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山東臨城, 發生了火車大劫案。
中國最重要的一支鐵路便是從上海浦口開往天津的津浦線。而匪首拆掉津浦線臨城路段的鐵軌, 迫使火車前三節側翻, 随後大批山匪出動,在臨城外三公裏處劫走了100多名中國旅客和二十餘名外國旅客。
這時正是徐金昆準備第一次總統選舉,黎大總統被逼迫交出玉玺的消息傳遍了中國,相當多的外國記者和一部分外國外交人士也都在這輛車上, 他們都嗅到了北京政權即将易主的消息,想要北上天津參與此事。
到盧嵇看到報紙的時候,還只是說有百名旅客被山匪押上了山, 壓根不知道有沒有洋人, 徐金昆也只是叫孫叔過去傳話。然而到了夜裏,就開始有消息傳出來, 上海的美僑發電報說有美國某知名報紙的主筆也在那輛火車上。
盧嵇頓時覺得事态要不對了。
他哪裏想到會有那麽多洋人被抓,以為只不過有一兩個人。
洋大人在中國這片土地上還是可以頤指氣使的,就像當年他被克裏斯汀刺殺, 最後也不了了之一樣。就算是沒有重要人物, 只要有一個洋人被劫,各國公使都恨不得要挖中國政府一塊兒血肉。
到了夜裏, 徐金昆就緊急給他打電話,要他去北京, 盧嵇都還顧不上因為江水眠的事兒傷心,什麽都沒帶,連夜奔到北京去。北京的總統府可不會因為黎大總統不在就關門,側府的大門一推開, 周梓玉、馮繼山和徐金昆三個大佬其坐一堂,不止如此還有直隸省長,交通總長等等。
屋裏可謂是愁雲慘淡,諸位的雪茄的濃煙讓盧嵇幾乎看不清燈泡,他剛進去,徐金昆立刻就走下來了,道:“煥初,過來坐!”
盧嵇大步走過去,看着徐金昆相當難看的臉色,道:“是那邊美僑聯系公使,施壓了麽?”
徐金昆又點了支煙,啞着嗓子道:“是上海浦口那邊的鐵路局整理票據,給我們打電話了,說車上有外文名字的約有十幾人,都是住在頭號卧鋪的。如果孫堯要抓人,肯定會把這些洋人都抓走了。”
盧嵇愣了一下:“孫堯?!不是山東那邊說今年就能繳了他麽!他都在山東盤踞了多少年了,我記得山東督軍不是跟您承諾了,一定在您當選之前把他給辦了,也算是個功勞。”
周梓玉不吸煙,他閉着眼睛頂着土豆大腦袋,脊背筆直,沒睜眼道:“估計就是山東督軍逼急他了。孫堯這是想要劫持洋人要挾我們呢。”
徐金昆嘆氣:“要真是這樣,那就不可收拾了。這車是昨天淩晨劫走的,現在已經四十多個小時了。”
周梓玉雖然皺眉犯愁,但坐姿卻一直不松懈,道:“你明天本來不是打算召開競選前的演講會麽,你的請柬上就該不少洋人吧。其中在上海的那部分人,很可能訂的就是這班津浦線的頭等卧鋪。畢竟聽說津浦線的頭等卧鋪很昂貴,卻也很少坐滿過,這次十幾個卧鋪都滿了,顯然就是這些上海出發的洋人都算着,坐這一班剛好可以趕上你明天的演講會。”
盧嵇也有點臉色發白:“你是說孫堯知道這輛火車上有很多洋人,估計就是要劫走這輛車的?”
Advertisement
徐金昆捂了捂腦袋,痛苦道:“很有可能。他只要有個浦口車站的熟人,或者是當記者的朋友,就可以知道這些人什麽時候坐車了。帶頭等卧鋪的更好認,他完全可以算好時間拆掉鐵軌。”
盧嵇心道,津浦線雖然說是華北最重要的鐵路,但火車速度跟國外不能比,班次更是很少,那些匪首都不用知道太準确的時間,只要差不多夜裏拆掉,都能攔到車。
馮繼山留着兩撇跟用粗毛筆畫上去似的大胡子,下巴圓的前後左後看都是個球,他倒了一點酒,道:“孫堯絕對是因為沒兵沒糧才要這麽幹的,我們要是現在悄無聲息的打上去,必定三下兩下就把他們收拾了!跟他們談判——萬一談判不合适他殺了人質呢。”
周梓玉擡眼,很不屑的撇了馮繼山一眼:“打上去,你總是要打到孫堯身邊的,他到時候就是抓個最值錢的洋人陪命,我們不但要賠款,連徐老競選的事兒都要黃!”
