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克裏斯汀道:“你能有什麽辦法混進去。”
江水眠半蹲在草叢裏, 望着可以說是燈火通明的寨子, 轉頭一副很驚奇的樣子:“我們已經混進來了啊。我們已經經過了他們三道防線了。哦, 你不會覺得剛剛我們在草叢裏遇到的那些拎着刀的人,都是恰好出現在那裏的吧。”
克裏斯汀忽然覺得自己穿一身野戰服都是瞧得起這幫山匪了:“就這樣,他們就找些人随便拿着火把在外頭逛游?然後還點着火打牌,就算是防線了?那為什麽田忠三年都收不了他們。”
江水眠笑:“那是你沒見過田忠的兵。他的兵除了穿條綠色軍裝褲子, 沒有帶辮子,其他也沒差了。他們打山匪, 那就是排成一行, 半死不活的拿着槍往山上走, 山匪提前發現就跑了, 等田忠撤了在下山。這都很正常。”
克裏斯汀:“我聽說徐金昆給了田忠不知道多少錢,要用來剿匪。”
江水眠蹲麻了腳,站起身來:“呵,徐金昆每年從田忠手裏收的‘孝敬錢’也不見少啊。而且田忠是以前皖系的, 剛到徐金昆手下沒幾年, 怎麽可能為他好好辦事兒。你在這兒蹲着吧,我進去了。”
克裏斯汀拽住她:“你确定我就在這兒蹲着?”
江水眠一甩手:“我會幫你找一下洋人人質都在哪裏。你不許偷吃我的幹糧。”
她說着,姿态并不太躲閃的從草叢裏站起來, 順着山匪寨子的木板牆走去。
因為山溝是個倒葫蘆型, 所以他們只在掐腰的垭口處設立了個城牆和木板牆,江水眠攀上垭口兩邊的山,抓着幾顆斜挂的松樹,輕而易舉就能翻過牆去。不知道寨子裏面在慶祝些什麽, 或許是慶祝撕毀協約且扣下了物資,遠遠可以看見寨子裏有篝火,有幾十個漢子赤着上身舞龍。
江水眠一時間居然望不見寨子的邊界。
聽他們要了一千五百套軍裝,就說明山上能打仗的壯丁就至少有一千五到兩千人。再加上掠上山的女人,或者押上來幫他們幹活的村人,拖家帶口起來,這個寨子怕是要有将近三千人。
三千人裏,有她這樣一個女孩兒或許不太驚奇。江水眠蹲在房頂上,看見幾個竹棚土壘的小院子裏,也有些女人似乎在收拾東西,走來走去,穿着打扮和外頭也差不了多少。她安了心,從某家房頂上順了一個笊籬,端在臂彎裏,也走在了路上。
越往裏頭走,鞭炮的聲音響起來,江水眠神經緊張,幾乎以為是一陣機關槍槍響,身子都縮在了牆根。風吹了好一陣子,才把遠處鞭炮的白煙吹散。
江水眠這才看見,孫堯居然在山裏給自己修了個有點簡陋的小洋樓,刷着白漆,鑲着彩色玻璃窗戶——
他是讓多少頭驢把石頭和玻璃運上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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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樓前頭,正是一群人搭着臺子在慶祝,紅布鋪的紮眼。她覺得洋人應該關在孫堯住的地方附近,但孫堯的洋樓和洋人的門前,怕是有不知道多少人守着,她現在還不敢輕易前往。
江水眠正要繞開熱鬧地段,轉去小道上,繞了一會兒就就看見一口井在路端,幾個男人似乎覺得太熱了,正把井裏的水拎出來沖涼。
江水眠本想躲開繞道,卻聽見一人用方言道:“恁沖啥子澡來!後晌又死了個老太,咱倆得去搬嘞!那老太死了之後,尿嘞一褲裆,騷的很!恁洗了澡也是白瞎,弄得一身味兒!”
要不是江水眠在臨城也呆了兩天,怕真是聽不太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麽。
那個沖澡的人一聽,氣得把桶使勁兒放在地上:“清起來再扔不行啊!大半夜裏拖個老太扔進溝子裏,恁也不怕撞了邪!恁幹去吧,俺不幹,俺媳婦前兩天說生了病,就是從外頭帶了邪氣回家嘞!”
