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姬梅
姬梅
我被趙政不由分說地拉出來,塞進他的車裏。
随着車門的關閉,車廂裏一片漆黑,他隐在黑暗之中,一言不發。我有些害怕,心底卻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些微的內疚來。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我為什麽要內疚?當他命人攻我燕國,他可曾內疚?!當他命人屠我族人,毀我宗廟,他可曾內疚?!
我不內疚!是的,我不內疚。
“真的那麽恨我嗎?片刻也不能原諒?”
黑暗之中,傳來他的聲音,似是不動聲色的平靜,卻透着無限的疲憊與無奈。
我的淚,在聽到他聲音的一瞬間,無聲滑落。他的聲音,讓我不能自已的心痛。
我聽到了什麽?耳邊傳來男人低緩的歌聲,是他在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曦。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他在唱《蒹葭》!
淡淡的輕愁和着深深的愛戀,在他的歌聲中載沉載浮,我的心在他的歌聲中怦然狂跳。
為什麽要唱《蒹葭》?
你在暗示什麽?
我不是你的伊人,不是。
一曲唱罷,我和他黯黯無語。
馬蹄聲碎,踏破寂靜長夜,路,長得仿佛沒有盡頭,馬兒仿佛要一直這樣無休止地奔跑下去。
“好聽嗎?”很久之後,黑暗中再次傳來他的聲音,帶着幾許自嘲,幾分感慨,“九歲那年,我從趙國回到秦國,從此以後我再沒唱過歌,你是二十九年來,第一個聽到我唱歌的人。”
我無語,他亦沉默。
“為什麽要聽我唱歌?”過了一會兒,我問道。
“不為什麽,”黑暗中傳來他淡淡的回答,“就是想聽你的聲音,說話的聲音,唱歌的聲音,歡笑的聲音,”他微頓,接着道,“想看你的眼睛,你的笑臉,想把你緊緊摟在懷裏,想和你生一群孩子,想每天和你在一起,一起看春花,賞秋月,一起慢慢老去。”結尾是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也許我唱的,你并不愛聽。”我盡力地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盡管我的心,已因他的話翻江倒海。
“只要是你唱的,我什麽都愛聽。”
什麽都愛聽嗎?我穩了穩呼吸,輕輕開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我的生命如蜉蝣般脆弱啊,我的心憂思重重;我的心憂思重重啊,我的生命如蜉蝣般來日無寄。
臉上有淚滑落,流入口中,鹹鹹的。我的從前,我的親人們,在歌聲中一一鮮活。心象裂了條縫隙,悲傷汨汨而出。
歌唱完了,我和他都沒有說話,馬車也在此時停在了慶元宮門外。
坐在靠門位置上的他,似乎并不急着下車。
“你,很想念燕國?”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問。
“是。”我深吸一口氣。我的确很想念燕國,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我的故園,我的從前。
“很想回去?”聽不出怒意,但氣息已是不穩。
“對。”我深知這樣的答複會招致怎樣的後果,但我還是要這樣說。
一聲輕響後,車中光亮乍現,鑲嵌在車廂四壁和頂篷的夜明珠同時放出溫潤的光華,在這溫潤的光華中,我看清了身邊男子怒意深深,痛意深深的臉。
我別開臉不去看他,心下凄然。
幾乎就在我轉頭的同時,他的氣息突然迫近,整個人向我靠近,同時将我的身體強勢扳向他,牢牢地鉗住我的胳膊。
“你死心吧,我不會放你走,永遠不會。”他定定瞪進我的眼底,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
憂傷和着絕望,一瞬透頂。
“為什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悲凄哽咽,“我不過是一介女流,就算回到燕地,對你也構不成任何威脅,放了我吧,讓我回去……”我想我的親人,我想我的家。
“我呢?”他咬牙切齒地打斷我,“我怎麽辦?”
