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峰是哥哥,亦是家長,是朋友,是他想超越的人。
盧嵇搖頭,聲音輕飄飄的:“我不是從政的料。您也知道,我的學業和法政毫無幹系。我更不會什麽打仗從軍。”
今村蹲在沙發邊,誠懇道:“我只有一個願望。你不要去北京。”
盧嵇看他。
今村:“我知道你生父在北京,在袁手底下混的很好,但我們倒袁已成大勢,你會希望站在你兄長昔日戰友的對立面麽?”
盧嵇心裏有很多自己的看法,很多他苦苦思考的出路,很多報過的志向與希冀,此刻竟什麽也說不出口了,他只點了點頭,低聲道:“我不能答應任何事。這個背景下,其實您也不能答應任何事情,對吧。”
今村似乎也知道自己過分,卻仍然道:“我一定會為盧峰兄報仇。”
可罷了吧。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盧嵇已經不關心了,他起身:“我累了。今天一夜未睡,我先去歇一會兒。這個點兒外頭也沒黃包車能回去,您也歇一會兒吧。”
他沒有行什麽虛禮,起身朝江水眠躺着的房間走來。
江水眠連忙掩上門,竄回床上,心跳如擂,閉眼裝睡。
過了一會兒,他拖着腳步推門進來,反手合上了門。
江水眠閉眼躺着,卻沒聽見走近的聲音,屋裏好像沒有人一般死寂了許久。她睜開眼睛,看見盧嵇倚着門,雙肩垮下,無聲的緊緊捂住了嘴。
她啞然,也驚慌,不知道該做什麽好。
什麽刺痛良心計劃……還實行個屁。
她這時候恍然才覺出來,盧嵇其實比她小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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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雙手間漏出一點點似悶哼似痛楚的哭聲,蹲下去,死死抱頭,再也一聲不吭。
江水眠實在忍耐不住了,掀開被子跳下床去,撲住他,兩手抱住他脖子不說話。
盧嵇一驚,猛地擡起頭來,雙眼通紅,淚流滿面。
是殺錯了人的愧疚?
是兇手早已逃竄的自責?
是理想破滅後的無路可退?
在江水眠看來,都不至于,可既然她認識他沒多久,又怎麽可能體會到他的情緒。
江水眠兩只細白的小手撫過他臉頰。盧嵇這些日子忙于追查,臉上有點胡茬,她不會安慰人,手忙腳亂的揉,想撐着他嘴角,盧嵇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抱起她來。
江水眠被他放在了床上,盧嵇單膝跪在地上,抓着她兩只手貼着他臉側,道:“看着我。江水眠,你看着我!”
她吓了一跳,呆呆的望着眼睛泛紅的盧嵇。
盧嵇凝視着她,輕聲道:“你要記得我這張臉,你要記得。我是殺了你父母的人。你要想報仇,可以等再大一點,我随時歡迎。”
江水眠明明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卻被他眼神震懾的發抖。
江水眠輕聲道:“……那我也要記得,你是救我一命的人。”
盧嵇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回答,眼睫顫抖:“我是為了追殺你父母才救你的,如果你是從我身邊路過的人,我他媽才不會管你的!你明白麽!”
