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三只蜻蜓4
第三只蜻蜓4
蟬鳴不停,趙鳶的心前所未有地煩躁。
李憑雲說,要幫她解除婚約。
“不必。”趙鳶矢口反對,意識到自己太過較真,她故作輕松笑了笑:“李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了。衙門裏的事,我可以不依靠任何人,我的婚事,也不必依靠任何人。”
“若我想讓趙大人依靠一回呢。”
他的神情依舊說不上認真還是玩笑,趙鳶已經被他玩弄怕了,她從李憑雲胳膊底下鑽出去,躲開他的桎梏。
“李大人,話不能随便說,我這人較真,不會說笑。”
李憑雲笑了笑,“行了,往後不會再跟趙大人說笑了。”
李憑雲的笑是何其可恨,趙鳶真是恨不得撕破他的笑,看看裏面藏着的,到底是一顆怎麽樣的心。許多年後,她對他唯一的所求,是希望他能像如今這樣混蛋似的笑上一笑。
“你...你真的想讓我離開太和縣麽?”
“趙大人在太和縣,我辦事的時候,還得處處顧及趙大人的自尊,施展不開,所以,請趙大人回長安吧。”
“僅是如此?”
“趙大人,聽起來,你對我還有別的期待。”
“既然是李大人心中所想,我成全李大人。”趙鳶仰起頭。
李憑雲知道,他們之間,她不願占下風,他亦不願。
“趙大人對我用情如此之深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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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鳶學着李憑雲調侃說:“是啊,我若是個男子,要知道有人如此愛慕于我,只怕做夢都得笑醒。”
她朝李憑雲作揖:“李大人,方才說笑了,下官告辭。”
這句“下官告辭”,像是一句狠心訣別。
她要走的時候,李憑雲從來不留,這次依然。
他看着她推門而出的背影,只聽到心中有個聲音嘲諷道:真是活該你一世孤寡。
趙鳶是個行動派,她察覺李憑雲是真情實意地想讓她離開,于是一回屋就開始收拾行囊。她來太和縣總共也沒多少日子,行李不多,一夜就打包完了。
裴瑯驚訝于她的速度,“這麽快要走?”
趙鳶道:“不這麽快走,等你和北涼公主舊情複燃麽?”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了?”
趙鳶抑制不住自己的性子,故意說着口是心非的話:“不能,裴瑯,咱們這一回去就成婚,這輩子,就讓這一紙婚約困的死死的,誰也別想有二心。”
裴瑯知道趙鳶正在氣頭上,他可不敢招惹,花了一天時間和沮渠燕一刀兩斷,隔日便帶着趙鳶和小甜菜回長安。
趙鳶在太和時日不多,名聲卻很好,臨走前時,同她有過交集的百姓來送她。
她原本還因為李憑雲的玩弄,尚在氣頭上,一看到這些前來送她的百姓,她立馬想起來,自己曾今是這片土地上的父母官。
在這些送行的人中,她注意到了高程和他的兩個娘親。
徐大娘拉着高程的手腕,沖到趙鳶面前:“高程,快給你的恩人磕頭。”
高程親娘一手扣住高程的脖子,母子二人給趙鳶跪了下來,她教育高程道:“高程,往後不論你貧賤富貴,都要記得小趙娘子對你的恩德。”
高程道:“趙大人,我日後會好好讀書,不會辜負你的。”
趙鳶對高程道:“借步說話。”
她同高程來到城門前空曠處,“你的秋試試卷,陛下親自過目過,對你的才華大加贊賞。如今有李大人清肅隴右科舉,他一定會還你一個公正。”
“趙大人,你真的要離開了麽?”
“我離開...對你們是件好事,高程,咱們日後長安相見。”
高程還記得趙鳶被從涼州府救出來時的樣子,或許她都不曾見過那般狼狽的自己,一想到趙鳶遭受這一切,都是為了給自己讨公道,少年毅然道,“趙大人,你為了給我讨公道,差點餓死,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永世,無法忘懷。”
趙鳶笑道:“我不是為了給你讨公道,是為了讨我自己心中的公道。高程,你一定要繼續讀書,鳶姐相信,你一定會大有所為。”
“鳶...鳶姐?”
“咱們長安見。”
一行人到了肅州,路過了小甜菜父母的墳前,趙鳶讓人停下。
她對小甜菜說:“去跟你爹娘告別吧。”
她和裴瑯二人陪着小甜菜來到墳地,小甜菜撲向父母的墳丘,恸哭道:“爹,娘!啊!啊!”
裴瑯疑惑:“這裏是她父母的墳,為何無碑?”
“當地的風俗,人死七年才能立碑。”
“還有這說法?”
“是啊,長安的貴人們有了喪,全城缟素,而貧苦農民有喪,只有一捧黃土,是不是覺得天命不公?”
“鳶妹,你和以前不同了。”
趙鳶不置可否,她不知命運的船最終會将她載向何處,但不論去向何處,她的心中自有方向。
“你同太和的百姓都道別了,不同李縣令告別麽?”
“提他做什麽...”
