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江水眠不肯湊上前去, 克裏斯汀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見江水眠在後頭幾步沒動,道:“怎麽了?”
江水眠硬着頭皮走上去,克裏斯汀拿了一杯果汁遞給她,盧嵇似乎也在用目光搜尋着她,她進場沒多久就已經捕捉到她的位置了。這會兒他看着一臉不知情的正在和別人大聲說笑, 笑的紅酒在杯子裏亂晃, 眼睛卻有意無意的朝她瞟過來。
他本來就是瞧瞧她罷了, 江水眠長大後便沒在他眼前穿過洋裝, 他瞧着新奇也好看,江水眠卻頭皮發麻,有一種步步走進他陷阱的感覺。
克裏斯汀走過去, 笑着打了一聲招呼,旁邊的人連忙介紹道:“這位是美國來的記者克裏斯汀。”
盧嵇笑道:“哦我聽說過, 遠洋而來的女記者, 聽說在美國的記者協會也是名人。前幾天去黎大總統家做客的時候, 黎夫人滿口不離你呢。”
克裏斯汀伸出手來, 盧嵇笑了笑,将酒杯放在旁邊的桌臺上,握住了她的手。
江水眠本以為他不會伸手, 她知道盧嵇平日裏都不能跟女人坐一輛車的慫,卻看着他戴着一雙黑色的薄皮手套,有力的握了一下克裏斯汀的手又收回去。
她心想:這家夥為了避免露餡還沒少花心思啊。
盧嵇跟克裏斯汀客套完,卻把目光轉到她臉上, 以一種誇張的口氣道:“這位漂亮的年輕小姐是誰?我剛剛瞥見一眼,還以為是以前跳蝴蝶仙子的容齡格格又跑出來了!克裏斯汀,你倒是眼光好,知道給自己找個能争奇鬥豔的伴兒,是從哪位太太手邊拽來的小小姐?”
這倒是一句話誇了好幾個女人,江水眠頭皮發麻:這個混蛋,不就是她自己說了一句覺得自己不漂亮麽,他當時安慰幾句就算了,到這種場合上還這麽誇張!
果不其然,他身邊幾個人聽見盧浪子這麽誇,也把目光移到江水眠身上來。她确實相貌清秀,眉毛淡淡,細鼻垂眼,再加上年級不大,有一種捏一下就碎了的纖弱單薄感,但也沒有盧嵇吹得那種天花亂墜的感覺啊……
旁邊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心裏笑道:這盧煥初最近是要換口味了麽?
就看着盧嵇伸出手來,江水眠嫌棄的在垂着的睫毛下翻了個白眼,不得不伸出手去。盧嵇捏住她的手,卻不是握手,而是将她手背朝上,微微低頭親了一下她手背。
江水眠身子一僵,面上隐隐露出幾分要打他似的緊張,盧嵇卻狡黠得意的勾唇一笑,拇指撥了一下江水眠因為緊張而幾乎握拳的手指,放開了她的手。
旁邊幾個人還是第一回見着盧嵇去親哪個女士的手背,不過這個動作實在是太符合他氣質,大家也都沒在意,只是笑那江小姐可能年紀小,第一次出席這種場合,把兩只手收回去攥在一起,渾身不舒服似的僵站着。
克裏斯汀笑道:“這位江小姐是徐大帥介紹過來的,我以為盧先生肯定認識呢。”
Advertisement
盧嵇瞧了江水眠一眼,發現她正拿眼睛偷偷瞪他,心情大好,道:“徐老認識的人可比我多,我可能見過一兩回,可能那是她小時候了,也記不得了。”
克裏斯汀笑着跟盧嵇說了幾句別的事情,江水眠就站在一旁喝蘋果汁。過了一會兒,就又有別人再來找克裏斯汀,她也帶着江水眠走開了。
江水眠跟克裏斯汀轉的頭暈,她真是那種純粹的外向型,不但可以一個人跨洲旅行到處探訪,更能在人多的場合八面玲珑。
江水眠沒一會兒便找不到克裏斯汀了,她今天身子有點難受,也不知道是吃壞了什麽,肚子隐隐作痛,也懶得到處走來走去找,便找個小沙發坐着,要了一杯熱牛奶慢吞吞的喝。過了沒一會兒,一個端着盤子的侍從走過來,他托盤上的幾杯酒旁,放着一塊兒包裝精致的水果硬糖,一塊紫色的手帕,他躬下身來對江水眠說道:“是江小姐麽?有位先生請您上二樓的西露臺去。這是給您的。”
江水眠接過那塊糖和帕子,臉上表情有點奇怪。
侍從心裏也想:媽的盧浪子在這種聚會上還不忘勾搭小姑娘,這丫頭才多大一點。而且還拿塊兒糖,真覺得是哄騙小丫頭,給塊兒糖就能跟着走了?
