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騙神明

第13章 章

第 13 章

1

我有時想，莫瑄可能是我的災星。

許多年前，我即将修煉成形時，廢了千辛萬苦憋出一朵小花，轉眼就被當時還是個小豆丁的莫瑄給摘了。

我氣得想拿枝條抽她，可她摘完花又要擠進我的枝條裏，拿溫熱的小手撫摸我|幹瘠的樹皮，奶聲奶氣地誇贊我真是個厲害的梨花樹，一開花就開了這麽漂亮的一朵。

我便忽然不想抽她了。我修煉那麽多年好不容易開出來的，當然漂亮。不僅漂亮，還不會枯萎。可惜她只是個不識貨的小屁孩，她根本不知道。

不過算她還有點良心，摘了我的花，便常常來看我。

修煉其實是件很無趣的事，更何況我還是個樹妖，動也動不得，叫也叫不得。在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開始逐漸期盼起莫瑄的到來。

許多年後，我看過一本書，書中提到了"馴養"這個詞。我想，我可能在那時就被她馴養了。

她那時候胖乎乎的，總是一面笑着一面跑過來，圍在我身邊叽叽喳喳地說着平日的趣事。其實我知道她不是說與我聽，她只是太孤獨，需要一個沒人的地方說與自己聽。而我紮根的地方，剛好是那個沒人的地方。

我們就這樣和諧共處了一段日子，其實也沒有很久，兩個月罷了，這對于一只樹妖來說實在是太短暫了。

然後忽然有一天，她便不再來了。好吧，我就知道，人類幼崽，總是三分鐘熱度。她陪我這兩個月，就當是摘了我的花的賠償吧。

2

再見到莫瑄是二十多年後，我陰差陽錯當上了妖王。

說來我能當上妖王，也算是個奇遇。那一日前任妖王正壓着一只兔妖在我修煉之處附近茍合，忽然天上掉下一只丹鼎，穩穩砸在前任妖王腦袋上，兩只妖當場就斷氣了。

僅僅是丹鼎肯定是砸不死他的，只是那丹鼎落下來，不知為何帶着神力，因此便直接将前任妖王和兔妖的妖丹震碎了。

而我，自然去撿漏了。妖王和兔妖碎了的妖丹，丹鼎裏滿鼎的丹藥，通通歸我了。

等我再出關，拿着前任妖王的信物，憑着強大的實力，順理成章地成了新妖王。

而後我居然再次遇見了莫瑄，她長大了，容貌是青蔥少女的模樣，氣質卻罕見地沉穩，可惜一點兒都不記得我了。她變了許多，不變的是她果然還是我的災星！

一見面，她就送了我八十一道雷劫！整整八十一道。她當時受了傷，擋了二十幾道就昏了過去，剩下的全是我給她擋的。

我本可以不幫她擋，只是她狼狽地倒在那，白衣染血，我轉身離開的步子忽然就邁不動了。

誰說只有妖魔善于蠱惑人心，道士明明也很擅長

3

我力排衆議，把莫瑄帶回了我的洞府，精心地養着她，等她醒來。

所幸她沒有讓我等太久，沒等幾個月就睜開了眼。

只是…她居然失憶了！她失憶後意外地坦率又活潑，揪着我的長發問我是不是神仙，不然為什麽生得這麽好看。

我仿佛又看見當年那個揪我花的小女孩，只是她現在揪的是我的頭發。

我說:"放手。"

她不放，我看她現在的心智最多只有五歲。

不僅如此，她還得寸進尺，把臉埋進我頭發，呼吸全都撲在我耳垂上，"為什麽這麽香啊？"

可惡，我簡直不受控地開始開花，一朵朵梨花從我發間落下來，她笑嘻嘻地接住，捧了滿懷，說:"你真是一個好神仙，第一次見面，就送我這麽多花。這麽漂亮，我好喜歡。"

