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少年之志2
少年之志2
田早河老家在肅州百裏縣的田村,他是這裏飛出來的第一只鳳凰。
田村第一鳳凰此刻正在熟睡。
“田兄,田兄!”
田早河昨天剛被革職,他入睡之前,還在慶幸着自己是肅州唯一一位活着離任的刺史。
聽到敲門聲,田早河認為是有人要來取他性命。他光腳下床走到祖宗牌位前,跪下跪拜,心中默念:“列祖列宗,你們幫幫我吧。大丈夫死有輕于鴻毛,重于泰山,小輩不甘如此茍且而死。”
“甜棗大人!是我們!”
田早河自認是個古板的讀書人,不喜歡別人拿自己的姓名開玩笑,這樣叫他的,只有六子一人。
他穿上鞋匆匆去開門,李憑雲、趙鳶、六子三人齊齊整整站在他家門口。
“你們...李縣丞,趙主簿,六子兄弟深夜莅臨寒舍,田某驚喜不已,各位快請進。”
“田...”趙鳶才一張口,李憑雲朝她腰上掐了一把。
六子率先進門:“甜棗大人,我們二位大人趕了大半夜路來看你,可累壞了,你還不招待招待他們?”
田早河将幾人請進來,自己去夥房翻找待客之物。
肅州是下州,刺史俸祿不高,田早河還得拿着自己的俸祿去救濟底下的縣成,家裏只剩半碗米,是他接下來半個月的口糧。
他站在大鍋門面前,望着鍋裏的半塊臘肉,猶豫不決。
這是被他幫助過的某位衙役送來的,平時把肉放鍋裏,煮出來的米湯會自帶油水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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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該死的面子!”田早河一聲嘆息後,把臘肉拿了出來切成小片裝盤,端入房中。
趙鳶見田早河家徒四壁,不忍吃他家的肉,李憑雲可是毫不客氣。
李某人:“這塊肉過了火候,只嘗得到苦。”
六子:“甜棗大人,你家沒其它吃下肚的食物了麽?”
這二人恬不知恥,趙鳶覺得臉上無光,厲聲道:“夠了!來人家裏做客,你們竟如此貪婪。”
六子哈哈大笑起來,李憑雲也不禁笑出來。
田早河懵逼,趙鳶抱拳道:“田兄,我得知了你被晉王革職,如今正是自由身,你是辦學的好手,不知田兄可有意與我共事,為太和縣修建一座學堂?”
田早河思忖片刻:“趙主簿,我是被革職的,你不怕我是個麻煩麽。”
這巧了,趙鳶也是隴右的一大麻煩。
她肯定道:“有何可怕的?我不信以後能比現在更遭。”
田早河剛經歷被革職這等悲催事,面對趙鳶無邪的樂觀,他生出一種厭煩。
“趙主簿,你未免太天真了,晉王是何許人也?隴右各世族又是何許人也?在隴右,你可以不按他們的方式來,只要你喜歡自找麻煩。”
田早河,或說每個男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女子本弱,認為一個姑娘家,涉身渾水,髒的是她自己。
李憑雲忽笑道:“田兄,我們趙大人遠道而來,夠給你面子了。”
田早河是涼州出身的鄉貢,被隴右扛把子王家的病秧子千金看重,王家壞了田早河原先的親事,結果自家病秧子千金沒兩天也紅顏早逝。為了補償田早河,或說是培養他,先是舉他去了涼州州府,後又将其下放到上縣做縣令歷練。
他的官運離不開王家人的支持,他一直認為,沒有王家人的暗中扶持,自己壓根登不上肅州刺史一職。
面對鐵打的狀元李憑雲,田早河認為自己像個偷取功名的小偷。
他于李憑雲,始終恭敬謙卑:“李兄,不是我不想幫趙主簿,而是現在我得罪了晉王,若趙主簿和我走的太近,恰好給了晉王為難她的機會。”
李憑雲道:“你就說去不去。”
要說這讀書人,是真的單純,易誤把凡人做神。
前有趙鳶,後有田早河,個個都把李憑雲是來解救讀書人的萬能神。
李憑雲相邀,田早河說不心動那是假的。可他好歹還有些讀書人的尊嚴,不想這麽被人牽着走,于是提出——
“當初在玉門關,我和李兄下過幾回棋,若李兄能再與我下一場棋,我就答應你們。”
天亮之時。
六子打哈欠道:“甜棗大人,要不我陪你下吧,李大人他太欺負人了。”
李憑雲也打了個哈欠:“還下麽?”
