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秦王
秦王
自那次因永巷之人引發的不愉快後,許多天來,我未再涉足慶元宮。
經過一段時日相處,我已大致了解姬梅的脾氣。雖然看上去弱不禁風,說起話來也總是細聲細氣,慢條斯理,但她實在是一個脾氣不小的人。
每次與我相對,話裏話外,明裏暗裏,不是夾槍帶棒,冷嘲熱諷,便是針尖麥芒,直言頂撞。
我寵着她,讓着她,盡量不去與她計較,我不知道自己的脾氣原來竟可以這樣好。
她也該知道自己在我心裏是與衆不同的吧。
敢讓她對我出言不遜的,應該不是我對她的寵愛,她對我的恩寵根本不屑一顧,每次與她相對,她的眼睛告訴我,她的無畏緣自于她對我深刻的恨,緣自于她對生的無求,我想,如果不是顧慮到永巷之中那些燕人的死活,恐怕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為了她們,她不能去死,為了她們,她必須活在我為她設定好的生活裏,她的心裏該是異常的不甘吧。所以,她把滿腔的怒,滿腔的恨,還有滿腔的不甘,化作冷厲言辭,盡數發洩在我身上。
我理解她,我原諒她,我盡力地包容她,一切的一切,只為我愛她,為何我會愛她愛得如此深切?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初見她的一剎那,我冷漠了幾十年的心,突然生出溫暖;空虛了幾十年的心,突然溢滿幸福;無所憑寄了幾十年的心,終于找到了歸依。也許這就是原因吧。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荀況說得沒錯。
我的冰梅,早晚有一天,我會象征服四海一樣,征服你的心。我會用我全副的真心融化掉你眼中,心底所有的恨!
幾日來,政事繁忙。
每年均是如此,春節前的政事總比平常更要繁重些,各地的奏章,一捆捆,一擔擔,源源不斷地送進來,左一堆,右一垛,直要把我埋沒。
我望着堆積如山的奏章,忽而心生厭倦,想着自己從小到大,每天都是這般,活在身不由已之中。
阿梅,身不由己的又豈止是你一人?
我亦然。
身不由已地在趙國颠沛流離,身不由己地回到秦國,身不由己地登上王位,身不由己地聽朝政閱奏章。
轉念思之,人各有命,這樣的命運,也許早在我出生之前,上天便已注定,那麽,我還是遵從上天的意願,老老實實地作我的國君吧。
搖頭輕嘆間,我複又提筆在奏章上批點開來。
煩心事真不少。
北方的匈奴又開始蠢蠢欲動,屢屢越界擾民,搶掠婦女財貨;韓、趙、魏、楚、燕五國故地亦常有事端滋生;齊國的田建大張旗鼓地招兵買馬,看來他是要頑抗到底了,哼!不自量力!
春節,我冷冷一笑,待春節過後,看寡人怎樣一個個收拾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家夥!不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你們便不知我大秦鐵騎的厲害,洗幹淨脖子,等着受死吧!
擲了筆,合上最後一卷奏章,我伸着懶腰掃視着滿屋的奏章如釋重負,總算全都批完了。
“幾時了?”我問近侍。
“啓奏陛下,亥時了。”
哦,還不算太晚,此時她也許尚未就寝,算來已有多日不曾去探看她了,想到姬梅,我淡淡而笑。
今夜,諸事完畢,正宜踏雪尋“梅”。
夜靜風寒,蟾光如雪。
甫入慶元宮,頓覺暗香撲鼻,這裏的梅花差不多全開了,風送冷香,泌人心脾。
宮人告訴我,姬梅還未睡,看來我猜對了。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從暈黃的燈影中袅袅而來,在我面前停下。幾天不見,她似乎消瘦了許多,不過也許只是我的錯覺。
心跳,因為她的出現,變得熱烈。
她的目光有片刻地閃躲,但最終她還是擡起眼,靜靜與我對視。
我亦沉默不語。
此時,所有的言語都是多餘,什麽也不肖說,只是這樣靜靜地站着,靜靜地看着她就好。
看着她,我已心滿意足。
雖然,只是幾日不見,但不知為何,再見,我竟覺已過了幾世之久,難道這便是古人所說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說出這話的古人大概也曾如我般飽受過同樣的相思之苦吧,不然,他何以會有這等深切感慨?
我擡手,她微微側頭,我的手僵在她的臉旁。
就這麽讨厭我嗎?半響,我放下手,一聲暗嘆。
“這幾日過得可好?”我壓下泛起的苦澀,輕聲問。
“還好。”她看着別處,淡淡道。
我想起與她初見的那段日子,她也是如此,冷冷的,淡淡的,一切又回到原點了嗎?我看着她,心中郁郁,不知該再說些什麽,她亦沉默不語。
室內一時靜若無人。
“咳咳咳……”
一陣孩童的咳嗽聲打破了這微妙的靜寂。
誰在她的寝宮裏?
