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無量菩薩2
無量菩薩2
尚書省青年官員的遴選要等下旬才放榜,趙鳶暫無其它職事,恰逢這幾日是趙鳶故去祖父梁國公的忌日,她陪着母親去寺廟裏,禮佛七日,為祖父祈福做法。
到了七日的最後一日,觀音中做法的器具都收了下去。趙鳶本想夜裏偷偷來佛堂拜一拜自己的前程,人到佛堂,卻看見在菩薩腳下跪拜的母親的身影。
趙鳶的母親梁國郡主年輕時出了名的明豔美人,自喪子後,便一頭白發,嬌顏不再。
趙鳶走上前:“娘,這麽晚了,佛祖都睡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求菩薩保佑我兒啊,仕途順遂。”
趙鳶微笑道:“娘,你不必擔心我,尚書省那日,我表現如何有目共睹,仕途自然會順遂的。”
梁國郡主在趙鳶的攙扶下起身,嚴肅道:“鳶兒,此次尚書省的考試,你究竟去了何處?”
“爹想我考禮部,我自然是去禮部了。”
“鳶兒,你以前從不跟爹娘撒謊。”
趙鳶後頸一緊,她緊握住袖口,“我...”
趙鳶從小到大,很少被母親訓誡,但凡母親訓斥她,必然是她犯了大錯。
她立馬跪在蒲團上:“母親,我想去吏部,也考了吏部,當天尚書左仆射親口誇贊了明辨是非,對我在太和縣所為十分滿意,父親那裏,您一定要幫我。”
“鳶兒...”梁國郡主嘆了口氣,手掌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頭頂,“你以前最聽你父親的話,怎麽去了一趟太和縣回來,這等大事就敢擅作主張了?朝廷裏有什麽事你父親是不知道的,你擅自報考吏部,竟還想瞞過他。”
“娘,撒謊是我不對,但是...此次報考吏部的青年主簿,足有十二人,為何他們能考,我就不能考?”
梁國郡主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吏部是什麽地方?每年吏部、戶部二部犯事的官員加起來,比其它各部的總人頭都多。別人報考,那是因為無人給他們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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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鳶覺得梁國郡主這番話說不通:因有人為她指路,所以她就必須沿着這條路走下去麽?像父親的傀儡,像兄長的影子。
趙鳶低頭咬唇,等嘴唇快被她咬破了,她嗫嚅道:“娘,我總要學會自己走路,哪能讓人永遠摻扶着。”
梁國郡主将趙鳶抱在懷裏:“兒啊,你不在爹娘身邊的這段時間,爹娘擔心壞了,現在你終于回來了,你想去哪裏就告訴我們,我們會為你選擇一條最平安的路。”
明明是母親的懷抱,趙鳶卻感到無比窒息。她并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獨立的人來看,在她的眼中,自己不過是謹辭的影子罷了,可謹辭糊塗,不代表她也糊塗。
趙鳶将母親送回屋,自己又回了菩薩殿前。
趙鳶做事追求一個公平,觀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地藏菩薩挨個都拜了一遍,最後她停在文書菩薩面前,雙手置于頭頂,深深叩拜。
“文殊菩薩,請您一定要保佑我仕途順利,還有...若您允許我貪心的話...”
若貪心是被允許的,她希望和李憑雲在這條路上重逢。
等了幾日,到了尚書省放榜的日子。趙鳶和一衆青年主簿在尚書省外已等候了一整個上午,天要雨不雨的,沉沉悶悶,下午時,胥吏終于将榜文貼在了布告欄上。
趙鳶可擠不過一群臭烘烘的男人,她看到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沮喪而歸,所有人都散去時,她才上前查看。
她當日考的是吏部,先在吏部一列尋找自己的名字,不料在榜首看到了周祿的名字。
周祿?榜首?我會輸給這等宵小之輩?趙鳶不可置信。
她是讀書人,謙卑的外表下,是清高孤傲的骨,想那日考試時的表現,周祿無功無過,遠不及她。不過尚書省的尚書們,各有所好,也許綜合考量過後,認定周祿比她更适合進入吏部,這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未進吏部,還有進底下各司的機會,趙鳶在吏部各司裏尋找自己的名字....
沒有,還是沒有...有了!
