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程永安愣了一下, 望向雙手拿刀的宋良閣,他雙膝微曲腰身下沉, 那張表情寡淡的臉是那雙眼的陪襯,瞳孔像是射來黑色的光, 那是看死人的表情。程永安心底竟然犯憷。
宋良閣就像是戰場上滿臉是血爬起來拿起長刀的士兵。
頭盔沾土, 一身破甲, 卻在黃沙與黑煙的旋風中, 橫起刀來,死盯着遠處騎馬而來精甲強兵的敵人。
他喝了一聲,摒棄那些擰力攥勁的步伐, 忘掉劈鑽崩炮的本法, 只是義無反顧,只餘鋒芒的揚刀朝他而去。
程永安一時恍惚,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站在這座高價買下雕梁畫棟的院子裏, 還是在形意門傳說中的祖師爺岳飛曾百戰踏過的沙場上。他後退兩步,想要盡力抵擋,卻只聽着一聲刀劍相擊的脆響,手上傳來一陣發麻。他的本能告訴他自己, 這一招擋住了。
然而視野裏, 宋良閣卻消失了。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一把刀從他的背中涼涼的切入他胃裏, 快的像是被火鉗子燙了一下,刀刃連血光都不帶的從他胃裏伸出來。他一時間甚至忘了自己到底在幹什麽,卻只感覺這把刀如此用力, 頂的他身子像上擡起,他甚至不得不踮起腳尖。
宋良閣輕聲道:“你說你這樣死了,你埋伏的那些人還會開槍殺我麽?”
他隐在張大嘴痛的說不出話的程永安背後,看向二樓的槍口。
程永安已經聽不見了。一樓門內站着的幾個徒弟倒吸一口冷氣,驚得大喝一聲上來就要拼命,宋良閣聲音不大,卻冷冷道:“你們殺了我有什麽好處。是忘了他那幾個有去無回的徒弟了?你們也想步這個後塵?”
那幾人聽了有些呆愣,站住了腳步。他們看着程永安嘴裏吐出血沫來,也知道他怕是救不活了。有生死狀在,程永安死了也怪不着別人,而之後天津武林的二把手很可能就是宋良閣……
他們面上露出幾分猶豫,忽然轉身走進了屋內。
宋良閣剛要拔出刀來,忽然從門內沖出一方臉男子,滿臉不可置信的站在廊下,忽然吼了一聲:“宋良閣!”
宋良閣轉頭望去,他并不認識那人。那人卻沖着神志不清的程永安喊道:“哥——哥!”
宋良閣這才明白,那人就是程永安那個沒什麽名氣武藝也一般的弟弟,程石方。
程石方想要沖過來,卻又頓了頓腳步,忽然朝樓上嘶吼道:“開槍!我讓你開槍啊!雇你來,你就是這麽做事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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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小窗被挖了一個洞,槍口剛剛從中探出來。程石方這麽一喊,二樓的門一腳被踹開,走出來一個穿着軍褲□□上身帶着大檐帽的男人,像個兵痞似的叼着煙,端着一杆□□,破口大罵:“□□媽的!他拿你哥擋着,老子怎麽開槍!我給你哥心口來上一槍,說不定能打傷他你願不願意!你就給了幾個錢就在這兒逼逼!說着讓我打到一半再開槍,上來你哥連一招都打不過就讓人捅死了,這還能怪我!”
宋良閣拽着已經半死不活的程永安擋在面前,往外頭退去。徒弟們不敢攔,程永安已經死了,程石方完全不成氣候撐不了臺面,誰還會再去冒死攔這位武功高殺人不眨眼,且未來可能會有地位的宋良閣。他們也只不過是在這兒習武的徒弟,哪有那麽忠心。
或者說給程永安忠心的結果,幾天前他們看那些屍體也知道了。
那雇來的槍手罵罵咧咧的下樓,宋良閣沉默的拖着程永安往門外退。
槍手大喊:“到底要不要開槍!你哥反正也活不了了!”
程石方心生動搖,宋良閣冷靜道:“我只是傷了他的胃,及時送去醫院,只要不拖到感染,他就能活。”
程石方立刻道:“別開槍!別開槍!”