“那不行,你就讓俺兩個幹這髒活。前幾天那死嘞好幾個,都是俺們去扔哩!憑啥恁都不幹這事兒!”
“死死死!至于麽!飯也不是莫給,是吓死了還是咋個!走走走,趕緊扔,扔完了俺要去河裏洗!”
江水眠算是聽明白了,怕是押上來的中國人質有不少都死了,他們就負責把屍體扔進山溝裏去。跟着他們找,應該就能找到那幫人質。不過聽說孫堯這些年,其實抓了不少人關在上頭,有鄉紳也有普通村民,加上最近被抓的一百多個中國人質,人數就太多了,怕是一個屋子都關不完。
江水眠先不想這些,她扔下了笊籬,跟上了那群人。
那幫赤着膀子的漢子撿起白褂子,一邊走一邊穿,順手把纏在脖子上的辮子甩到身後去,手裏蕩着一圈大鑰匙。
四周的山都很陡峭,就靠着一處近乎垂直的山邊,坐落着一排排就跟倉庫似的沒有窗的倉庫似的房子,都是泥磚壘成的。
那個捏着鑰匙的笑道:“把窗封了也算好。要不然俺以前走到這條路上,都能聞着一股屎尿味兒。”
有人回頭罵道:“好個屁!咱們一會子進去搬人的時候,不還是要聞!還不如以前有窗,能散散味兒。”
其中一人正在拿火石點火把,轉頭道:“為啥要封上窗子?”
捏着鑰匙的已經走到門前,笑道:“能為啥,有人跑了呗!誰願意跑就讓他跑就是了,還費那個勁壘窗子。”
“那個跑了的帶着別人也跑嘞!要不然能封住麽?”
一人一邊開鎖一邊笑道:“真不知道養這幫子人能有啥用,都莫有人來贖的!還不如都扔溝裏去哩。反正咱們現在手裏有洋人嘞,那北京的總統也要聽咱們嘞!”
他們捏着鼻子進了屋裏,打着火把,把屋裏的人挨個踹一腳,想要找到那個死了的老太太。江水眠連忙翻身上了房頂,她扒了幾塊兒瓦朝下看去,屋裏竄上來一股味道,熏的她差點沒睜開眼來。
那幫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太太的屍體,抓着腿正在往外拖。門就這麽開着,卻沒人敢跑,怕是他們曾經都見過跑出來之後就被砍死的,不敢也沒力氣讨了。江水眠想一想,能像她這樣随随便便抓着樹翻過山的人也不多了,就算他們逃出來,四壁都是山,垭口又有圍牆和守衛,怎麽也沒辦法。
她扒了好幾塊瓦往裏看,雖然他們幾個拿着火把在裏頭進進出出,但屋內依然有太多黑暗的角落,她只看着幾個村人已經瘦的肋骨都能看出來了,或許是很早之前就被抓上山的,臉色青黃,活骷髅似的半死不活的躺在草堆上。還有幾個衣服看着還幹淨一些,可能是之前車上的中國乘客,但都面朝牆裏卧着,生死不知,只有進去的人踹幾腳,他們才哀嚎半聲有點反應。
這還只是第一排屋子,旁邊這樣的屋子,最起碼還有三四排。
江水眠肩膀微微發顫,她還是見的場面少了,還是嬌生慣養多了,她從來沒想到就在舞龍舞獅大魚大肉的宴席幾公裏處,在那些洋人使團和燈紅酒綠的幾十公裏外,還有這樣的地方。
她也看不清宋良閣是否在裏頭。
江水眠正考慮要不要尾随這幾個人,趁他們把屍體扔進溝裏去的時候,也搶奪鑰匙把他們推下去。其中一個人發現裏頭還死了個老頭,也拖出來,道:“雖然臭,但至少清淨不少了。前幾天小娃子鬧啊,簡直進去俺都想踹死那幫娃仔。”
一人叼着牙簽,一邊鎖門一邊笑道:“就這間兒不吵罷了。小娃子不都讓那個跑了的給帶走了麽?”