趙鳶二字,赫然寫在禮部祠部司一列。
跟在趙鳶旁邊的小甜菜剛認字不久,好奇道:“趙大人,祠部司是什麽?”
趙鳶亦不相信這個結果,她邊失魂,邊解釋:“是祠部司,掌管掌祠祀、享祭、蔔筮、僧侶等事務。”
小甜菜知道趙鳶格外迷信,于是拍掌叫好:“趙大人,這可不正如你的願了?掌管蔔筮之事,那是不是你就能見到神仙了?”
“我...”趙鳶回過神來,“我只是信奉,并不代表想和他們共事!”
祠部司,向來是權貴子弟們的最佳去處。祠部的事,看起來好似上管天文下管地理,皇家命數都關乎于此,但其實是一份頂閑的職務。
趙鳶知道這事背後必有蹊跷,正打算回府去質問父親,周祿從尚書省裏走出來,高聲道:“趙主簿,聽聞你進了祠部司,恭喜恭喜。”
趙鳶停下腳步,換了一副穩重的面色,轉身朝周祿作揖:“周主簿,吏部三年才招一名主簿,是該我恭喜您才是。”
“周某不才,能進吏部,多虧趙太傅的薦信,周某正想尋個日子上門拜訪趙太傅,不知趙主簿可否先将周某的感激之情轉達給趙太傅?”
趙鳶臉色黯如豬肝,小甜菜怕趙鳶被氣死,于是裝模作樣抱着肚子道:“大人,我我我好像...來那個了。”
趙鳶道:“周主簿,女兒家私事,看來我得先告辭了。”
二人回到趙府的馬車上,趙鳶立馬罵了句難聽的話。
小甜菜能看出來,趙鳶近日心情實在不佳,不用說,都是尚書省選官一事害的。
她好奇道:“大人,你就不能老老實實的當你的官家小姐麽?我不來長安,都不知道原來你家世如此顯赫。”
“官家小姐...就一定好麽?”趙鳶笑了笑,如果不是她做了官,永遠不知道官家小姐的日子有多麽悲慘。
官家小姐被錦繡繁華蒙蔽了眼睛,不知生民疾苦,不知山外有山。
“那您沒有進入自己想去的地方,下來該怎麽辦?”
趙鳶沒有質問任何人為何自己的名字最終會落在祠部司,因為她知道,就算她問了,結果也不會有所不同。她的榮華富貴,她的才學機遇,都是趙家給的。
父權的正确性,若她敢質疑,便是不孝。
大邺官場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一日尚書省,終身尚書省。進了尚書省,從九品胥吏熬到五品郎中,幾乎需要一輩子。
趙鳶成為祠部司一名掌管僧侶的主事,這位子說重要也不重要,說簡單也不簡單。
大邺皇室禮佛,每月宮中都有一次講經,趙鳶的責任便是幫助禮部侍郎尋找民間的高僧入宮講經、交流佛法。
整整兩個月,趙鳶都在和和尚尼姑打交道,裴瑯也許久沒見她了,于是假借辦公來尚書省探望她。
此時趙鳶正被兩個老和尚纏着送禮,她對付不過他們,于是假裝暈了過去。
裴瑯将她一把接住,防止她直接倒地,那倆老和尚怕惹事,立馬告辭。
“人走了。”裴瑯道。
趙鳶睜開眼,立馬從裴瑯懷裏蹦出來,“終于走了。”
“年底将近,初三的禮佛是宮中重中之重的活動,想必這段時日長安的禿驢都跑來賄賂你,盼望能在新年的禮佛節上露個臉。”
趙鳶道:“你還笑?現在我一看到光頭的,就想撒腿就跑。”
裴瑯本來是想跟趙鳶談他們的婚事的,可看到她如此疲憊,便不敢提了。
二人坐下來,吃着食盒裏的糕點,一個小吏匆匆跑來,愁眉苦臉地對趙鳶細聲道:“趙主事,有貴人要見你。”
活來了,趙鳶抛下裴瑯,快步走向禮部待客的雅室。
見到亭中雍容華貴的女子,趙鳶呆了呆,立馬下跪行禮:“微臣見過樂陽公主。”
樂陽公主是女皇的女兒,她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性情是出了名的驕縱。趙鳶從前入宮,樂陽公主從未正眼瞧過她。
今已是十二月,樂陽公主身披三層狐裘,她拿毛茸茸的袖子掃着自己的下巴,“趙主事,原以為你能給咱們女人争口氣,好歹考進吏部,讓更多女子做官,怎如此沒出息?鎮日和和尚道士為伍?”