江水眠掙開他的手,兩只手從他眼睛下抹過去:“就像是,如果江武帆是從你身邊過的人,如果你不被蒙蔽,如果沒有你哥哥的死,也不會去殺他一樣。”
盧嵇:“你——”
江水眠抿嘴:“如果你是因為我才哭的,那沒必要。有沒有你今天開槍,我都沒有了父母。那些大人們的争鬥,總是沒有對錯,算不清帳的。你要是因為別的想哭,那你就哭吧。我可以陪着你。我有時候也經常想哭的呀。”
她掙紮着身子,往裏挪了挪,給盧嵇讓出來一塊兒地方,掀開被子,拍拍床:“你也躺躺。”
盧嵇低着頭似乎動彈不得,江水眠拖着他的手,吃力的拽他起來。
盧嵇穿着西裝擠到大床上來,仰躺着。
江水眠小大人模樣的給他蓋上被子,也躺下了。
上海總是停電,啪的一聲,床頭燈滅了,外頭星星點點也消失了。
黑暗之中,江水眠沒說話,她實在比他小太多,整個人鑽進被子裏才費力的找到了他的兩只手,抓住,抱在懷裏沒說話。
寂靜的黑暗裏,汽笛聲遠遠飄蕩,江水眠歪着頭,感覺自己聽到了近在咫尺的悶悶哭聲。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發生了一些事情,心情不好,果然還是更新吧。弄哭蘆花雞我就心情好了。
看到大家的評論,說不定心情就更好了(喂)
江水眠:行,以後心情不好跟我說,我艹哭盧嵇給你看。
盧嵇斜眼:呵,你現在跳起來能拽到我褲腰帶麽?理想真偉大啊。
☆、夜奔
盧嵇去殺江武帆的時候,江武帆一點都不驚訝。
夫妻二人住在靠碼頭的一個小院內,還能聽到汽笛與水浪聲,已是深夜,院子裏昏暗,窗紙被燈火映的一片橘紅。
江武帆看見宋良閣從圍牆上跳下來的時候,手裏還拎着進屋洗腳用的井水,倒也沒喊,只是好像驚訝是他們來的。
盧嵇很有禮貌的敲了兩聲,推門進來。
進來後,盧嵇才看清江武帆,江水眠細直的鼻梁像他,其他的眉眼更像那個沖出來的女人。許蘭挽着褲腿,濕腳踩着拖鞋,急急忙忙的出來,卻又站定在門檻內,眉頭蹙出一點平靜,扶着木門。
盧嵇幫忙合上了院子門,笑着摘下帽子打招呼:“哎,您好。江先生可能沒見過我。我叫盧嵇,嵇康的嵇。是盧峰的二弟。”
江武帆不說話。宋良閣像是回自己家,蹲在井邊,拿瓢盛了一點桶裏的井水洗手。
盧嵇鞠躬笑道:“您可能不記得盧峰了,他二十五歲,大概這麽高,是當時教育部內——”
江武帆:“我見過你。今天白天在茶館,我撞了你一下。你忘了?”
盧嵇查到江武帆,并不是因為白天的事情,而是青幫透露的消息。他微微一怔,笑得燦爛:“那真巧。”
他說完這幾個字,心裏咯噔。
江水眠……見到了她爹?
“阿眠在你那兒。”江武帆陳述道:“我走,是因為我不能讓她看着我死。”
許蘭身子晃了晃。
盧嵇眉梢一挑:“您不都毒啞了後扔給人牙子了,怎又關心起來了。我從人牙子手裏買的便是。”
江武帆突然蹦出了一句:“我們沒親戚可以寄養。沒有不涉事的熟人可以托付。”
江武帆這句話說完,想扇他自己一巴掌。有何好辯解的。
盧嵇從小父母關系決裂,他對江武帆的行為仿佛有滿腔的話想指責,卻都說不出來,只笑道:“哦是麽?”這就是你們賣孩子的理由了麽。
江武帆:“你們來的挺早。不進屋喝點茶?”
盧嵇掏出槍來,笑:“不了不了。”
江武帆偏頭:“阿眠其實可聰明,字也會寫。你別轉手賣她,若是找不到還願意收人的庵子,就開槍殺了她吧。省的回頭颠沛受苦。我就是幾次下不了這個決心。”
盧嵇忽然有種微妙的感覺,好像這夫妻倆早知道來上海是要赴死的一般。
好像自己這個來複仇的人,才是所有人當中過的最幸福,最順利的那個人。
盧嵇沒有給江武帆多一句交代就開槍了,一場估計這倆人都記不得的刺殺,有什麽好多說的。
磨磨唧唧殺人不是他的風格。
他開了一槍,才看着宋良閣已經搭着門口那女人的肩,女人嗬嗬作聲倒下去,躺在門檻裏,他往屋裏看,地上裝熱水的銅盆有缈缈水霧升起來。
宋良閣這才到桶子邊來細細洗手。
追逐了這麽久,真做成了反而第一時間沒什麽感覺。
宋良閣微微笑了笑:“你總算能夠殺人了。”
盧嵇跨下肩膀,走過來蹲在地上,擠了擠他:“給我讓點地方洗手。”
宋良閣:“什麽感覺。”
盧嵇心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江武帆的血洇進磚縫裏,他能想出僅有的詞就是:“報仇,很好。”
宋良閣:“那個娃兒怎麽辦?”