“放屁,誰跟俺說那個跑了的是個瘸腿,走路都不太穩當嘞。他能跑了俺都覺得是胡扯,還帶娃子走?”
江水眠精神一震,扒在房頂上專心聽他們說。
他們拖着那老太和老頭的屍體,往山谷的後頭走,一邊走一邊道:“誰知道,有人說那男人不瘸腿,有人說他長翅膀嘞。之前要不是發現的早,他能把所有娃子都抱走!不過讓他抱就是了,前兩天堂主跟孫爺報了,孫爺說娃子死在屋裏還要扔,那男的要是願意抱走,就讓他抱走去。”
“那瘸腿能跑到哪兒去?就不找了?”
“估計跑不遠,他怎麽着都是個瘸腿,還能翻過山去?”
江水眠越聽心裏越發顫。宋良閣已經逃出來了?可他現在在哪裏?
她本來打算就此放棄,到其他地方去找,又想着不如先搶到鑰匙,找到鑰匙,給那些餓的半死不活的中國人質送過去。雖然她沒有辦法帶他們走,但至少在盧嵇跟土匪談妥之前,別再餓死人了。
她也已經尾随那些人繞過好幾條小路,他們到了所謂的“溝子”前。江水眠本來還在好奇到底哪裏還有山溝,結果靠近了才發現,他們說的是一處半山坡上類似于溶洞洞口的地方。周圍一圈雜草,裏頭似乎還有蝙蝠飛出,洞口不大,但裏面的空間似乎并不小。江水眠看着他們把兩具屍體扔進去,其中一人道:“恁們等俺一下,撒泡尿去去邪氣。”
一人笑道:“撒個大爺,還以為恁是童子尿?俺幾個先去洗了,要不然到時候又要争桶!”
“哎,老夯,恁別走,陪俺一下嘛。讓他兩個先走!”
四個人在洞口邊分手,兩個人轉身回去,要去井邊繼續沖水了,另外兩個男的站在洞邊一邊聊天一邊放水。江水眠看他們個頭也差不多,天色又黑,她分辨不出來帶了鑰匙的是哪個,忽然就聽見兩個放水的男的抖一抖褲子,傳來叮鈴啷當一陣響聲。
江水眠轉頭看向兩個往溶洞裏放水還在比誰尿的遠的男人,默默從衣袖裏拿出一把匕首,朝他們弓着身走去。
“老夯,恁是憋了多久了?至于麽?”腰上挂着鑰匙的男人道。
老夯卻沒回他話,他忽然聽見老夯朝後微微一仰,悶哼一聲。他轉過頭去,只來得及看到一雙白的跟玉似的手,抓着一把刀面铮亮的匕首,劃在了老夯脖子上。那只白手扒住老夯的下巴,讓一臉呆滞還沒反應過來的老夯朝他轉臉過來——
下一秒,溫熱的血濺了他一臉!