他們倆人關系一直不和睦,再加上徐金昆最近十分重用馮繼山,愈發有點針鋒相對的意思。盧嵇其實是不太喜歡馮繼山的,畢竟馮繼山曾經的履歷,讓人覺得也太“識時務”了。但他又極其聽話,辦事兒能力也強,徐金昆不論跟他指派什麽,他都能立刻去辦,而且辦的像模像樣,徐金昆喜歡他,肯定是情理之中。
也只有盧嵇這樣的外人,才會更傾向于周梓玉了。
但對于徐金昆來說,在重大的事情上他肯定會聽從周梓玉的意見,甚至到他死估計也不會覺得周梓玉背叛他。但就是最近徐金昆和周梓玉意見有點相左,徐金昆如果說了什麽,周梓玉雖然每次都會去辦,但肯定都會谏他幾句。
久而久之,徐金昆越來越不想聽這些,就小事兒上盡量避開周梓玉了。
而周梓玉怕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徐金昆這會兒倒是還比較贊成周梓玉的意見:“打不得,我們真的經受不住變故。而且現在還沒拿到具體人員的名單。我打算讓山東督軍先到山下,讓他先主動對孫堯服軟,聽一聽孫堯的條件。”
盧嵇:“已經封山了麽?孫堯要求的不多,我們可以盡量滿足他。總也比死了人好。”
周梓玉嘆氣:“希望能想出這種死地求生的法子的孫堯也別是個傻子,別把洋人折騰死了,都好吃好喝對待着,否則他真的就沒有籌碼了。”
盧嵇跟他們商量了一下對策,正考慮着到底派誰過去,他孫堯可能提出什麽樣的條件,外頭小窗可以看到天色都微微亮了,距離這場綁架已經過去了四十八小時了,孫堯還沒派人提出條件,幾十個人都在屋裏等山東那邊的電話,忽然門被推開,有人大喊一聲沖進來:“徐帥!玉帥!上報紙了——上報紙了!他們報紙印的早,消息已經傳出來了!”
徐金昆立刻站了起來,他的秘書夾着一卷報紙沖到桌子這裏來,攤開了一整張報紙,在第二個版面,赫然有一個名單,竟然寫着所有的被抓的人的名字。
上頭就先是一個黑框中,寫着二十餘人的洋人名字,看得出來還有法國人,意大利人,甚至有兩個墨西哥人。
徐金昆對盧嵇道:“你看看,這些都是誰!”
盧嵇幾乎見過的人名都不會忘記,他認識的洋人又極多。
盧嵇仔細掃過去,頭皮發麻,指向兩三個名字:“這位我認識,這是現任美國參議員納爾遜的女兒,就因為納爾遜支持出兵中國,她就也來中國旅行了。去年溥儀大婚的時候她也來過的,就因為年紀相仿,還見了當時待嫁的皇後。另幾個都是美國駐上海領事館的幾個外交官,不是多大的人物,但畢竟是公使手底下的人!還有這位,是美國駐華記者威爾斯,在美國也相當有名。我見過他好幾面,他還做過玉帥的訪談,玉帥應該記得。還有幾位,應該是上海中外商會的顧問,我想跟洋行讨論連同米面購買德國炮臺的時候,他們也在。”
這二十多個洋人了,小一半都是人物。正因為徐金昆的大選,都湊在了這輛車上。
徐金昆沉默半秒,陡然暴怒起來,伸手拿起杯子就朝牆上狠狠砸去。周梓玉和盧嵇都習慣了他的突發脾氣,馮繼山大概還沒适應,吓得連忙想上來勸。
盧嵇雖然也震驚不已,他估摸着天都要變,卻也沒到徐金昆那種地步。
這張報紙要是發出去了,可想而知徐金昆明天會遭遇的事情了。他逼走了黎大總統,這些事兒可就是都要他來扛了。英美支持他當總統,支持直系占據華北,也能扶持對手,逼他下臺的。
盧嵇連忙問徐金昆的秘書道:“你從哪個報社拿的!這名單是誰發出來!”