盧嵇狠狠搓着手,狠狠道:“怎麽辦?養。”
宋良閣甩手,好似只一下兩只手就都幹了:“給我養。”
盧嵇偏頭看他:“我能信你麽?要不是我哥出事之後你戒了大煙,否則我都不想再見你。”
宋良閣站直,風一吹,渾身好像只有肩膀撐着衣服,聽了這話也不生氣,道:“沒有我給你們盧家做那麽多事兒,你早就會殺人了。”
盧嵇還在拼命洗手,他因為握槍,手上一點血跡都沒有,只有手|槍振動後麻麻的觸感:“我知道……你唯有一點,就是什麽事都能說到做到。”
宋良閣第一次這麽多話:“你還要出去,還不會安生下來,怎麽可能帶這麽小一個孩子。我向你保證,我要是養她,這輩子我也絕不會再碰一口煙。”
盧嵇這才站起來,拿手帕擦了擦手,神色恢複了往常的笑嘻嘻:“再不殺一個人?”
宋良閣猶豫了一下:“這不取決于我。”
盧嵇:“那你就別怪我多考量考量了。”
他那時候心裏還在告訴自己,是為了報仇才殺人的。
而現在躺在床上,江水眠抓着他的手好似還在安慰他,他再也不能說服自己了。
盧嵇其實也知道自己丢人現眼,他只哭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現在想來,江武帆夫婦壓根就沒有打算辯解。或許他們看這處安排好的院子根本沒人在周圍保護的時候,或者在更早之前心裏就有了定論。
他們非死不可,總有人會來殺他們的。
江水眠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臉上的水被他自己擦淨了。他抓住她的手,放在下巴上有胡茬去蹭了蹭,啞着嗓子輕笑道:“你醒來發現我們不在,有沒有吓得抱頭痛哭?”
江水眠心裏總覺得空空落落的。這樣的陌生人都給了她如此的影響,她很難覺得自己能和這個民國,和這個時代的人摘開。她一時都沒有反駁盧嵇的貧嘴:“沒有。”
盧嵇:“我在你這個年紀,還總離不開家人呢。飯店地下室應該有發電機,一會兒有燈了,我給你念書。”
江水眠:“好。”
盧嵇:“念狼與小白兔好不好。專吃你這種小白兔。”
江水眠心道:還小白兔……老娘腦子裏的黃色廢料倒出來能裝三個游輪。
她卻在黑暗中忍不住莞爾,道:“好。”
她話音剛落,似乎聽見了外頭響起聲音,她皺眉,剛要開口,盧嵇迅速撐起身子。
細微的聲音愈發接近,愈發擴大。
緊接着,外頭客廳的大門傳來破裂的聲音,就像是一眨眼從山林掉入車水馬龍中,聲音擠滿了這棟建築!
無數呼喝在外頭的走廊上響起,緊接着就是兩三聲槍響!在深夜寂靜的彙中飯店內如炸在耳邊一樣!
腳步踏的地板都在咯吱顫抖。
江水眠驚得變了臉色,還來不及動作,盧嵇一把拽住她衣領。江水眠連忙抱住他脖子,兩條小短腿夾住他的腰,盧嵇瞬間騰出兩只手來。他愣了一下,當即從床頭櫃裏摸出幾盒子彈,倒進兜裏。
槍聲喊聲簡直就像是打鼓,卡着秒數,催命一樣響着。
緊接着,一連片槍聲停出一段硝煙彌漫的沉默,似乎有人喊道:“今村先生在!不要殺錯人!”
