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下雨了。
一行人擡頭看去, 天色漸漸沉了下來,明明還是将近晌午的時刻,可整個天空不見半點陽光, 早在不經意間的時候, 陰雲便遮蔽了太陽,烏壓壓的天色好似一張大幕,蓋在了所有人的頭頂。
陰風陣陣, 祭旗飒飒作響, 列列的風好似能将人的骨肉都剖開一般,在這種嚴寒之中,漸漸升騰起一種更為恐怖的滋味,就好像被什麽可怕的存在鎖定一般,屬于動物的本能不斷地催促着逃跑, 不斷地提醒着, 然而此時大家才覺得好似手腳都僵硬了, 或是凍住, 或是發軟, 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
逃不開的,在真正的獵食者面前,獵物怎麽可能逃得開。
細密的雨絲落在臉頰之上,帶來絲絲冰涼,安虞柚短暫地閉了閉眼,又很快地睜開。
在逐漸揚起節奏的沙鈴和鑼鼓聲中,她知道該到了自己起舞的時刻。
通常, 苗巫侍奉至高神靈也就是安姥姥侍奉後土娘娘, 需要兩位祭舞之人,一男一女, 分別表示對人類後土娘娘的恭敬和對後土娘娘功績的贊頌,整體上是以人類羸弱但有無限潛力的姿态去描補神性、神姿的光輝。
想要全部展現出來是不可能的,侍奉神靈的人縱然得到了神明些微的眷顧,可到底不是一個層級的存在,兩者不論是在生命的維度還是在其他方面都相差太多。
“噠噠——”
“啪——”
“莎啦啦——”
沙鈴作響,與綁在木杖上的鈴铛聲相應相合。
汗水順着安虞柚的臉頰滑下,縱然是她也感到了吃力,她不僅要跳男舞者祭舞的部分,還需要完成女舞者的部分,兩支舞蹈都必須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儀式中的每一個流程都不能耽擱,自然也不能夠被馬虎應對。
她每做一個動作,都能感到一股不容拒絕的壓力落在她的身上,無論是她擡起的手臂,還是她躍起的雙腿,都像是綁上了無數個沉重的沙袋,那種源自于靈魂的壓力幾乎要将她摧毀。
過于強大的神靈降世,是不能被容許的,而過于古老的儀式,也因為其過于強悍,同樣不容易得到認可。
這是一個末法的時代,神靈的故事早就已經是過去,再也不是那任由妖魔鬼怪、神仙大能彈指揮手間就移山倒海的時刻。
在這樣的情境下,想要将曾經的那些恐怖的神靈重新請下來,難度不言而喻。
神靈通常不會願意擠壓自己,讓祂們降臨會有一種束縛感,就好比一個胖子非得擠進S小碼的衣裳裏頭,這種不舒服不适應客觀存在且不會因為儀式的不同而有何本質的改變,所以很多神明根本不會接“下頭的請求”。
另一方面是,神靈下界,哪怕只是投影,也是要承擔風險的,祂們太過于強大,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給世界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哪怕這些因果對強大的祂來說無關痛癢,但祂哪裏又願意給自己找事情呢?
破壞了一個世界,破壞一個和自己的過去、自己的早期有因果聯系的世界,這對神靈本身也是有巨大影響的,與其去幹預,不若将目光放到長遠的百年、千年、萬年,世事變幻、滄海桑田,神靈的眼光之下總能夠知道未來的變化走向會如何,看到了未來、看透了時間,自然也不會那麽在意當下那麽一星半點兒的“小問題”。
或許這時候花氏墓的毒物爆發,會為整個世界帶來一場災禍,會将雲省幾百萬人的性命都奪走,但人類總不會就此滅絕。
神靈總是這麽殘酷,當祂們以更高緯度、更偉大的視野去看時,祂們當然不會認為這有什麽,甚至會想,在這場“毀滅性的災難”中,最終結果的依然是人類尋找到了救贖之路,過程中還會有許多人獲得對一些毒蟲的免疫甚至部分人覺醒獲得相關的能力,另一方面看未嘗不是好事一樁,自然,祂們就不願意去幹預了。
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神靈根本就沒有在觀察這裏的人類,根本就沒有在意此時發生在花氏墓這裏的一點點“小問題”。
地球很大,時間很長,瑣碎太多,神靈太過強大……
“嘩啦啦——”
“沙沙——”
全身上下都好像灌了鉛一般,安虞柚幾乎汗如雨下,不知該不該慶幸自己此時穿得輕松,一點兒不像是生活在一二月的人。
“叮——叮——叮——”
随着最後三聲清脆的鈴铛聲響起,安姥姥的吟唱再度傳遍整個祭臺,尾音向外擴散飄去,聲音尤其清晰。
“請——後土娘娘——”
話音落下,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都跪了下來。
如山岳般巍峨,如大海般深邃。
恐怖的壓力落在了所有人的身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死亡的氣息伴随着陣陣陰風席卷過所有人,大家不由自主地打着抖,發自內心的恐懼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安虞柚同樣跪在她的位置上,不過她特殊一些,膽子也更大一些——
“還沒有見過後土娘娘呢。”她想。