宋良閣往外退去,退到門口,那槍手完全找不到機會能擊中宋良閣,程永安穿着件長褂,快拖到地上,連宋良閣的腳都給擋住了。他退到了門口,那槍手罵罵咧咧,幹脆放下槍來:“我他媽不幹了,反正你們給了一半的定金了,愛怎麽鬧怎麽鬧去。我以後算是知道了,殺武行人的單子,我可再也不會接了。”
他才剛放下槍,轉身往回走,忽然聽見程石方喊了一聲。槍手回過頭去,就看着宋良閣拔出刀來,再捅一刀,貫穿了程永安的肺,刀身一擰,捅了個血窟窿。
宋良閣輕聲道:“這才是送到醫院也沒救了。”
說罷,他猛地拔刀,一腳将程永安踹進門裏,轉身朝外頭熙熙攘攘的大街奔去。槍手再擡槍也來不及了,只看見宋良閣拎着一把細長的紅刀,消失在了人群當中。
後門處,夏恒拉開車門,微微笑着請幾位臉色不太好的前輩上車。
薛碌道:“夏小爺對這件事沒有想法麽?程永安來叫我們,說是要讓宋良閣死給我們看,結果我們到屋裏屏風後頭,屁股還沒做熱,他先被捅死了。這算個什麽事兒。”
旁邊幾人接口道:“他怎麽會想着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弄死宋良閣?天津武行都知道那阿眠受了傷,差點被人捅死,大家沒有證據,卻都心裏知道是誰幹的。在這個節骨眼上,程永安是瘋了麽?!”
夏恒今日穿了一身西裝,梳着分頭,看幾位算是天津的名家讨論起來,沒有要上車的打算,他也就合上車門,倚着車聽他們講話。夏恒自然不可能說這事兒是他謀劃的,只能裝作思索道:“我倒覺得程爺的計劃能行。首先是自家比武,他雇了個槍手,如果不出今日的意外,宋良閣肯定會被暗槍打死。”
薛碌道:“重要的問題是宋良閣身上有槍眼,到時候他不是比武死的,那要怎麽解釋!”
夏恒笑道:“解釋,有什麽好解釋的。宋良閣要真的被槍打死了,外頭的人,誰也見不着他的屍體。到時候程爺只要帶着宋良閣的屍體去找栾老。栾老現在已經是天津武行的頭等人物了,宋良閣已經給他掙了名聲。現在宋良閣人已經死了,只要程爺低頭跟栾老認個錯,栾老現在手底下就程爺這麽一個拿得出手撐得起場面的徒弟了,他又能怎樣。”
旁邊一人年級也就二十出頭,個子不高,長發結辮,笑眯眯道:“你是說栾老還會幫程永安掩蓋這件事情?”
後門站的這七八個人裏,除了夏恒,數他最年輕。衆位武行名家年級都大,輩分也高,聽他說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其中有人開口訓斥道:“李沛,這有你說話的地兒麽?”
李沛笑了笑不在意。夏恒連忙岔開話題道:“肯定會。栾老肯定會對外說程永安和宋良閣比武,宋良閣輸了,順便捧一捧程永安。而且程永安只有一個年紀小的徒弟跟那個阿眠打過,其他的徒弟都沒在正式的場合和阿眠打過,所以外頭也并不知道程永安的水平。栾老這樣也保住自己的地方,畢竟宋良閣要是真死了也不能複生啊。”
薛碌道:“可現在的問題是宋良閣沒死,死的是程永安。形勢完全反了。”
夏恒故作沉思:“那也就是說……以後這地方,諸位很可能就要被宋良閣壓一頭了。”
夏恒是小小年紀心思深沉,李沛則是在一旁看戲,他瞧着夏恒臉上虛僞的表情,還有衆位武行名家臉上的猶豫,臉上忍不住笑起來,心道:都存着一個心思,還有什麽好支支吾吾的。
李沛瞧了薛碌一眼,更覺有趣。比如,夏恒雖然心狠手辣,但畢竟年紀還小,薛碌這樣的老油條說不定早看出來這些事情是夏恒籌劃的。不過薛碌也不會挑明,他們都是互相矜持互相暗示,裝個樣子罷了。
夏恒看他們都不願先開口,憋不住道:“若以後在京津武林,栾老的接班人是這位宋良閣,那我就有點擔心了。年初我跟栾爺南下的時候,也去蘇州拜訪過這位宋良閣,那時候聽到一些傳言,實在是……”
薛碌這才順着杆子接話道:“什麽傳言?”