一層門外,今村在聲嘶力竭的怒吼:“你們在做什麽!你們是誰!瘋了麽!盧嵇!煥初——走啊!”
來人難道是今村口中的南派政敵?對方明明是來殺人的,卻不敢動今村,怕是知道今村地位高,一旦他出了些什麽事情,自己絕脫不了幹系,只想控制住他,殺了盧嵇?
若是身處同一家酒店,盧嵇被殺,今村先生無事,兩個兒子死在上海,死在今村眼皮子底下,盧家又會怎麽看待今村那一派,怎麽看待逸仙先生?
盧嵇抱着江水眠,連忙朝窗外看去。夜雨後外灘濕漉漉的大街與江水映射着青灰月光,拐角處密密麻麻,停了幾十輛黑棚的黃包車。一樓店鋪忘記收起的雨棚,兜滿了雨水,正對窗戶下。
門忽然被撞開又反手關上,盧嵇驚得遏制不住喉嚨一聲低喝,擡手就要開槍,卻看見的是外衣上臉上濺血的宋良閣。
宋良閣驚惶吼道:“走啊!帶着小丫頭走啊!”
他說着,搬來兒童床堵住門口,卻擋不過外頭幾只腳在瘋狂踹門,眼見着門板崩裂,一只穿着布鞋綁腿的腳被卡住。宋良閣翻倒衣櫃,從衣櫃後拿出兩把細長苗刀,劈在那條腿上!
在尖銳的慘叫中,盧嵇沖他喊道:“過來!跳窗走!”
宋良閣吼:“你先走!他們還殺不了老子!是覺得我做人還不夠失敗麽?你哥死了是我的責任,你要是再死了,我他媽真可以一頭撞死在渡江碼頭了!”
盧嵇似乎能理解,心下一橫,沒有跟他多說,手扒着窗框,對江水眠道:“低頭,抱緊我。”
江水眠剛埋頭在他懷裏,盧嵇松手,只感覺失重墜落,一下子掉在了雨棚上,濺滿一身冷雨,頓了頓,又掉落在地。她幾乎沒感覺到痛,盧嵇緊緊抱着她,悶哼一聲。
他胳膊上衣袖被劃開,卻顧不上。也忘了穿鞋,西裝褲下穿着襪子,就抱着她朝黑暗中的大街跑去。
很快的,外灘大街上恢複了供電,彙中飯店似乎被單獨斷電了,仍然一片漆黑。外灘幾盞稀稀落落的橘紅路燈映着馬路上的水窪,卻更襯得黑暗中的磚紅色的龐大建築像巨獸,黑色的窗戶如幾十只空洞巨眼,沉默盤踞在江畔。
江水眠只聽見背後響起槍聲,每一聲都讓她心驚肉跳,然而對方的槍法相當差勁,手|槍的射程本來就不遠。盧嵇往前瘋跑,每一步都是腳掌踏在地上的悶響,身後又傳來了呼喝和腳步,江水眠趴在他肩上朝後望去。
江水眠拍着他肩膀,破了音:“有人!很近了!四個!”
盧嵇一手抱她,一手拿出槍來。他跑的快,不得不一手抱着江水眠,江水眠喊道:“你開槍,我給你扳擊錘!”