我面無表情，奪門而出。

重申一遍，我是妖精。我的頭發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也是有感覺的。

4

莫瑄真的很黏我，幹什麽都要和我呆在一處。就連晚上睡覺都要和我摟在一塊。

妖道授受不親她知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還以為我是神仙呢！

也是，她是個道士，她當然喜歡神仙而不愛妖精。

今日廖道長和白道長又來找我共商如何振興妖界，這已是讨論了幾百年的老問題了，實在是沒什麽好說的。

廖道長，實際他是只狼妖。白道長，實際他是只狐妖，為何叫道長…不過是為了哄騙莫瑄。

她總覺得我是神仙，于是某一天，鬼使神差地，我想，那我就做她的神仙好了。

人們向神仙祈願，求長壽求安康求姻緣，這一樁樁一件件我都能為莫瑄實現。可見，做神仙也不是那麽難。至少做莫瑄的神仙，很簡單。

我只需要讓身邊所有人都陪我演一場大戲就好了。只要莫瑄安安分分地呆在宅子裏，這場騙局應該永遠都不會被識破吧。

廖道長說現在這世道，靈力逐漸稀薄，妖族已有衰落之勢，索性去凡間大開殺戒，以血肉為引，改修殺戮道。

簡直是放肆，我将妖王的威壓施展開，廖道長站在原處瑟瑟發抖。我正欲開口，卻看見牆角一抹紅色的衣角。

我朝他們使了個眼色，廖白二妖退下了。我坐在議事廳的主位上，坐了很久才起身走向莫瑄。

她聽見了嗎？她知道我是妖了嗎？她會讨厭我嗎？

我腦中不受控地回蕩着這些疑問。

謊言真的不是一個好東西，它總讓撒謊的人膽戰心驚，我永遠不知道那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什麽時候會落下。

莫瑄站在原處望着我，她臉上的表情還算平靜，眼淚卻争先恐後地往下掉。

莫瑄失去記憶之後，總是沒法準确地表達自己的心情與感受。事實上，我遣人去了解她的過往，我覺得她過去應當也不大會表達自己的感受。

她一生中，最直白最準确地宣洩自己情感的時刻，大概就是坐在我的枝丫中，說着童聲童語的時候。

而現在，她恐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為了什麽而哭，只會撲到我懷裏蹭眼淚。

萬幸，她還願意到我懷裏來。

我的謊言沒有被戳穿，那把劍還是穩穩地懸在我頭頂，等待下一次的審判時刻。

5

如此又過了幾百年，我發覺我愛上了莫瑄。

這好像是板上釘釘的事。這世間這麽多的人，這麽多的妖，可從當年莫瑄摘下我的花的那一刻起，我好像注定就要愛上她。

我說過的，我早被她馴養了。

只是我越愛她便越不敢靠近她。

我很卑鄙，我不敢靠近她卻不拒絕她靠近我。

我給莫瑄尋了很多凡間的話本子。因着我的私心，盡是些情情愛愛的故事。

曾經我教莫瑄禮義廉恥，教她男女授受不親，如今我給她的話本子裏清清楚楚地寫世間情愛的美好，寫男女主角突破世俗的束縛最終修成正果。

我實在自私，自己撲通一聲跌進愛河，潛意識裏也時時刻刻想拉她下水。可等她真的落水，義無反顧撲進我懷裏時，我的理智又叫嚣着推她上岸。

只因為…我實在是不配。我的身份是假的，我與她相處的時光都是偷來的。我想如果有一天她與我相愛，将一輩子活在謊言中。

用謊言搭建的愛情，能開花結果嗎？

6

我忽然從自己一腔情願自欺欺人的夢裏醒了。看看我都做了些什麽我把修真界最有天分的女修囚在身邊上千年。

最初是覺得新奇，而後是舍不得放她走，後來又覺得她的同門師兄弟們全都離世了，恢複記憶也沒有意義，不如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和我一起過一輩子。

可如今…我像是忽然找回了自己少得可憐的良知。我覺得是時候告訴她一切真相了。

于是我帶回了南枝。

南枝是只小雀妖，卻意外地和紫升道人有往來。

那天宅子裏是個陰雨天，我走到宅子門口便猜到莫瑄定然是心情不好。

多年前我悄悄地施了術法，莫瑄的一念一動都能影響宅子裏的一切。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

我剛出現，她就朝我撲過來。在我考慮該不該張開手迎接她時，她就停下了腳步，我忽然覺得後悔，我該在她停下腳步前抱住她的，像從前許多次一樣。

我再沒有勇氣去面對莫瑄赤誠的雙眼，我轉身逃了。

7

從我把南枝帶回宅子起，我便知道莫瑄離開我去見紫升道人進而恢複記憶是早晚的事。

那麽接下來…我便準備為她做最後一件事。

紫升道人年輕的時候嫉惡如仇，凡是妖族，在他眼裏都該當一個"殺"字。年紀大了後，他對妖族的偏見雖說淡了許多，卻還是根生蒂固地存在的。如果莫瑄回歸師門，紫升道人極有可能會讓她來殺了我，整頓妖界。