卻沒想着江水眠拆開糖紙,将那塊糖塞在嘴裏,道:“西露臺在哪邊?你帶我上去吧。”
那侍從心裏悻悻:……小丫頭沒深沒淺還真的去。等家裏人知道了,真是少不得一陣教育。
江水眠随着他走上樓去。這一處府邸的兩層都是聚會的場地,二樓的幾處玻璃門分別通往幾個不大的露臺,各自有個小酒吧在,基本每個露臺上都只有兩三個人,聊一些私事。
西邊露臺的酒吧旁邊只坐了盧嵇一個人,他聽見推開門的聲音,轉過身來,對江水眠擡杯笑了笑。那侍從關上門就趕緊走了,小武站在露臺門邊,對她點了點頭,小酒吧櫃臺後頭的酒保也算是聽說過盧嵇的德行,連忙站到櫃臺最遠端去裝着忙活。
露臺上有好幾盞黃色的立燈,還有成串的小燈泡,光線十分美好。江水眠坐上了酒吧椅,肚子有點疼但倒也沒說,兩只腳離地蕩了蕩,沒好氣道:“幹嘛。”
盧嵇伸手笑:“糖紙給我。”
江水眠含着那塊兒硬糖,半邊臉鼓鼓的,把糖紙遞給他,盧嵇伸手疊起來,道:“無聊啊。跟他們也沒什麽屁事兒好聊,我過來跟你偷會兒閑。”
江水眠道:“最近發生了什麽大事兒麽?前幾天回去的時候,你都是在車上都快睡着了,也沒問過你。”
盧嵇笑道:“也算發生了一件大事。你知道北洋這邊的政府一直在從各國□□買飛機吧,我們這邊要不然是付錢,要不然就是以礦産或者糧食交換。重要的問題是,他們賣的槍支不合格。不只是質量不合格,還把小廠的産品挂上大廠的名字,或者是早年間有缺陷的型號挂上最新型號的名字,甚至把槍管上的鋼印都抹了重刻,就送到中國來。”
江水眠:“所有的國家都這樣?”
盧嵇:“主要是俄國和英國、美國,比如說一戰期間為了趕着前線需求,生産了許多低質量□□管完全不過關的槍。跳彈卡殼特別嚴重也就算了,有的是機槍換槍筒特別慢的老式水冷機槍,有的是那種在戰場上過熱後壽命極端的□□——更別說還有那種機槍架在機翼上的早期戰鬥機,那都是十年前的玩意兒了吧!還有那種實驗用的四翼大飛機,那時候完全都是作着玩的東西,什麽垃圾都賣到中國來。”
他說起這個,激動地直拍桌子,江水眠道:“你不能直接說不接受這種産品麽?
盧嵇喝了一口酒,笑道:”哪有這麽容易。我拒絕,對方肯定不樂意,他們明明自己做事不守規矩,還反而來威脅我們,跟老黎說那就不賣了,不想要這批垃圾,以後就什麽都別想得到。我就去找那些沒怎麽坑我們的國家,比如德國和比利時的公使,就說如果英國不賣了,就加大對他們的訂單。卻沒想到英國那邊反而去找這些國家聯盟。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強逼着我們低頭。”
他說着,疊了個醜的慘不忍睹的千紙鶴,放在了桌臺上。他自己看的也有點不好意思,忍不住伸出手去調整了一下那千紙鶴就跟被人擰斷似的脖子,想顯擺一下。
江水眠偷偷翻了個白眼,一巴掌上去,把那個千紙鶴拍成平面。
盧嵇目瞪口呆:“你居然都不誇贊一句,這小丫頭真是不懂事兒。”
江水眠:“我看你還是挺閑的。你要不要繼續說了。”
盧嵇嘆氣道:“只要我們拒絕一回,他們就立馬勃然大怒,生怕以後我們還能拒絕他第二回第三回。我已經聽說英國的公使去到德租,拿之前巴黎合約的事情,威脅的德國已經只能走私下洋行跟偷偷轉賣,而不是官方正式的武器交易了。其他也有些國家,不過我覺得中國式很大的市場,就算英國威逼利誘說什麽‘慣壞了我們以後生意都要不好做’之類的話,他們也不會因此放棄這麽大的單子。我本來是有把握的……只是沒想到老黎想低頭了。”
江水眠想了想,也難免。民國之後的幾屆總統,除了某位被唾罵的千古留名的,哪個不是要對歐美各國态度如同給太爺爺拜年似的。一旦被威脅便想到各種不良的連鎖反應,怕沒有人賣槍支,怕得罪的在國際上更加孤立無援,吓得戰戰兢兢,反而忘了這并不是被打的要簽訂不平等條約,而是兩國國家之間正常的商業交易。
盧嵇又點了一杯龍舌蘭,兩腳伸直了,有點懶散的枕着自己一條胳膊趴在桌案上:“其實我是有把握的,先态度堅決,然後再往後退半步,要求他們把不合格産品的比率降到百分之十五以下等等。再加上盧家在英國算是有點人脈,他們很缺中國這個市場,我們完全沒必要那麽卑躬屈膝,他們遲早會答應我們的要求的。不過老黎先服軟了,沒辦法我就去找徐金昆。徐金昆是個當兵的出身,是圓滑也會低頭,但他知道殘次品的槍械上了戰場的致命性,他也有點暴脾氣,事情有他的強硬态度出面,肯定能成的。”
江水眠:“那也就是說事情能成?”