或許是之前江水眠在樹林中抱着槍的那個畫面記得太深,盧嵇心裏竟生出對這小丫頭的無比信任來,轉過身去,一邊後退,一邊開出第一槍去。
一聲巨響,火光照亮了槍管。槍體烏黑,槍管偏長,這個距離下,江水眠才看清是一把這年代相當流行的柯爾特M1873。
槍聲響罷,一人應聲倒地,痛苦嚎叫,拖着斷腿往回爬去。
江水眠目瞪口呆。邊走邊打還這麽準……
對方另幾人槍口白光閃爍,卻根本打不中盧嵇,打在了路燈杆上,砰的一聲脆響,路燈滅了。
……這才符合這年代大部分人的槍法水平。
江水眠連忙伸手扳扣擊錘,盧嵇又開一槍。
兩槍,就讓兩人被擊中,另外幾人竟僵在原地,轉頭倉皇而逃。
盧嵇松了一口氣,沿江繼續奔跑,警戒的環顧四周。江水眠也沒穿鞋,兩只小腳随着他跑步的起伏亂晃。
外灘,雨後夜晚,路燈下。簡直如同愛情電影裏一般的場景,一大一小兩個人卻跑的狼狽。
江水眠可不會說抛下我你先走這種話,她緊緊攀着盧嵇不撒手。雖然對方殺的是盧嵇,可她也知道離了盧嵇,更是死路一條。眼前,能最珍重她性命的人就是盧嵇了。
盧嵇本來也想過放下江水眠會更好,但她那麽小,被流彈所傷怎麽辦?被那些根本不關心她的人随手打死怎麽辦?等他逃走之後回來再找不到她了怎麽辦。
他邊跑邊喘息道:“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無論如何都不會的。”
宋良閣因為盧峰的死,誓要保護盧嵇。盧嵇又因為誤殺江武帆,要誓死保護她麽?
作者有話要說: *
江水眠:和我在上海的街頭走一走 喔哦喔哦~
盧嵇:……???莫不是個傻子?
今天更的稍微少一點,明天開始漸漸恢複肥更。
☆、混戰
江水眠随着颠簸,聲音不穩:“我沒怕。接下來怎麽辦?”
盧嵇頭發亂了,他低下頭來,拿手輕輕伸手抹了抹她額頭的雨水,笑道:“行行行,你不怕,天底下就我最膽小行了吧。不遠處就是英國駐上海的總領事館。我們去那裏!就算他們跟英租界的警察打過招呼,也不敢進領事館內。”
江水眠點頭。
彙中飯店離外灘33號很近,殺盧嵇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想進領事館。就這麽兩條街的路程,也是危機四伏。
盧嵇雖然還挂着那笑嘻嘻的表情,但江水眠就是感覺到了靠譜。他道:“我外套裏還有一把槍,你幫我拿出來。”
江水眠摸向他身上挂的槍套,舉起那把沉甸甸的槍。
盧嵇只有一只手空出來,有些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江水眠看了一眼槍:“沒子彈了,我幫你裝彈。兩把替換着用。”
盧嵇一呆:“這個槍跟別的轉輪手|槍裝彈不一樣。”
江水眠:“我知道。我爹教過我一點。”
她爹武備學堂的出身,平日行動也夠神秘,盧嵇把不準自己應不應該因為一個七八歲小姑娘會給柯爾特換彈而感到震驚。
不過他更震驚的是她的冷靜,平日裏有點小孩子脾氣,幼稚舉動也罷,卻好像沒有什麽事情能讓她驚慌失措。她就在他懷裏,微圓的側臉對着他,鎮定的觀察四周,透光的瞳孔裏看得出緊張戒備,卻沒有恐懼。
盧嵇忍不住想,若是江武帆看到她此時此刻的模樣,會不會後悔。
後悔差點一手毀了這樣一個嬌弱又強大的小家夥。
江水眠四處環視,手上動作卻絲毫沒有減慢。
她從他口袋中抓了五六枚子彈,被他一只手抱着,用手推開擊錘,并不用把轉輪彈膛側擺,而是從後部填裝。
這是柯爾特M1873特有的裝填方式。
小手抓不住幾顆子彈,卻認認真真的填裝完,抱在懷裏。
盧嵇還在往前大步快走,緊接着,他聽到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幾個人率先沖出左前方的巷子,沖他們二人開槍。盧嵇朝遠處急退,邊跑邊開槍,他一按扳機,江水眠緊接着一撥擊錘,他第二秒就能開出下一槍去!
她覺得自己心髒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死亡離她,這麽近!
