做夢了。
夢到了衛三生孩子。
那次衛三差點死掉。
也是命大,硬是給撐了過來。
這也就是衛三死了,他不給兒子近身的原因。他傻啊!總是想着,就是那孩子克死了衛三,衛三逢着他氣運就不好了。
可是衛三是為了他而死的啊!
他才是那個真正的掃把星。
他不知道自己真哭了沒有,反正夢裏頭是哭了。
他就喊着衛三的名字,大聲的喊着她,讓她把自己也一道帶走。
日子過得太苦,實在是撐不下去。
然後他就聽到了陣陣模糊的聲音。
“你說公公帶回了個小女娃?怎麽回事?”
“奴婢也不知道,人就在大廳裏。老爺去見了,老太爺讓您帶少爺去見一下。看樣子,是想把那孩子留下來。”
“昊兒剛剛都絕食暈了過去,若被公公知道,可要訓斥。這該怎麽辦才好……”
“哎!少爺醒了!”
“昊兒!我昊兒醒了!”
衛守昊努力睜開眼睛,去适應這久違的光明。
他還是沒死……
衛三為什麽沒有帶走他?
是了。
哪怕有多喜歡,有多寵溺,到底是害死她的人,她怎能一點都不氣?
那怎麽辦?讓他一個人下地府去嗎?她比他早走了那麽久,她不來接,他還能尋到她嗎?
衛守昊看着頭上的床帳,兩眼空洞無神,仿佛是沒有了全部的生存意志一般。
衛夫人看着害怕,連忙去推他。“昊兒,你別吓娘,你別吓娘。”
衛守昊側過頭,去看說話的婦人。一瞬間便驚在住了。
忍了三十年,只敢在夢裏掉的淚,終于落了下來。
衛三來接他了。
她把他帶回了曾經的帥府。
若知道死後能迎來這般美麗的夢,他就早些來的。便是怕衛三怪他,沒能把她救下的命,活了個精彩。
真是……
虧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