似有驚雷在我耳邊炸響,炸飛我所有的鎮定,我的腦中一片混亂,不知如何作答。
“你告訴我,我怎麽辦?你有沒有想過我?”他的手驀地收緊,我的胳膊幾乎被他掐斷。
“我不過是你無數女人中小小不然的一個,而且還是最不會讨你歡心,最惹你生氣的一個,即便我走,你依然還是風光無限的天下霸主,你依然還是美人在側,所以,我走與不走,對你又有什麽不同?”想起那些女人的目光,我胸中一窒。
他呼呼地喘着粗氣,帶着濃重酒氣的呼吸陣陣噴在我臉上,我清晰地聽到他咬牙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真的很想把你這個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女人掐死!”他的手不斷加力,不能掐我的脖子,只好拿我的胳膊出氣了。
“什麽叫‘小小不然’?你心知肚明,你怎麽會是‘小小不然’?不過有一點你倒是說對了,你确是我所有女人中最不讨喜,最會惹我生氣的一個,”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似在調整情緒,“可是,就算你不讨喜,就算你惹我生氣,我依然還是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他激動地搖晃着我,“想想你對我的所作所為吧,若換了別人,早不知死多少次了,我為什麽不與你計較,難道你不明白?別的女人見了我,要下跪,要謙稱,要呼我為陛下,我要求過你這些嗎?有嗎!除了在上林那晚,與你相對,哪次我自稱過‘寡人’?你可以在宮中随意出入,你可以對我不理不睬,不跪不拜,你覺得這一切,是一個‘小小不然’的女人所能擁有的嗎?!你去問問鹹陽宮中的其他女人,看看她們哪個擁有你所擁有的這一切,哪怕只有一樣!”
心傷夾雜着憤怒,随着他激烈的表白,轉瞬充斥了整個車廂。
我呆呆地望着他激憤的臉,不由自主地發抖,身然,心亦然。
他狠狠地長呼了一口氣,“我是有很多女人,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女人嗎?”
我看着他。
“因為你,”他眸光一閃,輕聲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跟你說過吧,我跟你說我曾見過你。”
怎會不記得,我記得當時他對我說他曾在夢裏見過我,但這與他搜集女人有何幹系?
我點點頭,“記得。”
他迷離一笑,貌似回憶。
“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開始經常作着同一個夢,我總是會夢見一個身着白衣的女子站在一株藍梅下,漫天的梅花在她四周起舞,濃重的霧氣将她包圍,她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她為何要叫我的名字,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我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的眼。”他看着我的眼閃了閃,帶着深深的迷戀。
“親政之後,再也沒人敢在我面前指手劃腳,從那時起,我便派人尋找她,我必須要找到她,我渴望見到她,從小到大,我從未對一個人如此執着,不知為什麽,我就是想找到她,見到她,不然此生我都難以心安。”
“我尋找了二十六年,搜集了二十六年,搜來女人無數,可是在我搜集到的這些女人當中,沒有一個是她。直到那天在鹹陽郊外,我看見你,看見你瞪我的眼,聽到你喚我的名字,只在一瞬間,我便确認,你,就是我苦苦找尋二十六年而不可得之人,”他看着我,“現在,你該明白鹹陽宮中為何會有這許多女人,而我,又為何待你與衆不同。”
他望着我的眼,一字一句道,“對我而言,你就是另一個我,所以,你從來不是‘小小不然’。”
我望着他,眼淚不停地流下來。這一刻,我終于明白,那天在鹹陽郊外,他望我的眼中無以複加的震驚與激動因何而起,聽到我說出他名諱後的欣喜若狂,又來自何方。
你的夢裏有一個與我很象的女子嗎?你可知,我的夢裏有一個很象你的男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你夢中的佳人,可我知道你不是我夢中的“他”,雖然,無論從聲音還是到容貌,你和他象得簡直如出一轍。因為,他,斷不會象你樣陷天下于水火,陷萬民于塗炭。
我的淚,一直不停。
他長嘆一聲,“我曾以為窮盡一生,也不得與你相見,多少次,我告訴自己,你不過是個夢而已,可是當你真的出現在我面前,你想象不出我有多震驚,多高興。說了這麽多,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你對我意味着什麽。所以,你死了回燕國的心吧,我是絕對不會放你回去的。你,哪都不能去,只能待在我身邊,永遠待在我身邊!”
“我知道你恨我,”他擡起手,輕輕為我擦掉眼淚,“但是今天是除夕,所以,你可不可以暫時放下你的仇恨,忘掉我們彼此的身份,哪怕只是片刻,可以嗎?”
我的腦中一片混亂,我不知該怎樣面對他,回答他,我僅存的感知就是我的淚一直一直不停地從我的眼中流出,流下我的臉,滑進我的脖子。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一反手不知觸到了哪裏,車廂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下一瞬,他将我攬進懷中,緊緊擁住。
一怔之下,我掙紮着想要掙脫出來,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他似用了全身的力氣抱我,力氣大得似要将我嵌入他的身體才肯罷休。
他緊緊地抱着我,他的氣息将我包圍,他的懷抱寬厚溫暖,他的心跳沉穩有力。
今夜是與衆不同的除夕之夜,那麽,就讓我在這與衆不同的夜晚,沉淪一次,放縱一回吧,就讓我在這一刻,忘了你,也忘了我自己。
我不再掙紮,安靜地伏在他懷裏,閉上眼,任由淚,如堤潰決。
原諒我,我的祖國,原諒我,我的親人。
請你們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