盧嵇連開四槍,立刻把空槍扔給江水眠,從她小手中接過已經填裝好的另一把槍。
他一邊開槍,一邊朝江邊公園撤去,把人往領事館門口引。
對方的瞎貓碰死耗子槍法下,最近的一枚槍子兒幾乎是擦着二人頭皮過去。盧嵇連忙一矮身,護住江水眠的腦袋,繼續開槍。
砰砰砰,如同爆竹在耳邊炸開的巨響,每一下的後坐力都使她也胸腔震動。
對方幾人才只各人開了一槍的功夫,盧嵇在江水眠的配合下,竟然開了五六槍,讓他們倒了大半。
這場面實在驚人,只剩下一兩個倉皇萬分,回頭叫喊着跑去。
她還沒來得及笑,就看見同一條斜巷裏,走出了十幾個人,穿着長袍或短褂,帶着黑帽,看向他們,有些人甚至端着幾把步|槍。
盧嵇神色恍然,一邊倒退一邊道:“……若我是黨內人士,他們怕輿論,反不敢這樣。我是個沒名沒姓的外人,先弄死了,扣上怎麽樣的名頭都行。要是我死了,盧家與南派就是徹底鬧翻了。今村也再不用想着來拉攏我這個死人了。”
天又飄起雨絲,淩晨四點多,遠處江水消失的邊界,泛起一點被水溶淡的群青,天快亮了。他的腳踩在蔚藍的水窪裏。
江水眠抓住他襯衫的衣襟:“我就一句話。我不想死。”
盧嵇咧嘴一笑:“我要死在銀子堆裏,誰要跟你一個黃毛細胳膊小丫頭死在大街上。”
他露出白牙,眼裏有晨光,幾乎讓人想不出是之前抱頭哭泣的那個人。他道:“你放心。”
這個笑容讓江水眠只覺得眼睛挪不開,冰涼麻痛的手腳發燙起來。
可步|槍的射程遠超過盧嵇手裏這把左輪,就算對方槍法差,也沒法正面對抗。
在對方集體開槍的瞬間,盧嵇抱着她,瞬間滾到旁邊公園落成時立下的石牌後。
那時候都是杠杆步|槍,一分鐘也就打六七發,可對方人數不少,槍聲仍是連片傳來,打在石牌上。
他倚着濕漉漉的石牌,沖着臉色發白的江水眠,得意又少年氣的笑起來:“沒想到我盧某的性命這麽值錢吧。聽着蹦蹦幾聲,槍子兒就要幾十塊大洋的。”
江水眠不敢偏頭朝外看:“他們瘋了麽?”
盧嵇擦着石碑,開了兩槍,不知道有沒有人倒下,回頭道:“怕是他們沒料到今村先生也在,今村先生或許受傷、被他們暫時軟禁,或許出去叫別人來救我們了。不論是哪一項,都超出他們的計劃,又在外灘這麽敏感的地方辦事兒,他們也一慌,連分寸都忘了。”
就這個時候話痨性質也不改,就算跟她說,她也不能表現出聽懂了。
盧嵇自己也自嘲一笑:“小屁孩還點頭,就不懂裝懂吧。這個距離,開槍這麽頻繁,足夠驚動領事館了。”
然而在驚動領事館之前,卻響起了一陣車隊駛來的聲音,輪胎劃開路面的積水,停在路中,車窗降下來,槍管先伸出來——卻不是朝向他們二人的。
汽車在上海不是太稀奇,可也不是什麽能随便拿出來一溜兒的玩意兒。
槍聲更加密集的響起來,盧嵇探出頭去,江水眠比較惜命,她老老實實縮在石牌後頭。
等到雙方槍聲漸停,她這才稍微探頭探腦。
兩三輛別克,還有十幾輛側三輪摩托。兩三個黑色大別克搞的跟五菱宏光似的,居然一共能下來十七八個人,再加上摩托車上,少說也有四十五六人。倒下的也有,車玻璃碎的也有,巷內追殺者只剩下幾個活人朝後退去。
槍戰暫時平息,汽車摩托上下來長馬褂黑帽的人都轉過頭來,似乎在找盧嵇。
江水眠戳了戳盧嵇:“你藏着這種底牌?”