他吓得連忙兩只手去揉眼睛,褲子掉下去都顧不上提。血好像極粘稠,越揉越睜不開眼來。他上下眼皮都快被黏在了一起,連忙驚叫道:“恁誰?!不要殺——”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着一具屍體又掉進溶洞的聲音。那雙看起來就冰涼涼的女人的手,一把扣住了他的下巴,逼着他向上擡頭,差點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他還想開口喊,脖子上一燙。有空氣擠進肺裏,溫暖的喉管暴露在夜風裏,他想喊也喊不出來了。
他清清楚楚意識到這是背後那個女人故意的,她不想要他發出一點聲音。他眼睛睜不開,喉嚨在噴湧着血,拼命想掙紮着,那個女人卻拽住他辮子,低頭将他後腰上的鑰匙一把拽下來,然後一腳蹬在他後背上。
朝臉上撲在了風一下子吹開了上下黏在一起的眼皮,月光漏了一點在溶洞底下,他睜開眼看見了老夯趴在大石頭上抽搐,看見了剛剛被他扔下來的老太平靜的睡姿。
江水眠抓了一把枯草搓掉地上幾個斑斑點點的血跡,把草也扔下了溶洞,故意留下了他們兩個滑下去時掙紮的鞋印。
她從後頭割喉,難免一只手上濺到了血,江水眠顧不上那些,随便在褲子上搓了搓,把鑰匙貼身放着。現在她要找的就是糧庫。
江水眠找了半天,還是聽見驢的聲音,才找到了倉庫。他們把驢隊帶上來,自然也扣下了驢,打算殺了做些什麽驢肉幹驢肉火燒之類的。幾頭驢先被拉到後廚去殺,剩下的上百頭也不安生,受驚的在圈裏亂轉亂叫。驢圈沒多遠的地方,正是他們的糧倉。外頭挂滿了去年曬得苞米,還有人進進出出的正把罐頭和米面往裏搬。倉庫為了防止受潮,棚頂上都有支開的窗戶,江水眠等了好一會兒,看着倉庫落了鎖,才輕輕巧巧的從天窗跳進去。
木板架子上擺着不知道多少袋米面,江水眠也在猶豫,到底帶點什麽給那幫快被餓死的人質?這倉庫裏雖然都是食材,卻沒什麽能直接吃的?要不然還是罐頭?
她正四處扒拉着,忽然看見另一邊的天窗,居然也有個人影輕輕巧巧的落了下來,那人蹲在壇子後頭沒有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扶着架子,四處翻看。
倉庫裏沒有燈,江水眠也看不清楚,她連忙縮到罐頭架子後頭。
她心道:難道是這寨子裏彈盡糧絕了好一段時間,有土匪聽見運糧上來了,等不及的要先偷點回去?
然而她卻看着那人路過了裝米面的架子,猶豫了一下放棄了,他看見了好拿的苞米粒袋子,也是拿手抓了一捧,沒帶走。卻一邊看一邊找,朝罐頭的架子而來。
江水眠心道:這家夥還挺識貨,知道罐頭裏都是肉,打算來偷罐頭呢。
她蹲在角落裏還等着呢,卻看着那人腳步有一些不明顯的蹒跚,姿态戒備卻讓她覺得熟悉異常。江水眠看不見他的臉,卻無數次聽過這樣的腳步聲。
小時候,她坐在門裏玩,聽着門口街上無數的腳步聲走過,他的腳步聲剛剛接近,她就知道,就能第一時間去打開門,對上他驚奇的面容。
雖然這個腳步聲曾經在三四年前稍有了不同,但她無數次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感受着它逐漸靠近,他走進卧室,能毫無聲息的推開她那扇總是咯吱作響的門,走近她床邊,輕輕捏住她被子往上拽一拽。
特別是這幾年,她總是睡在他隔壁偶爾照顧她,無數次因為他細微的腳步聲而驚醒,腦子沒清醒眼睛沒睜開,就先判斷他起身是要做什麽。
然後下一秒明白,他去上廁所了,他只是睡不着起來練武,他想過來看一看她。而後迅速安心,再度睡着。
當宋良閣正在查看那架子上的罐頭時,忽然感覺一個人影從角落裏站了起來。他驚得渾身繃緊,暗自将前些日子奪來的那把刀握在手裏,卻看着那身影往前走了半步,站在倉庫髒兮兮玻璃透進來的一點月光裏。臉蒼白,眼眶發紅,兩只眼睛裏含着半汪蘇州河的水,下巴上被濺了一些血。
宋良閣以為自己是這些天被餓出了幻覺,他就差給自己來一巴掌,打到清醒。
那個小丫頭往前邁了兩步,卻一股腦撞進他懷裏,兩只手像是黃山松的樹根緊緊扒着山崖石壁,她抓住了他後背的衣服,兩腿站不直,要把他拽倒似的哽聲道:“宋良閣!……怎麽什麽事兒都要讓你遇上了!”
宋良閣摸了一把那兩個高低不一樣,活活氣死爹的麻花辮,不可置信又一瞬間相信,低頭下巴抵在她發頂,竟笑了:“眠眠。”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遇見爹了!以後就是有爹撐腰的娃兒了。
本來就可憐的蘆花雞快要被打進地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