盧嵇:“應該吧。俄國說不能減少C96的出口量,但畢竟槍械跳彈嚴重,可以把價格降低三分之一。美國那邊還沒表态,他們狡猾又不像英國這樣态度強硬,我覺得應該能成。至少要降價。美國那邊給我們供貨量最多,這一降價不知道一共能便宜多少呢,我以後也不用想在美國駐華公使面前有青眼了。”
江水眠頓頓點頭,一副聽懂了的樣子,他笑道:“是不是覺得這些事兒太惡心了。這還不是最惡心的,他們走私槍支給各地土匪才是最嚴重的。日英德俄美,每年将近上萬支槍以劣質高價流入土匪手中,你知道他們會殺了多少平民百姓,會占據多少山頭沃土,又會打死多少剿匪的士兵麽?唉……我的期望是我們最好能槍支自給自足,以後真要是打仗剿匪,也用不着買他們的劣質品。”
江水眠:“那我估計挺難得,他們軍工多少年才發展起來,我們漢陽廠起步也才幾十年吧。最主要的就是鐵礦和煉鋼技術不行了。”
盧嵇:“我不就在想辦法呢。不過煉鋼技術也不是那麽高端的技術,主要是中途把好關,有政府支持就可以了。盡量做吧。在洽談買賣武器這件事上,老三沒少在徐金昆面前坑我,不過幸好徐金昆還是有腦子有理智,雖然有點介意我自作主張,但還是站在我這邊。但我以後去保定軍營的機會就更少了,我也樂得以後天天在天津附近浪呢。”
江水眠知道盧嵇心裏還是有不少願景,卻沒想到外頭的列強坑人也就罷了,在境內還有不少舔着洋人對他斥責的人。
盧嵇伸了個懶腰:“不過不要緊,已經快忙完了。過幾天我再去厚臉皮一點,跟美國那邊的人讨價還價一下,他們估計要讓我們簽貸款或者是承諾來年的預購量,反正就是博弈了,雖然也是一場鏖戰,但我還是挺有自信的。”
江水眠正要岔開話題,問問宋良閣的事情,忽然看見有人推開了露臺那邊的玻璃門。江水眠頭一偏,看見克裏斯汀走到露臺上來。她端着酒杯笑道:“我正想着要找江小姐呢,找遍了都沒有,才唐突跑到露臺上來,結果沒想到真的讓盧先生給藏到這兒來了。”
盧嵇絕沒有尴尬的時候,他笑道:“我坐在這兒喝會兒酒,沒想到江小姐也是不喜歡人多的性子,到這兒來透透氣,我想着她也認識徐大帥,正打算套一套近乎呢。”
克裏斯汀身上批了一條駝色的薄圍巾,美的氣勢驚人的朝他走過來,江水眠從酒吧凳上跳下來,卻看着玻璃門那邊,本來靠着門的小武也走過來,倚着酒櫃站着。
盧嵇招呼酒保過來,為克裏斯汀點了一杯酒,放在了桌子上。
克裏斯汀笑着道:“如果盧先生不怕我破壞了你和江小姐的獨處時間,我就在這兒喝一會兒。”
盧嵇笑道:“當然不會。眠、江小姐也在這兒坐會兒吧。”
江水眠一臉不想看見他倆坐在一起的表情,往後退了一步,道:“不要緊,我還是在這兒站着吧,我不能喝酒,這兒沒我能喝的東西。”
克裏斯汀坐的離盧嵇很近,她端起酒杯,笑的意味深長,道:“盧先生覺得不用小朋友回避一下?”
盧嵇要是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麽意思那就是傻子了,他僵硬了一下,剛要開口。江水眠搶着硬邦邦道:“不用。我就在這邊小沙發坐着。”
江水眠這才退了兩步,轉過頭去,忽然看着盧嵇身子僵硬了一下。
她心道暗罵:要是克裏斯汀是幹出來什麽拿手摸他大腿的事兒,她現在就先剁了克裏斯汀再把他腿上那塊肉剮下來。
露臺上初秋的風一吹,克裏斯汀松松垮垮搭在肩上的披肩被風吹掉,落在地上,江水眠剛想替她撿起來,卻看見她一只手捏着一把銀色的□□,正是她之前放在車上沒拿的那把M1901,。槍口抵在盧嵇腰間,克裏斯汀轉頭對她笑的眉眼生輝,道:“江小姐,我讓你回避一下就是這個意思了。我可不想讓你看到你幹爹死在眼前啊。”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再改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