夏恒:“有人說宋良閣早年間在蘇州一帶是出了名的殺人如麻,就因為一些不和,他屠了人家地主一家,殺紅了一條街,所以被人叫做紅鬼。這事兒近年可能提的人少了,但既然做過,就很有可能有人知道。在天津混日子的蘇州人也是有的,萬一宋良閣真的當上了中華武士會的副會長,有人登報揭露他以前殺人如麻的事情,那我們天津武林可都是要遭到震動啊。”
李沛聽了這個,反而感興趣起來。他聽說這宋良閣的小徒弟能殺了七八個人還沒讓自己丢命,他就覺得這宋良閣的一身功夫有意思了。
果然有人接口道:“怪不得,老程也是天津形意門一把好手,這幾下就讓宋良閣給殺了,他這練得哪裏是拳法刀法,練得是殺人的辦法!他是把武功當做江湖殺手的手藝麽?!”
薛碌也道:“那确實留着他不合适。只是……我們又有什麽法子對付他,現在程永安死了,栾爺肯定會向着他啊。”
夏恒昂着頭,倚着車門,西裝外套裏頭露出背帶和領結來,他微微一笑,看起來就是陽光天真的富家小少爺。
他開口道:“那還要靠諸位了。栾爺就算想留他,咱們這麽多人有意見,栾爺也不可能為了這個曾經叛出師門的徒弟,不管一起在天津打拼多年的大家啊。而且宋良閣不會來事兒,不愛說話,性子不好相與又不肯收徒弟,其實幫不了栾爺什麽,再加上程石方剛剛可是沖出去了,他哥死了,他肯定要去跟栾爺鬧,咱們占理,到時候幫着程石方說幾句公道話,栾爺不可能不動搖。不過到時候怎麽弄走宋良閣,還要跟栾爺商量,讓栾爺也同意才行。”
衆人紛紛點頭,李沛挑了挑眉毛也不說什麽。他也不開武館,做派不合規矩,殺人放火的不齒之事他也不少幹。天津武行的人物聽見他的名字沒有一個不皺眉頭的。他完全是個圈外人,只是因為和夏恒算是認識,夏恒才有點事兒都願意叫上他。
夏恒笑了笑,再度拉開了車門,薛碌等人卻擺了擺手,道:“來的時候是因為着急才坐車,路也不遠,我們就自己回去就是了。”
夏恒也不跟他們客氣,坐上了車。司機剛要發動車,薛碌想起了什麽,忽然走過來敲了敲車窗。夏恒搖下車窗,薛碌壓低聲音道:“如果到時候我們解決宋良閣,那個阿眠怎麽辦?要是有辦法,我們能不能先把阿眠解決掉,到時候宋良閣肯定會氣瘋,憤怒之下我們只要設下套等他來就好。到時候宋良閣肯定會殺人,我們也好有理由做掉他。”
夏恒一條胳膊架在車窗上,側過身來道:“您是什麽個意思?”
薛碌微微垂眼:“那個阿眠現在不是在醫院麽?以夏小爺的本事,找個把人在醫院裏做點手腳,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這個阿眠也是個刺頭,或者說也是個小瘋子,留着會很棘手的。”
夏恒微微一笑:“她确實是個小瘋子。不過您知道她住在哪個醫院麽?英租的倫敦會施醫院。而且我已經派人查過了,她居然住在特備病房內,單獨有個小樓,普通人根本不可能靠近她住的病房。”
薛碌呆了一下:“你是說栾老安排的……?”
夏恒笑了:“栾老被人亂刀捅了,也住不進那種級別的病房裏去。倫敦會施醫院是以前的英國海軍醫學院,能在那裏住院的,非富即貴。至于特備病房,說句差不多類比的話,要是周梓玉玉帥哪天中了槍,大概就是住在這種級別的病房裏。”
薛碌倒吸一口冷氣:“那你……”
夏恒:“我猜測這阿眠,或者說宋良閣背後還有人。說不定比我爹還要厲害幾分呢。不過我現在還查不到。我不在天津常年混,而天津又是龍潭虎穴,盤踞了不知道多少低調也不領官職的人物。不過您也別擔心,關于這阿眠……我也算手裏有些能制她的把柄。我還算之前見過她一回,知道她的身份。”
女人學形意,這一點暴露出來,就夠她被逐出去。
江水眠窩在被子裏,她被子裏頭就穿了個後面系繩露屁股的病號服,畢竟滿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她覺得自己身上除了疼以外也沒別的,盧嵇居然搞了這麽個病房。他手顫顫巍巍的正在給她削蘋果。
江水眠看見桌子上每一塊都是指甲蓋那麽大的蘋果皮,心累道:“你在家不也做飯麽,刀功應該也還可以啊。”
盧嵇兩眼死死盯着蘋果:“那不一樣。再說廚房幫工多,他們一般都會幫我準備材料。”
江水眠嘆氣:“要不算了吧。”
盧嵇憋得臉都紅了,在那兒跟蘋果杠上了,怎麽都不肯放棄:“不行,我答應老宋一定要照顧你。”
江水眠:“你要真想照顧我,能幫我把魯媽請來不……”
盧嵇認真道:“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進來的。”
江水眠:我這皮肉傷都能進這跟重症病房似的地方,這家醫院已經夠随便了。
江水眠攤手攤腳的躺在那裏,沒一會兒,盧嵇就把一個像是被牙啃掉皮的蘋果擺在了她臉前,往她嘴邊送。江水眠嫌棄的往後直縮,退無可退,雙下巴都快擠出來了,盧嵇還一臉關切熱情,她只能很勉強的咬了一小口,道:“太涼了,不想吃。”
盧嵇嘆氣:“唉,你這孩子這麽作妖,老宋養你這麽多年真不容易。得,我讓人給你煮了這個蘋果?”