盧嵇滿頭雨水,将碎發捋到腦後:“那我至于光着腳跑兩條街麽。玩英租深夜打槍很有意思是吧。”
他話說到一半,似乎看見了什麽熟人,驚愕的“啊”了一聲,抱起江水眠,從石碑後走出來。盧嵇:“謝先生?”
一位兩撇小胡子的瘦削中年人轉過頭來,松了一口氣:“煥初,你沒事兒吧。這個時點,我還怕我來晚了。”
盧嵇抱着江水眠,有點懵:“我倒是沒事兒……謝先生不是在北京任海軍司令部的參謀官麽,您怎麽會來這兒,還能知道我的事兒……”
在北京任職?
兩派南方政黨在盧嵇身上角力也就罷了,北方政府的人也來湊熱鬧?
上海,不愧是兩大分派默許的中間地帶,在這裏,什麽魔幻的事情都有可能出現啊。
謝先生忍不住轉眼看江水眠,又不好問,道:“我如今負責海軍教育,到上海來看這邊的海軍學校。薩提督自打辭了袁的邀請後,就在吳淞商船這邊做校長,又負責淞滬水陸警察的事兒,我便來找他辦事——從薩提督那裏聽說了你的事,也聽聞他們召集人馬要有些動作,不敢多停留,立刻趕來找你了。”
薩鎮冰正是盧峰的恩師與上司。如今大清已亡,謝先生作為舊友,還叫他為薩提督。
只是民國之前,哪裏分什麽南方北方。薩鎮冰在大清之後沒有加入任何政黨,而謝先生則受袁邀請北上任職了。
盧嵇笑,不敢言實:“我是報私仇,薩提督如今已然不與世俗同流,我總不能麻煩他。只是兄長死後,我收到了薩提督的信——兄長去世之前幾年,也不止一次向我提及薩提督的知遇之恩。”
這些都是場面話罷了。盧峰死在上海,想幫忙早就幫了。以薩的性格,也不像是做得出來讓人在英租街頭開槍救人這種命令的人。
想來是謝先生的熱心。他卻會做人,考慮到薩鎮冰和盧峰關系更近,說是薩鎮冰派他來了。
謝先生好像看得出他心中真正所想,嘆氣道:“你不要怪他啊。他是力不從心。”
謝先生位置高輩分高,他們那一代參加過甲午的北洋水師老将,盧嵇當然沒膽子在他們面前貧。他感謝一番,謝先生實在忍不住了:“煥初,你去英國留學怎麽弄了這麽大一個閨女回來,你才多大。難道是盧峰的閨女?”
盧嵇居然抱着她,捏着她下巴笑,兩張臉湊到一起:“怎麽?長得不像我?”
江水眠有些嫌棄。
謝先生:“不像跟洋人生的。看着就是漢人閨女。”
盧嵇笑:“哎,就是我家的。”
謝先生不好再問:“既然有孩子在,那你就更不好在外頭走了。上車吧,我在上海有能安頓你的地方。你放心。”
江水眠心裏有些抗拒,她不想上這幾輛擠的要死的五菱宏光。
盧嵇竟然也拒絕了:“謝先生,可我已經跟領事館打過招呼了,而且過一會兒,估計我還要找人回去幫我拿東西,實在是走不開。”
謝先生打開車門,道:“過段時間,我是要回北京的。盧峰在海軍方面頗有建樹,你也在歐洲留學,似乎成績優異。我手邊還總是缺留過洋又懂海事的年輕人,你若是不來,實在是可惜。”
江水眠一下子懂了:謝先生怕不只是為了救他,而是為了拉攏盧嵇北上。
幾個小時前,今村先生還要盧嵇許諾不去北京。只是盧嵇含混過去了。
他至于有這麽多人來搶?