趙鳶揉揉鼻子:“李大人,不要太欺負人了。”
田早河內心狂喜——
果然是李憑雲,一局都沒讓自己贏。
趙鳶本認為田早河從刺史淪落為衙門裏的打雜小弟,應當多失落幾天的。
可田早河一到太和縣就容光煥發,只以兩天時間就把在太和縣辦學的難點都列了出來。
要說不愧是李憑雲看中的人,和縣裏鄉紳交談幾句,就發現了在太和縣辦學最大的問題不是師資。
“趙主簿,太和縣過去沒有縣試,普通百姓想要參加科舉,只能遠去它鄉,這其中路費、打點費、食宿費,本不是一個普通人家負擔得起的。倘若不讀書取功名,而是去學種地或是一門手藝活,就能盡早養家糊口,穩賺不賠。”
趙鳶想法仍是刻板,“讀書不單單是為功名,更是為修身養性,不能單以功名誘惑百姓讀書。”
作為在場唯一一個非讀書人六子,他諷刺道:“讀書不為功名,難不成是為了跟孔夫子唠嗑麽?”
趙鳶一時無言反駁。
田早河看出趙鳶的哀愁,道:“趙主簿,辦學堂是雙方的買賣,咱們願意教書,也得百姓願意學。眼下咱們要做的第一步,是讓老百姓看到,在太和縣,讀書是能出人頭地的,他們看到了甜頭,自然願意投入其中。”
趙鳶道:“正好秋試在即,若太和縣能出個貢生,百姓就能看到讀書的希望,有了讀書的意圖,這事就好辦多了。”
六子提醒這兩個書呆子:“二位大人,別忘了,隴右一共十七個貢生名額,肅州只得兩個,底下五個縣,幾百號書生争這兩個名額,萬一太和縣送去的十五個舉子,一個都沒中呢?”
趙鳶與田早河對視一眼,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
田早河道:“就算肅州只有兩個名額,其中一個,一定屬于太和縣的舉子。”
趙鳶道:“我是國子監出來的生徒,我能肯定地說,以高程的才華,放眼國子監,沒人能及他。今年秋試,只要他不發揮失常,州裏的名額非他莫屬。”
二人一拍即合,由田早河去勸說縣試落榜書生來縣裏教書,趙鳶則負責鼓舞即将前往州裏參加秋試的舉子。
雙管齊下,剩下的,只有錢的問題了。
六子出謀劃策:“這簡單啊,找李大人,他肯定有辦法。”
趙鳶已經養成了“遇事不定李憑雲”的陋習,只要旁人在她耳旁輕輕吹風,她就滑溜去了李憑雲身邊。
是夜,她帶着胡十三郎來到真紅樓。
胡十三郎只負責将她送到門口,不跟她進去。趙鳶前腳一走,胡十三郎就将她的行蹤寫在紙條裏,讓信差送給晉王。
在胡十三郎向晉王彙報的趙鳶行蹤中,這姑娘三天兩頭逛紅樓,晉王瞠目結舌:這厮一女的,逛窯子比老子還勤快。
趙鳶已經熟悉了真紅樓的布局,她一進門,直沿側門繞到李憑雲住的小破屋。
燭火照映出兩個身影,趙鳶乍一看那倆影子,以為是有女人在李憑雲的屋中,氣不打一處來,卻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公主過壽,京兆尹要我寫篇賀文獻上,你若能幫我再寫這一回,我就向晉王禀明,關于你的出身是我弄錯了,我不過受幾句批評,你卻能繼續當太和的縣丞,這事對你有利無弊。”
李憑雲諷刺:“在長安做了這麽些年官,還是半行字都寫不出來麽?”
周祿想到若幹年前,自己對李憑雲拳打腳踢,逼他吞蠍子,把田鼠扔進他衣服裏,那時年幼的李憑雲壓根無法還手,而今他長得這樣高,自己只能仰視他,便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拿最惡劣的法子羞辱他。
可他現在到底是朝廷命官,言行舉止要配得上他的身份。
威逼不成,只能利誘。
“我如今在京兆尹面前也能說得上話,京兆尹是趙太傅的學生,若被趙太傅知道自家愣頭愣腦的千金被你個賤民利用,你這輩子也別想踏入長安。”
此刻,在門外偷聽的愣頭愣腦的太傅千金腦海只有三個大字:這賤人。
趙鳶緊緊攥住拳頭,雪白的手背青筋凸起。
她同李憑雲之間,從來清白,從來坦蕩,卻因他們出身的不同,一切都成了罪過。
這世人啊,他們的心眼為何如此肮髒。
“行啊。”
屋內,李憑雲輕佻道,他仗着身高的優勢,逼近周祿,“你一回長安,就告訴趙太傅,我利用了他家千金,而後我走投無路,只能揭露當初是我替你參加科舉。”
“你!”
李憑雲的雙眼平靜如水,他無聲審視着周祿。
周祿一拳砸空,他咬牙道:“李憑雲,當年的事情敗露,你我都是滿門抄斬的罪。”
李憑雲不屑地笑了。
“周主簿,你們周家四世同堂,滿門抄斬,少說得殺百來個人。我李憑雲孑然一身,你說到底誰吃虧?”
孑然一身。
哪有什麽閑雲野鶴,自在如風,無非是無人牽挂。
趙鳶本把他當做上天的賞賜,将他視為救急的菩薩,可原來李憑雲...也是個孑然一身的可憐人。
這樣一個人,走到這步,其中的艱辛是趙鳶無法想象的。
她不願再去麻煩李憑雲,只得趁他和周祿發現自己之前,默默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