後土是絕對的尊神,不論是作為自然神靈還是作為封赦的神靈,祂足夠古老也足夠強大,在禮法待遇上與天庭上的玉皇大帝是同級別的。
祂是大地之母、萬物之母,執掌陰陽生育、山岳丘陵,同時還創造了輪回,是地府的最早期“建設者”之一。
安虞柚請神是從來不敢冒然簡化儀式去請這一類型的古老原始神靈的。
一來他們的級別高,過于悠久源長,比鬼母這樣的同性質“小翻版貨”要厲害不知道多少倍,她敢亂來怕是十條命都不夠造的,分分鐘抽幹自己。
二來這些神靈對人類的态度不一樣十分親和友善,祂們沒有人類原型也沒有神話流傳,不是那種在人世間有賢德化身流傳的存在,祂們不是功德神,光憑自身的自然之力也能移山填海,根本不必在意人類,也沒那個心情在意。
安姥姥一生只侍奉這一位神靈,一生唯一的願望不過是能順利請神一次,她算到自己的機緣終于到來,也猜到自己此行需要孫女和她的貓的随同,這才有了如今這一遭,也稱不上什麽請神幫忙,一定要形容的話,這不過是一場“愉悅神靈的儀式”。
對此,大家心裏也都有數。
這些神雖然都是華夏的神,但肯不肯幫他們誰也說不準,實力的差距過大,談不上什麽“幫不幫”的,說到底是他們有求于神,若神看重了他們的“侍奉”,願意助子孫後代一臂之力,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別人沒有安虞柚的實力,她倒是偷偷摸摸地開始嘗試看看娘娘的身姿。
她擡頭看去,原只是微微擡了擡眉頭,又擡了擡下巴,愣了愣後再度仰頭看去,安虞柚直接愣在了那裏。
眼前偌大的世界,不見天際不見晴空,只能看見屬于後土娘娘無限的威勢。
入目所及,只有娘娘巍峨浩瀚的身軀,而這僅僅也不過是祂投影下來的身軀的一部分,僅僅只是那一片小小的裙邊,就這樣便将她眼前所有的景色都遮蔽,将大半個天空藏得是嚴嚴實實——
遮天蔽日。
安虞柚心裏抽了一口涼氣,這樣的神姿前所未見、聞所未聞,她眼眶中淚水打晃,一方面是心裏止不住的激動,直面這樣強大的神靈對她的靈魂造成了非常直接的沖擊,她忍不住顫栗,另一方面是眼睛刺痛,即使是她,以這脆弱的人類軀體又怎麽可能直接承受神靈的姿态。
何況,這是最強大的後土娘娘。
痛歸痛,哭歸哭,娘娘還是要看的。
這次不看,這輩子恐怕也沒機會看了。
她不是姥姥那種專心侍奉一位神靈的存在,安姥姥的傳承她接不住,所以後土娘娘這種級別的原始神靈安虞柚估計自己很難獨自請來,而姥姥體力有限,她一輩子也就能請一次差不多了——如其他那些侍神的人一般,若是這次她不看,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讓安虞柚她自己或是旁人來,怕是最多只能讓神靈顯靈,比如一般道家人也請不來三清,因為元始、靈寶、道德天尊級別太高,像佛門也是,請羅漢上身或菩薩顯靈都有可能,但請如來佛現身就十分不現實。
通常神明能顯靈就已經很不錯,還要擔心會不會留下很多“後遺症”,神靈降世無意間在人士留下的某種影響或者說破壞。真的本尊或是大半投影落下,就多半得是眼前這樣的級別,要幾十年如一日虔誠侍奉的存在來恭恭敬敬地做儀式,湊到了個好日子好機會,那就有可能成了。
擡頭,擡頭,再擡頭。
看不到天空,只能看到後土娘娘巍峨龐大的身軀,神軀所帶的威嚴讓人無法直視,安虞柚拼了半天,也就只模糊地在腦海中留下了那股龐大巍峨的印象,果真如同山岳一般,似裙似袍,以大地天空為衣襟一般。
“哇……”她一邊掉眼淚,一邊在心裏感慨。
霎時,似乎有一雙溫柔的手拂過她的頭頂,安虞柚感到脖頸中的項鏈似乎動了動,瓶子裏的什麽東西有一瞬間好像想要出來。
但等她回神過來緊緊握住時,那小瓶子裏的東西又安分了下來,安虞柚低頭觀察了一會兒,果真不見動靜。
安姥姥在用古老的語言向神靈表示着虔誠。
直到确定神靈已經在這種溫緩卻又不可阻擋的架勢中完全降臨,她才小心謹慎地提出請求。
“此間有大疫,天災人禍,将至萬萬人無辜而亡,請後土娘娘垂簾,救救您的子民。”
安姥姥虔誠地跪拜下來,顫顫巍巍的身軀中透出一股堅決來。
安虞柚和其他人一樣,再度虔誠地跪拜,整個身軀拜服在地面上,頭抵着地面,突然餘光看到一團黑影。
她愕然看去,想不到小黑貓初七竟然也跪在了他的邊上,看起來尤其有靈性,好像那一瞬間在她旁邊的就是一個人類一般,如她一般虔誠的人類,真摯地祈禱着,真誠地請求神明的垂青,幫助人類度過難關。
飒飒的風聲中,似乎傳來了一道溫柔的嘆息,但細細回想時,只感覺腦瓜子都嗡嗡得疼,整個腦袋仿佛被爆錘無數頓,根本回憶不了究竟有什麽,就覺得好似熱血上湧,頭腦要爆炸一般。
但安虞柚知道,仁慈的後土娘娘接受了他們的侍奉、接受了他們的祭祀,祂不僅真的降臨人士,還答應了人類的請求。
盡管這個儀式不是最複雜最豪華的,但出于對虔誠侍奉祂的最後一個人類祭祀安姥姥的慈悲,祂答應了請求。
于是陰風吹起,死氣瞬間籠罩整個花氏墓,在眨眼之間,那些沙沙的蟲虱聲響都消失了,它們原就抵不過神明的威亞變得安靜下來,現在更是直接失去了發聲的能力,墓穴之內的存在連悲憤都沒有發去,就被真正的“死亡”奪走了生機。
“送——後土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