盧嵇還穿着襪子,踩在馬路上,就這樣淡定自若的笑了起來:“謝先生,您這就誤會我了。一是我學的并非海事,不過是些文化詩歌之類沒出息的東西;二是,我不打算留在廣州或北京,學業沒有讀完,我總要回英國去的。再加上我多了個小拖油瓶,還能上哪兒去。”
謝先生目光灼灼:“你真的要直接回英國?不回香港一趟?”
盧嵇了然微笑:“在此之前,要回香港一趟。許久沒回家裏了。”
謝先生輕笑,從袖口中拿出了一張船票:“既然如此,你來了上海我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送,這張船票,兩日後啓程的,不如送給你了。盧家不缺錢,但能省一些也總是好的。”
江水眠抱着盧嵇的手臂微微一緊,這一天之內,纏繞在盧嵇身上的權力角力已經很明顯了。不能為己用,也不能為敵所用。
盧嵇竟然開朗一笑,接過船票:“謝先生如此關心小輩,煥初實在是感激不盡。聽說最近上海到香港的船票買不到,我正想着要怎麽辦才好。”
江水眠把不準盧嵇的想法。
謝先生微微一笑:“那再好不過。徐老聽說了你兄長的事情,也是悲痛萬分——”
這句話沒說完,演的好好的盧嵇忽然把笑一收,不耐道:“您這話說出來就沒勁兒了。他悲痛不悲痛與我有什麽關系。”
謝先生覺得自己是長輩訓小輩,把盧嵇的反應看在眼裏卻不以為然,不知道見好就收:“畢竟也是親生兒子……”
親生兒子?這個徐老是盧嵇的爹?
不一個姓啊,難道盧嵇改了姓?
盧嵇将船票一折,塞進江水眠手裏,轉過眼去不再看他:“我這人從不勸人寬容大度。有的是人趕着上前給他造親生兒子去,不差我們盧家這幾個。”
他正說着,領事館與旁邊幾家銀行與私人宅院的警衛姍姍來遲,端着槍遠遠看着他們。
盧嵇本以為來的都是些謝先生手底下的槍手,掃了一圈,卻發現好幾個在盧峰葬禮上的熟面孔,好像是他以前手下的士官。那幾人也沒有多說,對盧嵇輕輕颔首。
謝先生也不想鬧大,拍了拍盧嵇的肩膀,說了些“學成歸來,為國報效”之類的話,鑽進車裏,拖着他們自己人的一兩具屍體,留下幾個人形血痕,一地追殺者的屍體,車輪甩着地上的雨水,揚長而去。
盧嵇低低嘆了一口氣,看見江水眠滿臉緊張,又笑起來,回頭揉了揉江水眠的臉。
直到領事館的領頭人出來觀望,盧嵇這才單手抱着江水眠,擡手用英文一邊說話,一邊朝領事館正門靠近。
領事館的衆人,看見一個頭發散亂光着腳抱着孩子的男人,也戒備的擡起槍來。
盧嵇語速很快,江水眠只聽清太古船務、僑聯會如何如何,領事館內走出來的洋人聽見他說了一兩個人名,這才神情松動,讓人把盧嵇迎了進來。
盧嵇低頭對江水眠笑道:“你看,我說讓你不會死的。”
江水眠聽見他近在咫尺的心跳,這個家夥明明槍戰時也有些慌亂,卻如此有做大人的自覺,來安慰她了。她咧嘴一笑:“我沒說不信你。”
盧嵇緊緊抱着她朝領事館的樓內走去,快進門時,她轉頭看到,天邊已經泛黃,江對岸汽輪的白煙緩緩升起。
英租因此變故戒嚴,屍體到上午便沒了,主使不敢來拖屍,但上海有專門在大街上收拾屍體的人,拉着板車,一具具都摞好了,穿着西裝戴禮帽的和赤腳麻衣皮膚蠟黃的并排躺在一起。
盧嵇說,上海已經算好,還有專人收屍。
在廣州,往往槍子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