我疑惑看她,她的眉頭幾乎在聽到咳嗽聲的同時驀地皺起,臉上現出擔憂之色,也不向我解釋什麽,轉身向內間疾行,我跟在她身後。
幽暗的燈影裏,我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小臉。他是?哦,對了,昭,那個被兄弟們欺侮,貓一樣安靜的孩子,可是,他怎會在這裏?
他因了的我出現,吓得要下地行禮,卻被姬梅按住。
“他怎會在這裏?”我皺眉打量着那孩子。
姬梅把那孩子摟進懷裏,安慰似地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邊拍邊瞟了我一眼,淡淡道,“我今天去看他,發現他生病了,就把他帶回來了。”
“明天把他送回去。”那孩子惶惶然的模樣,看着就讓人不順眼,哪有一點秦國公子該有的英氣,如此文懦的孩子竟會是我的孩子?
姬梅不作聲,只是一徑撫着那孩子的背。
“為何不回答?”我看着姬梅的側臉,心頭有怒火悄然滋生。
她依舊無言,那孩子似乎再也忍不住似的,又咳了起來,卻又不敢大聲,姬梅不住地拍着他的背。
她的沉默還有孩子的咳嗽聲讓我愈發煩躁,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等着她給我一個交待。
“為什麽,”她猛然擡起頭,望我的眼中淚光浮泛,“你,為什麽這樣狠心?”
“你說什麽?”我狠心?我怎麽狠心了?莫名其妙。
“你看看他,好好看看他,”她把那孩子向我推了推,“這是你的孩子,你的親骨肉,可是,你還記得他叫什麽名字嗎?你知道他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嗎?你關心過他嗎?”
我一時語塞。
“你想說什麽?”我又瞟了一眼縮在姬梅懷裏辛苦忍咳,根本不敢與我對視的小東西。想指責我不關心他,是嗎?
的确,除了知道他是我的孩子,還有因為他的自我介紹而記住了他叫“昭”,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他住在哪裏,母親是誰,日常起居如何,我都不清楚。
這些瑣事自有專人管理,每日國事已令我不堪其擾,我又何來精力操心這些無關緊要之事。
“他被人欺負你不管,他住在四面透風的房子裏,你不知道,若不是今日我去看他,發現他生了病帶他回來,也許你哪日少了個兒子也不自知呢!”她越說越激動,聲音漸大,且有些微微發顫。
“你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嗎?”我握緊袖中雙拳。早晚有一天,我會被她氣瘋。
“知道,一個不稱其職的父親。”她坦然迎上我的目光,無懼望我。
“你!”我拼命地克制自己,克制自己不撲過去掐她的脖子。
燈影之中,她的臉上,身上散發出溫柔而堅定的母性的光輝。
若是不知情的見了她對這孩子的關心,必定以為她和那孩子是一對親生母子呢。
看着她和她懷中的孩子,我忽然想起了另一對母子,隔着歲月的風煙,我看見那個小男孩窩在母親的懷裏,仰望着自己年輕美麗的母親,而那母親則低了頭滿眼慈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邊輕輕地搖着,拍着,一邊小聲地哼着古老的歌謠哄着男孩睡覺,“政兒,乖,快快睡吧。
眼中不覺竟有濕意。
我趕忙收回思緒,穩了穩加速的心跳,看向還在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的姬梅,道,“如果你想讓他留下,那就留下吧。”
先前的怒意早已不知去向,卻有酸酸的思念自心間氤氲飄升。
我猛然一驚,你在想誰呢?沒有,我沒有在想誰!我沒有在想那個女人!沒有!!
姬梅眨了眨眼,似有不信。
大概是想不到我竟沒有如常因為她的沖撞而大發“淫威”,大概是想不到我竟在短短片刻作出截然相反的決定。
我也不打算對她解釋,只是對她笑笑,“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些安歇吧。”
她無語地跟在我身後,來在宮門外。
是送我嗎?這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送我出門,我看着月色中一襲白衣,一身朦胧白光,飄逸得仿佛随時會飛升而去的女子,感慨萬千。
此生得遇此女,老天待我不薄。
“你,不恨那孩子嗎?”我問她。
“為何要恨?”
“他是我的孩子。”
片刻沉默之後,她輕輕開口,“孩子是孩子,父親是父親。”
她微側着臉不看我,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暈出迷離的盅惑。
我當然聽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執起她的下巴,我問,“什麽時候?什麽時候你可以不再恨我?”
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你才可以不再恨我?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你才可以不再折磨我?
我心痛地望着她,望着她令我魂牽夢萦的臉,望着她充滿淚水的眼。
淚,從她的眼中滑落,濡濕了我的手,刺痛了我的心。
我黯然輕嘆,“進去吧。”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轉身離去。
她的無言便是答案。
“哦,對了,這個給你。”走了幾步,我又折回來,從懷中取出一物遞給她,“當你想殺我的時候,就用這個吧,它應該和你原來的那個一樣好用。”
夜風乍起,寒意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