道門裏講究傳承那一套，妖界卻不講究。我若是死了，妖界很快便會有新王。到時新王的行事作風只會比我更血腥激進。

我決心去暗殺妖界那幾個實力強大的激進派。我當這妖王許多年，雙手早已沾滿血腥，如今殺幾只妖為莫瑄鋪路，實在算不得什麽。

殺前面幾只妖，倒還算順利。等到最後一只狐妖時，卻叫他斷尾逃脫了，我也受了重傷。

那天是白露，宅子裏是陰天。不過，莫瑄見到我時，天便放晴了。她如往常一樣追在我身後叽叽喳喳。我卻沒法開口說出一句話。受過重傷的人都知道，平靜的表象全憑一口氣吊着，我怕我一張口就要吐血現原形，那會吓到她。

更何況，她馬上就要離開了。若能在離開前再多怨我一點，也是好事。我強迫自己無視她委屈的眼神，關上了房間門。

那天之後的許多天，我都在後悔為什麽當時沒有好好看莫瑄一眼，下次見面她該不會再穿紅衣了吧，也不會對我笑了吧。

8

莫瑄離開了。

一同離開的還有南枝。我想着，應該是南枝終于将真相告訴她了。

我把院子裏埋的梨花釀全挖了出來。有那麽幾年，我和莫瑄很喜歡釀酒，在宅子裏埋了許多，本想着日後兩人一同賞月酌酒，卻沒想到，最後飲酒的只我一人。終是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我哪也沒去，就守在這宅子裏。

中秋節時，宅子裏下了場暴雨，狐妖來找我扮成了莫瑄的模樣，紅衣灼灼，一颦一笑都是風情。

這狐貍的演技太差了，我一眼就識破了。

莫瑄确實很喜歡"勾引"我，但她的"勾引"純潔又簡單，她全然不懂什麽隐晦的調情，暧昧的性感，她只會直勾勾看着我，然後問我:"不可以抱我一下嗎？"而我，常常在她面前潰不成軍。

我想，我永遠是她的手下敗将，裙下之臣，她只用勾勾手指，我就能把一切獻上。但與此同時，我希望她從身到心都屬于我。她就像是我傾盡半生所作的畫，一舉一動都帶有我的影子。我有時會想，她是我教養出來的，合該屬于我。

看吧，我是妖，我永遠只能自私而又卑鄙地愛着莫瑄。我只無私過一回，那就是允許她離開我回到她師父身邊。

我在狐妖靠近時結果了他。他很狡猾，看逃脫無果，自爆了妖丹。

9

我現在每天喝一罐酒。酒不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莫瑄來殺我的那天。

自從上次狐妖自爆內丹後，我傷上加傷，連宅子內的回春術也無法維持，沒了法術的支撐，院子裏的梨花一夜之間落了滿地，和塵泥混在一處，狼狽至極。

我本可以使個清潔咒，可我卻偏偏不用，我冷眼旁觀這些花腐|敗的過程，想着我死了後屍身大概也會像這樣腐|敗。也不知莫瑄會不會好心給我立個冢，如果她那麽做了，又會在墓碑上刻什麽呢？

她把我當什麽呢？是立場相對的妖王還是埋藏于心的愛人我希望是後者。

只是她的肩上有責任，胸中有大義。就算她真的在得知真相後依然愛我，也不可能違逆師命義無反顧同我在一起。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死後，莫瑄不要那麽快把我忘記。她是天資聰穎的道士，哪怕在如今這不利于修行的世道，也有許多歲月可活。我很貪心，希望她能再記我一千三百六十七年。

書上說，不要把回憶弄得比經過還漫長。那麽，就一樣長好了。

我整了整衣衫，重新倚到貴妃榻上喝酒，屋頂破了個洞，是那日狐妖自爆內丹時炸破的。

清冷冷的月色從洞中傾瀉下來，這是許久未見的場景。

自莫瑄走後，宅子裏幾乎每日都在下雨，白天下晚上也下。難得今夜有朗月清風，我猜明天應該也會是個晴天。

10

第二日果然是個晴天。

也不知莫瑄是因為什麽事這麽高興。但總得來說，她高興，我也快活。

我拆了最後一瓶梨花釀，任由自己醉倒在酒香裏。夢裏，我又見到了莫瑄。

她一襲紅衣飛奔而來，跪坐在我的身側，撫摸我的長發，她的眼淚砸在我的臉上，我分不清是她在哭還是我在哭。我顫抖着問她:"我是醉了嗎？"

她說:"你确實是醉了。"

原來是醉了。怪不得，能再見到她，她還願意親近我。

我忍不住伸手想摸摸她，她卻捉住我的手，層層疊疊的吻落在我的手腕上，滾燙的靈氣也順着我的經脈灌進來，于是我再一次失控般地開始開花…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想，最後一瓶梨花釀也喝完了，以後還怎麽喝醉呢？