“鳶妹,你知不知道,緣分是有始終的。咱們是看着彼此長大的,我了解你,不和那人告別,等以後你們的緣分沒了,你肯定會後悔。”
自始至終,都是她一腔赤誠,而那人對她沒有半點真心,哪怕明知她此次離開,也許再無歸期。
趙鳶不想和裴瑯繼續這個話題,她看到墳前的小甜菜一把鼻涕一把淚,于是拿出帕子,“我去給她擦眼淚。”
她走到墳前,将帕子遞給小甜菜,“擦擦淚,你爹娘是世上最不想看你難過的人。”
小甜拿起趙鳶的帕子,捂着臉,“大人,我有罪,我爹娘死了,我...我往後該怎麽辦啊。”
趙鳶輕輕抱住她,“怕什麽,有趙大人呢。”
當她說出這句話,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因李憑雲而憤怒。
在太和縣時,他是她唯一的靠山,現在他要她離開,相當于收回了他對她所有的扶持。
她恐懼沒有他的前路。
趙鳶道:“小甜菜,就算無人依靠,我們依然能夠頂天立地。”
她自信自己能夠做個頂天立地的人,只是有些遺憾,他對她始終不曾敞開心懷。
小甜菜止住哭聲,“大人,你的帕子髒了,我替你洗了再還給你。”
“不必了,你拿着吧。”
小甜菜點點頭,突然來了一陣風,風拂起趙鳶的手帕,上頭繡着的兩只蜻蜓,生機勃勃。
趙鳶看着那一雙蜻蜓,吶吶道:“不對啊...”
小甜菜抽搐着問:“大人,發生了什麽?”
她的帕子上,本來只有一只蜻蜓,何時變成一雙了?
趙鳶恍然大悟,前天李憑雲說要給她送禮,并不單是把她的帕子還給她。
他送她的,是一只蜻蜓...不...是一雙。
若她是天上的風筝,那李憑雲就是牽線的手,她飛多遠,多高,只要他想收線,她就會脫離自己的意志,直接向他飛去。
趙鳶立即起身,她飛奔回裴瑯身邊:“你帶小甜菜找個地方落腳,我有東西落在了太和縣,得回去一趟。”
裴瑯哪裏看不穿她的心思,他挑眉道:“讓阿元送你回去吧,我就不擾你了。”
“多...多謝。”
阿元帶着趙鳶一路疾馳,到了太和縣境內,已是黃昏将至。
夕陽染紅整個太和縣的上方,遙遙望去,這座城郭即落敗,又瑰麗。
阿元道:“趙姑娘,城樓上有人。”
趙鳶擡頭,她望向城樓。
他黑衣黑發,身形沉肅,再濃郁的夕陽都無法将他沾染。
趙鳶幾乎是跳下馬車,她朝着城樓狂奔而去,夕陽染紅了她白色的裙角,她的黑發揚起,步履堅定。
“李大人,你為何會在此處?”
若說身體素質,還得看趙鳶,一口氣跑上城樓,氣都不喘。
即便李憑雲心中有強烈的預感,她一定會回來,但當她真正出現的那一刻,他的心,仍然忍不住顫抖。
這世間,原來也有人為他回頭。
“等人,趙大人又為何在此處?”
“我來找人。”
“找何人?我幫你找。”
趙鳶負氣看着他:“此人天下第一自大,李大人若見着他,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特征如此含糊,叫本官如何幫你找?”
趙鳶的氣在見到他的這一刻就全消了。她面色嚴峻:“李大人,我找的人是你,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是萬古長夜的第一縷日光,李憑雲當然想将她永遠占有。
只是...
她尚有婚約,他尚是賤民。
他們之間隔着的,不僅僅是彼此的一紙契約,更是千載萬世的成見。
“趙大人,想清楚再說吧。”
“我想清楚了。”
趙鳶眼不帶眨,“李大人,誠然,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但聰明人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容易自以為是。好在有田兄六子高程在你身邊,他們可以補你所短,你平日做事多聽聽他們的意見,對你一定有益無弊,還有,你做事向來不守規矩...”
這番話真是出乎意料。
“閉嘴。”李憑雲吐出二字。
“這就是你自大的表...現。”
趙鳶話音未落,李憑雲已經将她摟緊在了懷裏。
不是她曾幻想中清清白白的擁抱,而是她再他懷中,額角抵着他的肩膀。李憑雲的大掌緊扣着她的後腦勺,她的臉貼在他懷裏,耳朵貼着他的臂彎。
“李...”
她耳旁只聽得到他的心跳聲,那有力的震動,将她的話語淹沒了。
李憑雲用依然沉靜的聲音對她說:“明年春日,我去長安找你。”
趙鳶手足無措,她靜下來,詢問自己:趙鳶,你究竟想從這個人身上得到什麽?
她聽到自己心底的那個聲音說道:不要他的幫助,更不要他的憐憫,我只想要...輕輕地觸碰他一下,如此就好。
她擡起自己沉重的雙手,輕搭在李憑雲的腰上,“李...李憑雲,說...說好了,我...我等你,你別...別忘了。”
長夜将至,李憑雲松開她:“你走吧,天黑了。”
趙鳶點點頭,所有的遺憾,都消解在了方才那個漫長的擁抱中。
李憑雲忽然彎腰像她做了一記長揖:“這是士人之禮,願趙大人此去長安,扶搖直上。”
所有人輕看她是姑娘家的時候,唯有李憑雲将她當做士人看待。
若他是個白胡子老頭也就罷了,可他如此年輕,如此俊朗,如此懂她,她一生見過最好的風景,都不及這一年的李憑雲。
叫她如何能不傾慕他。
趙鳶回了李憑雲一記長禮,“李大人,這一程與你同路,是我畢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