趙鳶從善如流:“是卑職才疏學淺,技不如人,辜負了公主厚愛。”
“得了得了,你這官腔打的溜,偏生本宮不愛聽。今日找你,是有事求你相助。”
趙鳶皺眉:“微臣一七品主事,不知如何幫得了公主?”
“別的你幫不上,這件事,還真非你莫屬。”樂陽公主勾了勾手指,“過來。”
趙鳶腳步挪動,走上前。
樂陽公主在她耳邊道:“新年的禮佛節,我想請你舉薦一位高僧入宮,此人身在洛陽白馬寺,法號玄清。”
趙鳶早已将民間有聲望的和尚名號爛熟于心,卻不知有這樣一位玄清大師。
眼下樂陽的行為嚴屬行賄,她斷然不能答應。
“公主,微臣只負責舉薦高僧,最終誰能進入宮闱參加禮佛節,是由崔侍郎定奪的。”
“誰不知道崔侍郎不管事?趙主事,你的心眼拿來糊弄那些和尚也許剛剛足夠,糊弄本宮,到底嫩了點。”
趙鳶道:“公主,卑職...”
“少跟我打官腔了,趙鳶,我舅舅是你們尚書省的長官,你當知道,只要我一句話,就能把你從尚書省趕出去。”
趙鳶肩膀一震,忽然有些暈眩。從前她在太和縣,好歹是長安派去的人,不會有人明着壓她。
這被權勢欺壓的感覺,叫她難以呼吸。
樂陽上前,長長的指甲勾起趙鳶的下巴:“趙鳶,別以為母後看重你,本宮就不敢動你。她越是看重的東西,本宮越想摔個粉碎。你無法将玄清弄來長安,就給我滾出長安。”
趙鳶一個退步,躲開樂陽的指甲,她态度來了一個大轉彎:“公主,卑職只說這事辦起來有難度,沒說不能辦。既然是公主所托,卑職定竭盡全力,哪怕賠上官帽,也要把這位玄清師傅接到長安。”
樂陽冷笑道:“趙主事,不愧我母後對你另眼相看啊,原來是你和她一樣,一肚子心機壞水。”
“公主,您這話侮辱的不是卑職,而是您的母親。”
“本宮和自己母後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置喙。行了,今日就到這了,不要告訴任何人本宮來過。”
樂陽身影旖旎而去,趙鳶望着那華貴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
裴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公主找你所為何事?”
趙鳶回答:“公主跟和尚那碼事。”
“鳶妹,你可真俗氣啊,不是所有的公主都跟和尚有一碼事的。”
“她要找的和尚叫玄清,人在洛陽,名不見經傳,連我都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八成是那一碼事。”
裴瑯聽到玄清這二字,目光一震:“也許真不是你想的那碼事,鳶妹,那個玄清,是個老禿驢。”
趙鳶回過神:“你知道此人?”
趙鳶理所當然地認為:裴瑯廣結善緣,知道有這號人倒也不足為奇。
“此人說來,跟你也有淵源。此人入佛門以前,是個教書先生,也非洛陽人,而是南邊洛州的人,他是周祿的先生。”
趙鳶深思道:“周祿擅長作賦,他曾寫過一篇《南荒山水錄》,記錄了南方蠻荒之地的地理水文,樂陽公主對其愛不釋手,就把周祿引薦給了她的舅舅陳國公,周祿被補錄為進士。他為官後,先在洛陽任職,将他恩師也帶去了洛陽...可這和我有何關系?你知道我不待見周祿,莫把我和他相提并論。”
裴瑯見趙鳶分析的頭頭是道,卻得出一個狗屁不是的結論,他搖頭道:“鳶妹,你是我的親姊妹,我對你的關心遠比你想的更多。我之所以會找人調查這個叫玄清的和尚,也是因為你。”
“別賣關子了,快說!”
“周祿只是他後來帶的學生,他有位關門弟子,你也認得,名字正好喚作李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