江水眠一聽煮蘋果,不敢想象,吓得臉色都要白了,就怕盧嵇把蘋果煮爛了之後還往她嘴邊塞,趕緊搖頭:“我不餓,我不餓。我真的不餓。”
末了還補上一句:“謝謝你了。你坐一會兒吧。”
盧嵇說着客氣客氣,終于放棄了水果大亂炖計劃。
坐下來還沒幾分鐘,他又道:“哎你要不要上廁所,我給你——”
江水眠看他居然要掀被子,吓得汗毛直立,差點破音:“不用不用真不用!您老歇着吧!我、我的膀胱是無底黑洞不要緊的!”
盧嵇悻悻坐下:“老宋說你小時候也因為受傷卧床過一段時間,我這不是也想着,叔雖然比不上親爹,但好歹在病床跟前也可以伺候你啊。”
江水眠擰着屁股把自己往床裏頭挪了挪,道:“你一會兒叫護士小姐姐來就行。”
盧嵇反而問道:“叫外人來照顧你,你不羞?”
江水眠:……你他媽要掀我被子你羞不羞啊!你還記得我是女的麽!
江水眠憋了半天:“沒事兒。我不要臉。我喜歡那個護士小姐姐,長得漂亮。”
盧嵇沒好氣道:“長的是漂亮,就是能好好給你挂水就好了。眼睛不知道在看些什麽,搞得我跟她的護士長似的,紮針之前看我難道還征求我意見,要求我指導麽?第一針都給你沒紮進去,她□□再紮,還看我呢,我臉上寫了她的操作指南麽?我要真是帶她的護士長,真就讓她回護理學校重修八年了!”
江水眠:“……”人家看你臉呢。你丫搞得風衣西裝黑皮手套,坐在旁邊凳子上,看見紮針一緊張起來,那張臉繃的跟決策國務似的,悶騷的那叫一個殺伐決斷冷酷無情,散發着欠操的荷爾蒙,還嫌棄人家小姐姐看你了。
不過她以前紮針的時候也老這樣,解釋了一句:“我血管細,以前紮針老紮不進去。我都習慣了。”
盧嵇的表情一下子就軟化了:“唉,眠眠你還替她說話。你啊……就是太傻了,太好欺負了。”
江水眠:……我好欺負。你不如去問問前幾天死在我手底下的那些人我好不好欺負。
她瞧着盧嵇對着人家個高貌美的小姐姐是那個态度,對她這個狗啃短發小平板是這個态度,江水眠忽然覺得自己是給他施了什麽禍國殃民蠱惑神智的妖法……
然而盧嵇滑着帶滾輪的凳子到她床邊來,摸摸她腦袋:“你睡吧,五叔在這兒陪着你。”
江水眠:得了,原來是父愛如山啊。
盧嵇看她表情不對,想起來江水眠特別不愛聽他自稱叔叔,趕緊改口道:“我陪你。你閉眼吧。”
只是摸了兩下,她頭發細軟,舒服得很,他忍不住伸着手指,揉一揉又揉一揉。江水眠閉上眼睛,她倒是真的累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他們還嘲諷着說宋良閣的武功是江湖殺手的手藝。
結果沒兩年就自己去當江湖殺手了……
程家兄弟的人名搞錯了好多,也不知道我昨天是怎麽寫的,是在抱歉Orz,已經都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