徐金昆秘書道:“不是哪個報社,而是稍微有名氣一點的報社,都收到了這個名單!那輛火車上不但有外國記者,也有中國的記者,孫堯抓了個會英語的記者,要他問車上所有人的名字,記下來之後,扣押了那中國記者同行的哥哥和母親,要他把消息和名單發給所有的報社。如果不是發給報社而是先給警察或政府了,孫堯說就立刻殺了他家裏人。”
“要不是因為孫堯沒有車配給那記者,他自己走下了山,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辦法回天津,我們可能昨兒下午就知道名單了。那記者現在人在哪裏也不知道,這是他打電話告訴他能聯系上的所有的報社的。”
盧嵇連忙道:“盡快找到他的人,至少有他在,我們能了解當時綁架的是什麽樣的狀況,也能知道到底有沒有人直接死在山匪手底下了!”
一下子屋內躁動不安了,警衛員拿來電話給徐金昆,周梓玉也在旁邊去詢問交通狀況,盧嵇問道:“要不要看看有沒有什麽重要的國內人物,或者有沒有打巧我們認識的,如果這樣,至少還可以內外有點呼應。”
徐金昆卻一擺手:“那些都不重要。”
盧嵇雖然心知,如果是只綁架了中國人,徐金昆大概也就一個電話就讓他們擺平,或許山東督軍早就沖上山了。可徐金昆與衆人這樣的态度,确實讓他也挺心寒的。
他站在原地,快速将中國人的名字過眼一遍,看有沒有能認識的。他看了幾行,卻頓了一下……以為自己看錯了。
那秘書走過來,正要叫着盧嵇過去,說徐金昆找他,卻忽然看着盧嵇好似眼前一黑,差點跌坐在凳子上。秘書連忙道:“盧五爺,怎麽了?是沒吃飯餓的麽,我讓別人先弄點吃的過來,估計徐老也餓了。”
盧嵇忽然那期報紙,指着一個名字:“這個名字,你念一下,我是不是看錯了。”
秘書還以為是什麽人物,看了一眼那名字,卻不太認識,道:“宋良閣。您認識?”
盧嵇喃喃道:“從上海開往天津的直達列車也不多,我該想到的……這個時間點……”
秘書剛要開口,盧嵇忽然卷起報紙,大步朝徐金昆走去:“我去!讓我去臨城,這件事兒我不論你要派誰,我會代表你去!談判團交給我!”
而另一邊,江水眠到了車站,卻沒接到宋良閣。按理說應該到了,她想着國內鐵路還是經常故障晚點的,便也沒有在意。她第一天沒有接到,想着第二天去總是行的,而且宋良閣也知道李颠住在哪兒,總有辦法落腳的。
她卻沒料到,第二天一進了車站,就聽見人們在議論紛紛,什麽劫車,什麽山東。
江水眠坐過津浦線,但路過山東的鐵路還有好幾條,她也沒多想。
天津火車站外頭有個包子鋪,她以前也常去吃,這會兒坐在那,旁邊幾個人手裏都拿着報紙,以前也沒瞧着這些天津老百姓如此愛看報紙,正巧有一份讓人卷着放在旁邊,江水眠把籠屜摞起來,道:“大哥,這份報紙借我看一眼呗。”
旁邊人一回頭,看見個小丫頭,笑道:“認字兒麽小丫頭。看吧看吧,看來你也是聽我們說臨城火車大劫案,有點好奇了是吧。”
江水眠展開報紙,随口道:“哪條線啊。”
那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笑道:“能是哪兒,人家就是要截洋人,肯定是津浦線了!這孫堯,在山東自立了好幾年了,不過我真覺得他這麽幹,算是號英雄人物,就是水浒好漢也沒這麽帶勁兒的。不過他們估計對洋人好,對中國人可就說不定是殺是埋了。抓洋人不要緊,要是我抓了那些鼻子登上天的洋人大老爺,我一個個都他媽宰了!看他們還敢不敢來我們這兒!”
江水眠一愣,津浦線,那不就是上海開往天津的唯一一條線路麽?
一張赫然的名單就擺在她眼前,江水眠覺得自己好像通了靈,她在無數的名字裏,就可以一眼看見自己最熟悉的那個。江水眠呆了一下,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拍了拍身邊的大哥,道:“哎大哥,我眼睛不太好使,你幫我看看,這個名字叫什麽?”
那大哥認字兒也真就是半吊子水平:“宋良……呃……這是什麽字兒?各?”
江水眠眼前一黑,差點把手裏報紙都給撕了,她忽然扔下報紙,掏出幾個子兒砸在桌子上,行李和雨傘都忘了,随手攔了一輛黃包車,幾近破音道:“去盧家花園!英租的盧家花園!”
作者有話要說: 1923年五月初發生的臨城火車大劫案,我給改到六月末了。
這件事兒各方評價和反應都很微妙,宋良閣見鹵雞和眠眠的場合,也會變得很有趣了。
保證不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